我有小邱他们的卡片,但无端端怎么同他们联络。
调往新地盘才半年,公司就升我坐写字楼,除下制服,做一名助理。
到这个时候,我更加不想转工,连读书的念头也搁下了。
姐姐说:“安娜真是个怪人,不过专注也有专注的好处,说不定她会是她那一行的状元。〃
我眯着眼睛问:“状元?想也没想过。〃
我老板说:“安娜是天生做服务性行业的人才,她有耐心,而且可亲,对本行有一股兴趣。〃
把我赞得什么似的。
有时候也想念小邱。他很斯文,见识也广,是个人才。坐进写字楼之后,更加难结交同行以外的朋友,这是我怀念小邱的原因。
不过提不起勇气来拨电话。
我的女老板关心我:“喂,有没有男朋友?不能尽挂住营业额,不顾其他。〃
没有。
但我也不加以努力,听其自然。
我这个老板很喜欢我,甚至坦承,如果她有儿子,一定要介绍给我。
〃现在的女孩子都没有你这么安份守己的了。〃
我知道,我莞尔,她的意思是,很少有我这么没出息这么老土的人。
这两年来,她也没见过我熨头发、约会、要求加薪、板过面孔。
我没有性格,随遇而安,敬业乐业,这种素质,不管是好是坏,在今日都不复多见。
加班更是家常便饭,别人不肯做的,我都肯,我是天生那种无所谓的人,好脾性,有些女同事一听见加班,面孔发黑。
老实说,如果我有家庭有男友,我也憎恨加班,但独身寡人,怕什么做?
她们托我做替身,我永远应允,因为没有更好的事等着我,真是被逼用功。
渐渐老板很肯把行政的功夫交在我身上,我也越来越上手,做出一个款来。
如果那时候跟着小邱他们去做明星,就没有今天了。
看报上报导,他们那个戏,因太过文艺,并不卖座,而女主角为着戏路窄,也默默无名,并没有开拍第二部电影。机会稍现即逝,抓不住也不管用。
我很感喟,我竟然选对了路。
做人就是这样,买大开大便是幸运,每条路都去走几步,到头来一事无成,人已经老了。
小邱他们致力拍戏,总有一天会踏上成功之路,每项事业都需要全副精力来应付,一次又一次的试炼,终会修成正果。
扯远了。
我一直没有结交男朋友。这种事要讲机缘的,急有什么用。
现在我偶然也指导大公司中的柜台售货员。
回到原来工作的地方,有种亲切的感觉,正好客人比较多,我索性客串一下,帮她们做生意。
〃你回来了?〃
〃是──〃我抬起头来,〃小邱!〃无限惊喜。
〃你记得我?〃
〃当然。〃
小邱晒黑了,比半年前结实。
他整个人伏在柜台上,〃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有如隔三秋的感觉,一时说不上话来。
〃我以为你转了行。〃
〃我没有。〃
〃调到别的地方去做了一阵子?〃
〃在写字楼。〃
〃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我涨红了脸。
〃找你找得好辛苦,知不知道?〃
我很有歉意。
〃今日怎么又回来了?〃他一连串问题轰炸我。
〃我下来与同事商量工作上问题。〃
〃你升了职是不是?〃
我点点头。
〃我也猜到。〃
〃今日你路过?〃我问他。
〃不,有心灵感应。〃他笑。
〃开什么玩笑。〃
〃不,是真的,不然无端端我怎么会过来。〃
我笑问:“下了班去喝杯茶?〃
〃我刚想问你,又不甘心,你明明有我电话,半年也不找我。〃他抱怨。
〃别小器。〃
〃嘿。〃
我拿起手袋,〃来,我们走。〃
同事们非常诧异,她们没见过我同男人打交道,见我与小邱那么熟络,不禁大奇。
我们俩在咖啡店坐下,我由衷的说:“遇到你真欢喜。〃
〃近况如何?〃
〃不错。〃
〃你那行是不是纯女性职业?〃
〃才不,幕后投资者都是男人。〃
〃女将也够多的。〃
〃不够广告业多,也不够公务员多。〃
〃那是因为女性就业机会越来越好。〃
〃小邱,〃我说:“好几次想找你,奈何不好意思。〃
〃你这个人,太拘谨。〃
我讪讪的笑,〃你呢?老本行?〃
〃最近到西班牙出外景,学会洋径浜西班牙文。〃
〃足够同西国女郎调笑了。〃我取笑他。
〃咦,你倒会吃豆腐,看不出。〃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我连忙缩回,已经来不及。
自那天开始,我们走得比较近。
说来也奇,那日他真是无端端经过百货公司,进来一看,便看到我站在那里。
在过去半年中,他也曾向我的同事打听我下落,她们不肯说,他不得要领,只得干等。
什么都是注定的。
之后他见过我的父母,我也见过他的父母。
连挑剔的姐姐都喜欢他。
她说:“真没想到安娜没做上电影的女主角,倒是做了小邱生活中的女主角。〃
小邱的生活很颠倒,他们干艺术的人都如此,忙起来三日三夜不见人,闲起来整个月没事做,收入也不固定,所以他一直说他的女朋友必须很爱护他了解他,不能使小性子,要成熟忍耐温和。
看样子我很符合他的条件。
我有自己的工作,可以寄托精神,他有无心情陪我逛街旅行喝茶是很次要的事。
姐姐说:“安娜貌似老土,其实思想先进,性格独立,她与男友的关系最妙,互不侵犯,相敬如宾。〃
是吗,我微笑。
我与小邱自朋友点出发,并没有爱到窒息,也没有互相牺牲。
小邱在工作上很争取,因他有计划成家。我听了这个消息也很安慰。
这就是我的故事。
我仍然爱我的工作,很知足地,没出息地,尽其本份地做我的事。
简单的人往往是幸福的人,姐姐说,譬如说我就是,说话的时候假装有点酸溜溜。
我笑。
她说得很对。 我浪费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小说集《小朋友》
徐文约再也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形下听到这首情歌。
他在加油站等候,头部舒适地靠在车坐垫上,身畔忽然听到有声音低低的唱:我浪费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
读文科的小徐立刻觉得震荡,初冬的下午,天气老不肯冷下来,文约仍然穿着短袖衬衫,但空气已明显的干爽,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加上这首缠绵的情歌,文约一时间感到苍苍茫茫。
他抬起头来寻找歌声来源。
不是油站雇员的无线电,他们正忙着凝听赛马结果,那么,是谁?
文约找到一辆小小红色开篷车,呀,这种车子在五十年代末期最最流行,叫做凯旋七号。
是车子里无线电传出这首歌。
车主是一位小姐,文约看不真她的面孔,只见到一条马尾巴搁在座位背上。
加满了油,小小红色跑车驶走。
文约好想追上去,但没有油怎么追?
等到注满油,红车已经渺无影踪。
文约轻轻的哼:我浪费了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奇怪,像林黛玉忽然唱起英文曲子来。
也只有她,配作这样轻轻的申诉。除出她,还有谁会这么做?
文约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同妹妹说起,她夷然。
“流行曲统统一个样子,全是不知谁又负了谁的故事。”
文约说:“短短三四分钟便说出一个故事,也不简单呀。”
妹妹再也不理他,自顾自赴约去。
过一个星期,文约在沙滩边看到那辆红车。
他犹疑一下,随即笑了。与车主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偶然开看无线电,收听到歌曲,要讲意境,不如去追电台的唱片骑师。
十二月还有泳客。
难怪洋人初到贵境,看到这样和煦的天气,就陶醉得不愿离开。
文约在车子边徘徊片刻,走到附近茶座,挑一张看得见车子的台子,坐下。
妹妹说:“阳光直照进眼睛里,不觉辛苦?”
文约答:“喜欢就不辛苦。”
等了三个啤酒时间,才看见车主出来,文约十分兴奋,刚想站起来,才发觉是位男士。
哗,幸亏没有扑上去,否则吓死人。
文约好不失望,她呢,那马尾女郎呢。
只见那男士打着了引擎,开动车子。文约又听见那熟悉的两句歌。他忽然醒悟,那不是收音机,那是录音机。
车子驶走,文约的等待落了空,他跳进水去,游了两个圈。
冬天的沙滩人不多,所以妹妹与朋友前来怀旧。
游完泳文约开车驶出香岛道,这条路,若干年前,最最富情调,近日来公寓大厦越盖越多,热闹过度,失去静寂的浪漫。
一个男人,他与她合用一辆车,抑或他借她的车,她同他什么关系?
他与她的眼泪,又有什么轇轕?
还有,文约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关心人家的眼泪?”
这一辆红车忽然闯进他的生活,引起无限遐思。
妹妹说:“人人都开一部保时捷,闷闷闷闷闷。”
文约说:“你开改良黄包车吧。”
“你想爸爸会不会买一辆摩根给我?”
“我想爸爸会情愿同你脱离父女关系。”
“我相信你。”妹妹颓然。
文约想一想,“买一部旧车改装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约瑟欧阳有一辆卡迪勒,喷了粉红色,全副引擎换过,好时髦。”
“你还同欧阳走?爸爸警告过你。”
“爸爸真残忍,我有时候恨他。”
“你太不羁了。”
“那是他的错,他把我生成这样,他应负全责。”
欧阳纠集城内玩旧车的人士,在浅水湾一间叫阳台的餐馆,开了一个派对。
文约去了。
他希望遇到那辆凯旋七号,车牌爱克斯爱克斯。
它很迟才到,但是文约一眼便看见它。
啊,这次开它的是一个女孩子,梳着马尾巴,穿着吊带圆台裙。
文约连一秒钟都没有等,马上走过去,直截了当地搭讪:“不怕冷?”
女郎转过头来,胸隆腰细,金棕色手臂叉在臀上,仰起头,上下打量文约。
她长得非常漂亮,大眼睛高鼻子,但,文约却有点失望,她无论如何不像是浪费眼泪的人。
是,人不可以貌相,但文约却肯定他的眼光有一两度散手。
她问:“你是谁?”
“你呢?”
“我叫露露。”
“你是车主?”
“是。”
“你住玫瑰径附近。”
“对,我们碰见过吗?”
“我在油站见过你。”
露露笑,“什么时候,我并不记得。”
“又有一次,我见过男生开你的车。”
“那是我哥哥却尔斯,高大、短发,对不对?”
文约点点头。
“进去玩呀,你不是打算在这里站一个晚上吧。”
文约相信她并没有眼泪。
“那首歌——”
“什么歌?”
但那边已经在叫:“露露,过来,大家在等你呢,只有你会跳吉他巴。”
露露一转身,进去了,裙子似花伞似洒开。
啊原来歌是歌,人是人。
文约在石阶上坐到月亮升起,才起身离开。
天气仍然一点不凉,就像初夏一样。
妹妹与父亲吵架。
父亲怒冲冲说:“你同你母亲一般爱花钱。一说到亡妻,心软下来,鼻子发酸,还是开了支票。
文约尽觉好笑。
一日自大学回来,在门口看见小小红车。
文约进屋子,看见露露坐在会客室。
她先同他打招呼,“原来你是文思的哥哥。”
“等谁?”
“等你。”
“誓。”
“那日你仿佛有许多话没有说清楚。”
这误会可大了,“不不不,我都讲完了。”
女郎凝视他,“文思说你畏羞。”
妹妹换好衣服下来,“露露专程来陪我去看车子。”
文约如释重负,“还不走?!”
露露说:“下次我再约你。”
在门口,碰见他们的父亲,徐先生注视露露的裸背,“那是谁?”
“妹妹的朋友。”
“不是你的朋友吧。”
“不不不。”那里吃得消。
“谢谢天。”停一停,又问:“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都似一把火?”
文约不能回答。
过两天,露露打电话给他,希望终他出来。
他不肯。他不要她。他要的,是她车子录音机里的一条歌,以及当日在油站,她静静聆听那首歌的半孤寂神情。
一连几天下雨,终于把温度逼低。
妹妹日日望天打卦,喃喃发牢骚:“闷、闷死人,统共没有事发生,死水一片,死井一个。”
文约摇摇头,“你期望什么剌激的事呢,太阳黑子爆炸,抑或美苏大战。”
妹妹捧着头不响。一个人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就会漫无目的地无聊起来。
她说:“或许我可以结婚。”
文约响应:“为什么不,嫁一个小职员,天天在家里煮饭洗衣服,还有,带几个面日可憎,哭声震天的恶小孩。”
“文约,有时你比父亲还残忍。”
文约低头偷偷笑。
其实,他又比文思好多少呢,去追求一首歌。
父亲知道了会怎么想,或许他会说,总比追求歌星好一点点。可怜的父亲。
过一两天,露露索性开车来等他。她自车里打电话给文约,“我在你家门口,拉开窗帘,你会看到我。”
多么奇怪的游戏。
文约拉开窗帘,果然看到楼下停着一辆车子,这次是新车,露露正自车窗探出头来往L宥。
文约笑了,“红色跑车呢?”
“入厂修理。”
“你把它怎么了?”
“你关心那车子多过关心我。”
“好好好,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下楼来再讲。”声音中有一丝寂寥。
文约发觉她已换上冬衣。
她说:“你好像很懂得安排生活。”
文约笑,“找一份工作。”
“咦,蝇头小利,琐碎之至。”
“小姐,你吃的饭,中一颗颗米煮成,何尝不琐碎,还有,你读的报纸,也是一个个字组成,更加琐碎。”
露露肴他一眼,“文思说你老气横秋。”
“找份工作,你会得到归属感,精神也有寄托,天天往正经地方去,有若干责任要负,很快就长大成人。”
“你很希望长大?”
“希望与否,人总会老大。”
露露说:“一下又一年,时间过得实在太快,我怀疑有人拨快了钟来欺骗我们。”
文约听见这样不甘心孩子气的话,不禁笑起来,“谁,谁那么坏?”
“不告诉你。”她横过去一眼。
露露也蛮有趣的。
她开动车子,录音机又传出那首歌。
文约一怔,索性打开车窗,探出头去深深吸一口新鲜空气。
只听得露露说:“眼泪我则不知道,但我好像真的浪费了所有的日子。”
“看得出你喜欢这首歌。”
“这盒录音带不是我的。”
文约的心一动,“是谁的?”
“不告诉你。”
“我知道,是你大哥所有。”
“我不止一个兄弟。”
文约慢慢盘问:“那么是你姐妹的。”
露露笑。
“你姐姐,”文约知道他没有错,“你们合用一辆车。”
露露表情有点复杂,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文约猛地想起,那日在油站看见的马尾女郎,不是露露,而是她姐妹。
露露说:“我不会介绍你俩认识。”
文约正想提出这个要求,闻言怔住。
“你会喜欢她的。”
“你怎么知道?”
“嗳,我有第六感。”
文约不出声。
“你们都喜欢她,爸爸妈妈大哥,老师朋友男孩子,一比较我就被挤出局,她懂事她能干她聪明,我是次货,她是精品,不,这次是我先看见你,我才不介绍你俩见面。”
文约忍不住问:“请问车子驶往哪里?”
“但是,”露露沮丧的说:“你迟早有办法找到她。”
文约觉得有点残忍,决定不再提第三者。
那日下午,他们坐在海边聊天,露露很懂得享受,重新把情绪提高,说说笑笑,到天黑才送文约回去。
分手时她傻气的问:“你会不会找我?”
文约被她感动,“我要上班,只得周末有空。”
“那么就周末好了。”
“但是,”他婉约的说:“我一个星期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