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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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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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账的时候,待者说,刘先生已经付过。 

    西方社会,各人自扫。并不作兴无故请客,淑仪大感意外。 

    “是追你的人?”她问。 

    雪琪失笑,“谁要追我?” 

    一半自嘲,一半实话。 

    “为什么不,”淑仪说:“只要你放软一点。” 

    “放软什麽地方?不是身子或是腰骨吧,以便随时躺到床上去。” 

    淑仪白她一眼,把她送回酒店,嘱她早点床息。 

    吃得太饱,睡得特别憩。 

    几乎连晨召的铃声都没听见。 

    雪琪太熟悉这种军训式生涯,一下子就准备好走到大堂等车来接。 

    没想到那人是刘世平。 

    大清早,他身上还散发着剃须水的清新。 

    “早。”雪琪说。 

    他的女朋友呢,还没有起床? 

    摄影队已经在等。 

    趁晨曦拍好这几组镜头,明天还有别的拍摄程序。 

    雪琪与导演谈了一会儿,退到一旁观赏。 

    两小时後,工作顺利完成,导演希望到附近中国茶楼茗茶。 

    义不容辞,刘世平成为向导。 

    雪琪本来不想去,不知恁地,又觉跟著大队十分热闹,便一起走。 

    刘世平就在她身边。 

    她说:“谢谢你昨天请客。” 

    “欢迎光临小店。” 

    雪琪意外,“你是东主?” 

    “家父是。” 

    华人到什麽地方都能开花结果。 

    “你们是第二代?” 

    “第三代了。” 

    “你在温哥华出生?华语说得很好。” 

    他笑笑。 

    格子衬衫,粗布裤,罩一件凯士咪外套,春上去似大学二年生。 

    雪琪觉得自己昨天对他太过苛求。 

    礼拜天的茶楼极挤,电梯轧得水泄不通,雪琪与刘世平被推到角落,外边的茶客犹自不甘後人涌进。刘世平用手臂保护雪琪。 

    雪琪的脸孔才离开他的下巴三四公分左右,她可以闻到他的气息,他也一定可以闻到她的吧。 

    今早雪琪洗了头;来不及吹乾,散著一股蜜糖香味。 

    这几十秒锺像是特别长久,雪琪一动不动,直到电梯门打开,众人涌出,她才松口气。 

    这才发觉,一边耳朵,麻辣辣地发烧。 

    她诧异了,打十八岁开始,已经学会处变不惊,这次是怎麽搞的。 

    莫非是异乡的士,以及异乡的水,令她有了非份之想。 

    还没有定下神来,雪琪已经看见刘世平的小女朋友马利安正在伸手招呼他们。 

    雪琪挑只偏位,静静坐下。 

    导演请她傍晚到制作公司看片子。 

    马利安穿著窄得不能再窄够牛仔裤,配金色镶宝石大耳环,皮肤带著一层金光,不算美,异常有东方色彩,一定迷死外国人。 

    雪琪吃了一碟子炒面,跟著众人称赞,这里的中华科理还真的不赖。 

    思流却飞到多年之前,她在多伦多念书的时候,恋爱过一次,记忆所及,一见该位男生,即时脸红心跳。 

    她莞尔,希望今日的她,有所进步。 

    一抬头,却发觉刘世平正在看她,刹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笑下去,抑或即时收敛,甚为尴尬,像是秘密被人拆穿。 

    本来顶轻松的差使,因为遇见这麽一个人,变得复杂起来。 

    刘世平替众人斟茶,雪琪玩笑说:“别又是你们家的茶馆。” 

    刘世平笑。 

    同事替他回答:“是他三叔开的。” 

    但是他一点唐人街气息也无。 

    刘世平问雪琪:“还想逛什麽地方?” 

    雪琪从来没有在外地购物的习惯,摇摇头。 

    忽然听得刘世平低声说:“人学一部机器是行不通的。” 

    雪琪一怔。 

    人多,又不方便分辩,只是牵牵嘴角,装作听不见。 

    难怪他到哪里都带著异性,工作不忘娱乐。 

    雪琪有点烦,点看香烟,深深吸一口,“散队。”她说。 

    下午,乘了二十块钱计程车到淑仪家,与她两个孩子痛快地玩了几个钟头。 

    淑仪问她什麽时候退休。 

    “没有想过?” 

    “退休何以为生,你养我?” 

    “击掌为盟,我服侍你下辈子。” 

    雪琪十分感动,“再过两年吧。” 

    “这里有许多好的男孩子。”淑仪提醒她。 

    “会吗。”雪琪微笑。 

    “你不信?回去蹉跎,与人无尤。” 

    “我都没看见有好的人。” 

    “小姐,你每次来都只逗留三两天,浮光掠影,当然走马春花。” 

    “我回去想想。” 

    “来,我开车送你出去。” 

    雪琪迟到。 

    小小试映间挤满人,一条长凳上有人退开小小空间,让雪琪坐下来。 

    黑暗中,雪琪也知道他是刘世平,每次都贴得那么近;几乎胸膛对胸膛,她认得他的刮胡水味道。 

    导演选择的镜头,同雪琪心目中的一样,没有异议,决定明天顺利续拍。 

    大家欢呼一声,开亮灯,雪琪签了名,一天工作遂告结束。 

    有人叫:“让刘世平带我们去吃饭。” 

    真的,民以食为天。 

    雪琪有点累,推辞。 

    他们拉住她:“不准扫兴。” 

    刘世平说:“坐一会我送你走。” 

    雪琪只得去了。 

    一直以为马利安会出现。 

    但是没有,刘世平把她遣走,抑或她没有空? 

    要快活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 

    雪琪可以问刘世平饭後有什麽好去处。 

    为著礼貌,他一定会陪她。 

    每一个城市都有可观的夜生活。 

    看不看,在你,雪琪对自己这样说。 

    刘世平替雪琪取来一杯新鲜咖啡。 

    雪琪没有抬头,只是低声道谢。 

    大伙在停车场分手。 

    刘世平送她。 

    “明天是最後一天?”他问。 

    “看效果,可能会多拍一天。” 

    “应该没有问题。” 

    “是,这一组人一向成绩超班。” 

    刘世平认同。 

    “马利安呢?” 

    “她另有节目。” 

    “这个城市越来越热闹。” 

    “不必客气了,”刘世平笑,一你们总是急不及待要回家。” 

    雪琪也笑。 

    是,她担心盆栽会枯坏。 

    “到了。” 

    雪琪抬起头。 

    “不必下车,”她说:“我自己上去即可。” 

    “不,”刘世平摇摇头,“送到门口。” 

    现在都没有人这样做了,送,有时都格於礼节,逼不得已。 

    刘世平停好车,陪雪琪上楼。 

    一进电梯,又哄进来一班日本旅客,叽叽喳喳,把他俩挤到角落。 

    雪琪有点惆怅。 

    一整天了,都没有主动,这样下去,包管连涟漪都不起一个,就得打道回府。 

    怪不得在公司里,她享有清誉,特别受同事激赏,都说洪雪琪胳臂上可以走马。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世平替她排开东洋客,让她通过。 

    在门口,雪琪说:“谢谢你照顾。” 

    “如果我出差到你注的城市;你也会一样对我。” 

    雪琪想了想,“一定,但——” 

    “但什麽?” 

    “你大概还有其他的朋友。” 

    世平笑笑,“你总想躲。” 

    这句话里,无异也藏著一条骨头。 

    雪琪用销匙开房门,世平连忙退后一步,雪琪说“再见”,便掩上门。 

    那夜,在梦里,她看到洪雪琪悄悄的同洪雪琪说:你,你错过了一切。 

    两个洪雪琪都无奈的轻轻地笑了。 

    醒来的时候,阳光满室,以为迟了,才清晨七点。 

    睡那麽多钟头,还是累,可见心力交瘁到什麽地步。 

    雪琪想到淑仪说她:“你的内伤不能一直拖下去,总得休养生息好好调理。” 

    其实也没有什麽,只是累得慌。只想找到可安歇的水边,躺卧在青笔地上,好好昏睡一年半载。 

    雪琪颓然想,或一眠不起,都不是坏事。 

    这次,开车来的,却不再是刘世平。 

    司机不准时,雪琪等了二十五分锺,才听见车号,虽然一叠声道歉,雪琪已经决定以沉默抗议。 

    很多时候,一早便知道哪一天会过得愉快,哪一天不会。 

    这一天肯定不会。 

    但工作仍然顺利。 

    一点意外都没有。 

    刘世平在场,马利安也在。 

    她过来同雪琪塔讪。 

    “这条项链真漂亮。”她说。 

    雪琪顺手摘了下来,“送给你。”坠子是一块小小的古玉,别致,但并不值什麽钱。 

    “真的?”小女孩即时十分高兴,伸手接过。 

    刘世平过来,“怎麽可以胡乱收入家礼物。” 

    马利安说,“不妨,我会回礼。” 

    “你回什么给人家?”刘世平追问。 

    马利安赌气了,“你,把你送出去。” 

    雪琪一怔,刘世平也一呆。 

    过了一会儿,他才闲闲说:“人家不一定要。” 

    马利安把手臂圈着他的腰,脸贴着他胸膛笑起来。 

    因为实在年轻,观者并不觉得这种亲昵动作有什么委琐。 

    雪琪微微牵动嘴角。 

    拍摄完毕,他们归队回写字楼,雪琪检察了所有的单子,画了花押,松了一大口气。 

    这件事里苦有什麽纰漏,老板可只看著她一个人。 

    淑仪的电话追到写字楼。 

    “还以为你不告而别。” 

    “小姐,马不停蹄。” 

    “胭脂马。” 

    “你才是畜牲,狗口长不出象牙。” 

    “晚上来吃饭。” 

    “六点锺我准时到。” 

    “带个伴来。” 

    “别耍我,心急慌忙,哪里去抓。” 

    淑仪笑一会儿,挂上电话。 

    刘世平恰巧拿著一叠单子站她身边,雪琪不由得咳嗽一磬。 

    他笑笑坐下。 

    雪琪看看大玻璃窗外的风景,“如此湖光山色,焉能专心工作。” 

    “你们的海港岂非更美。” 

    “所以我的书房帘子从来不卷。” 

    刘世平又笑,“这像你一贯作风。” 

    雪琪微愠,“你不喜欢我是不是。” 

    “你认为如此?”刘世平意外,“我却觉得我太喜欢你了。” 

    雪琪失笑,“你的表现方式甚为奇特。” 

    导演过来问:“雪琪,你明天走?” 

    “明天或後天。” 

    “来去忽忽,雪琪,你永不留恋。” 

    “有工作赶看做。”雪琪微笑。 

    导演是艺术家,“啧啧啧,没有你公司还不是照样运作。” 

    雪琪懊恼,“你们都针对我。” 

    导演问刘世平,“我又说错什麽?” 

    刘世平实在忍不住,拉起雪琪的手,“来,走之前,至少去喝杯咖啡。” 

    他带她到市中心路边咖啡座坐下。 

    雪琪不安的问:“马利安呢?” 

    “你好像很关心她。” 

    雪琪别转面孔。 

    “她去买礼物送你。” 

    “啊,”雪琪意外,“她知道我喜欢什麽?我是一个很挑剔的人。” 

    “看得出来。” 

    其他的同事也跟著下车坐拢来。 

    有人取笑刘世平,“别妄想在雪琪身上用工夫。” 

    “你看,”雪琪说:一谣言就是这样开始的。” 

    导演坐过来笑道:“雪琪,要是这个人告诉你马利安是他的侄女儿/表妹/学生,千万不要相信他。” 

    雪琪答:“我不会相信。” 

    一组工作人员,忙到最後,总会变成兄弟姐妹。 

    大街的过路人姿势优闲,难怪淑仪胖许多,面孔看上去,圆圆的像皮球。 

    雪琪站起来。 

    “我送你。” 

    “我叫计程车得了。” 

    “应该的。” 

    雪琪抬头张望一下,马利安呢,莫非她真的把刘世平来换那串项链? 

    她脸上一红。 

    同事们鼓掌送走他俩。 

    “多住一天的话,可以到维多利亚去,”刘世平说。 

    雪琪摇摇头,“我是一个城市人,对鸟语花香不感兴趣。” 

    “那,时间用来作什麽?” 

    “工作,休息,再工作。” 

    “厉害。” 

    “这是我们本土风俗。”雪琪笑。 

    车子向郊外驶去。 

    稍微精灵一点的男孩子如刘世平,就已经滑不留手,没有诚意,只想游戏。 

    这些年来,雪琪从不下场,抱著少赌即嬴的心理。 

    到了淑仪家门,车停下来。 

    雪琪推开车门。 

    刘世平问:“不请我进去?” 

    雪琪答:“那不是我的家。” 

    椒仪迎出来,探头一看,她认得他是前天付账的人,即时说:“刘先生,稀客,请进。” 

    雪琪却坚持,“刘先生没有空,他立刻就走。” 

    刘世平无奈,只得说:“我立刻就走。” 

    淑仪愕然。 

    雪琪把手插在口袋中,看著地把车开走。 

    淑仪睛看她问:“这又是为什么?” 

    “我不轻易上钩。” 

    “神经病,老站婆脾气发作,人家肯坐下来吃顿饭,不一定想钓你这条大鱼。” 

    雪琪不怒反笑,自顾自走进屋子。 

    淑仪追进来,“他有什麽不好?” 

    雪琪抱著淑农的小女儿,不回答。 

    没有什麽不好,只是不该误会她是一个到外国来找艳遇的女人。 

    “你会不会对人家有点误会?”淑仪追问。 

    “人地生疏,小心为上。” 

    “换一个地头,可能不同?” 

    “也许。” 

    “你好像真的不急。” 

    “比这好十倍的都碰见过。” 

    不过他确令她心跳。 

    饭後由淑仪夫妇送她回酒店。 

    那一夜,直至深夜一时,电话不住的响。 

    不知是谁打来,雪琪没有接听。 

    公事已毕,夜已深,她不想再受骚扰。 

    雪琪也曾想过,这也许是刘世平;但她更加不愿听到他的声音,连最後一点好印象都破坏掉。 

    第二天上午她就离开酒店。 

    独自来到飞机场,徘徊良久,喝尽许多杯咖啡。 

    她在候机室所花的时间比任何地方多,免税店里售卖的玩具书籍她再清楚没有,一言蔽之:乏味。 

    她也有天真的想像,幻想上了飞机,发觉邻座坐著的正是刘世平。 

    他说:“不是说我没诚意吗,这就跟你回去。” 

    当然不是真的。 

    雪琪乘头等,邻座空著,并没有人。 

    雪琪叹日气,春起报纸来。 

    累了,就睡一会儿。 

    每次她都最怕单独坐飞机,但待坐稳了,再一次捱过。 

    在海关排长龙时她知道又过了万水千山。 

    一切恢复正常,第二天上班,一样打扮得端庄明媚。 

    老阐迎过来,“一切顺利?” 

    雪琪夥点头。 

    上司是个洋人,向她陕腴眼,“什麽都没有发生?” 

    雪琪没有回答。 

    她不会这样说。 

    心中荡漾,已经有事发生。 

    会不会有下文,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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