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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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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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好 

早上九点多,各式蛋糕们被推出厨房,送到楼下饼店发售,在电梯中相逢,常常被我指指点点,诸多批评,后来推车的小儿大概是转告大师傅了,大师傅转告我:“当心脸上被印上一个苹果奶油批!”酒店各部门中最向往的职位是甜点师傅,这也是唯一近乎艺术的部门。呵!机器把意大利蛋白打热,放进布袋,在美妙的姿势下挤出一只只瑰丽的点心……并不用花太大的力气,也不用站在火热的铁板前,工作时间也不算长,多好。 

还老板 

你知道酒店的设备有多齐全。衣服懒洗吗?取返酒店洗。头发在楼下丽花做算了,懒的走远。想喝咖啡,拨个四字,送上写字间,友人生日,花点去订两打玫瑰。周末带盒蛋糕回家。吃完饭签个字,账单也不细看。仿佛都不要钱,每日开销不过是数元车钱。——真如此吗,又不见得,月底薪水七折八扣,差点儿没倒欠东家几千块,可不就因为方便,而且都是一流的,大堂的首饰店买只戒指,裁缝店作袭旗袍,书摊买一叠杂志,解嘲地想:全又还给老板啦。 

银狐 

三年前到国际皮草去做银狐,方老板阻止:“倪小姐,这种皮草女人自己出钱做没意思,太贵了。”他真是苦口婆心。没想到三年后更找不到老衬,还得自己掏腰包,银狐上涨四倍,方老板被埋怨得头冒青烟。但每个女人都应该有一件银狐……对于银狐我简直已经上癖上瘾——小说中的女主角全部都有银狐大衣,长的短的,无不当雨衣般穿,靴子踏过泥泞。哗。这大概是一种发泄。到不一定要穿在身上,就等于买套百科全书,没道理抬着它们上街。 

老字号 

“丰昌顺”令你想起什么?如果你是在香港念英文中学的,这三个字不会陌生。那年初升中学,校长叫我们缝制冬季校服,指明深蓝色的“线仔绒”要到丰昌顺去买,好几十块钱一码呢。线仔绒在上海叫“哔叽”,时髦点叫“加巴甸”,是不皱的上等货。呢料买回来以后由母亲缝制成裙子,父亲特地为我拍张黑白照留念,满意地说:“是大人了。”那年十二岁。后来,后来就毕业了。最近车子经过中环,猛一抬头,看到丰昌顺的招牌,真是老字号。 

真假公主 

你有没有看过英格烈褒曼主演的“真假公主”?这种事是真有的,欧洲小国极多,女孩子爱吹牛,搅一个名衔,也不是不行的,于是女伯爵们,女大公们满天飞。一日写字间里来个这么两个女郎,牛仔裤绒布衫,放下名片便不肯走,喝咖啡,聊天,直到我这个平民小职员站起来对她们说:“对不起,公主殿下,我可要去开会了。”大概是值得纪念的日子,赶走两个公主。俗运居移体,养移气,在没落的贵族,也该是傲气盎然,哪儿又不预约时间,咚咚跑进别人办公室,一坐老半天的。 

本钱 

我一直穿胸罩,我知是什么缘故。这与个性与潮流都没有关系,因为不穿胸罩,必需要很具“本钱”。本钱不是大胸脯,而是形状美丽的胸脯。面部表情要天真无邪,大方可人,否则就十分猥亵,有当街跳脱衣舞之嫌。顶可怕的。 
多年前杨凡说:“呵亦舒,你这么新潮的人,怎么穿胸罩呢?”回他一句:“呵杨凡,你这么新潮的人,怎么不穿胸罩呢?”瞧,上帝是公平的,不给你别的本钱,就令你牙尖嘴利,损死人不使本。 

黑豹 

必须郑重地推荐一种车子,叫“黑豹”。PANTHER。你知道,一个人的作风有种种表现方式,他开的车子是最重要的一环,英国最性感的车子是黑豹,被誉为X级车子——十八岁以下的女孩子绝不能坐上去。当然这种性感不是便宜的,七万到五十万这样的售价。用积架四.二或V十二引擎,桃木表板、真皮座椅,外壳全部手工制,式样仿一九三九年的“积架标准燕子一OO” 
问如果能够驾驶这样的车子,考车牌再痛苦点也还是值得的。丽兹泰莱,爱顿尊,尊尼荷里地,小森米戴维斯也都有同感。 

迷晕 

说到穿旗袍,公认倒不是工钱贵,而是穿了实在太无自由,走步路都困难。而且也实在难穿得好—脖子肩膀胸脯腰肢臀围大腿小腿手臂,处处要十全十美,身裁太好还不行,要略带扁型,头发不能蓬松,否则如M说:像台湾歌女。还得配高跟凉鞋,淡淡的化妆,那多累。如果有什么男人是值得为他穿旗袍的,嫁他算了,嫁他还比穿旗袍省事。 
难怪现在街上找不到旗袍女郎,舞厅据说也没了,旗袍穿得稍带苏茜黄味道,迷晕人。 叹息    /亦舒

小郭应邀到张家,当中经过许多介绍人。

因为他对这宗个案不惑兴趣。

开头他听琦琦说:“张平沼家中有一只晚上会发出叹息声的柜子,想找你去看看。”

小郭一听就觉得猥琐,立刻道:“我们这里不是张天师分店。”

后来又问:“谁是张平沼?”

“地产世家张平沼你都不认识?”琦琦笑他。

“噫!他有钱,我也有,他不认识我,我又何用认识他,他不见得会给我好处,我又何用屈躬卑膝。”

琦琦白他一眼,“有事没事都先说两车话,你怎么搞的,提早更年期?”

“男人是没有更年期的。”

琦琦不服气,“你想。”

过两天,张平沼夫人托朋友来说项,还是希望小郭去张宅看看那只柜子。

那位朋友,是小郭早年的女同学。

小郭仍然不肯移他的玉步,他说:“柜子会唱歌吗?光叹息是不够的。”

琦琦说:“张夫人愿意付出相当高的酬劳。”

“我们是月收入如何?”

“十分差。”

小郭仍然不为所动。

琦琦说:“你的脾气像诗人,不像私家侦探。”

“我对于灵异之事,毫无兴趣。”

“或许有人蓄意吓唬张小姐。”

“谁关心。”

过两日,史蒂拉拨电话给他,她说:“小郭,你欠我人情无数。”

“的确是。”这点小郭完全承认。

“张夫人是我们大丰银行的大客户,你卖一个面子给我如何?”

“她为甚么千方百计要我接这单生意?”

“你是大侦探嘛。”

不管这句话是真情抑或假意,小郭一听就觉得舒服,史蒂拉不愧是他的红颜知己,他因而言若有憾地说:“有名无利,徒呼荷荷。”

史蒂拉笑问:“那你是答应了?”

“好吧,我去看看,但不保证有甚么结果。”

一只会叹息的柜子?

是长衣柜,还是五斗柜,抑或是组合柜,又会不会是玻璃古董柜,书柜?

要看过才知道。

张府倒是郑重其事,派了车子来接。

小郭一进张宅,就把以前小市民仇视大阔佬的惯性心理减掉一半。

张家陈设大方朴素,看上去非常舒服,面容秀丽的大小姐张永瑞又马上有礼地迎出来,更令小郭满意。

他们在会客室坐下。

张小姐耐心地待小郭休息品茶,端的好教养。

小郭开门见山地问“柜在哪里?”

张永瑞答:“在我的卧室。”

小郭问:“据说它会在晚上太息?”

张小姐只是笑。

小郭又说:“恕我多嘴,这只柜那么可怕,为甚么不乾脆把它扔掉?”

张小姐又笑,很明显,她不舍得。

小郭罕纳,站起来说:“请带我去看看这只奇异的衣柜。”

张永瑞走在前边,小郭随后,张府地方宽敞,处处插看人蓬白色而香的花束,小郭觉得环境宁静幽雅,他巴不得躺下睡一个中觉。

小姐的卧室自成一国,私人起坐间内有音响设备以及文房设备,小郭一眼便看到那只柜。

它不止是一只柜,这是十八世纪欧洲人用的书桌兼文件柜,桌子上方有一道木格帘,不用时拉下,锁上,保密,柜上有多格抽屉,匠人有时徇顾客要求,制一两个秘格,用来放图章锁匙之类。

这只柜用桃木制成,形态美观,分明是精品,小郭为“为甚么不扔掉它”这种无知的问题汗颜。

他轻轻问:“意大利一七三一O年左右瓜地尼尼全盛时代的作品?”

张小姐笑,“或许是,或许是仿制品。”

“肯定是一件精致的家俱。”

“我也认为是。”

“甚么时候买来?”

“大约半年前在一间拍卖行里看见它使一见锺情。”

“欧洲?”

“不,本市。”

“一直放在这个位置?”

“是,一送来就放这里。”

小郭问:“可以打开来给我看看吗?”

“当然。”

张小姐取出铜锁匙打开书桌。

小郭细细查了一遍。

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张小姐在这张古董书桌上写小说。

他先看见一只抽屉内有一叠原稿纸,然后发现另一只抽屉内有几张手稿。

其中一张一开头便写:“陈炯明认识卡家丽的时候,在一个春天……”

小郭颇认得一两位作家,知道写作并不是一份写意的工作,他在心内愉愉笑,没想到张大小姐有这种雅兴。

当下他不动声色,关好抽屉。

“它叹息的时候,通常在晚上吧。”

张小姐点点头。

“我晚上再来。”

“谢谢你。”

“当然你也知道,木质冷涨热缩,榫头会发出异声。”

“我知道。”

她陪小郭到门口,司机立刻把车驶过来。

“郭先生。”她叫住他。

小郭回头。

“这件事所有的细节,请你保密。”她微笑。

少郭答:“你放心,我会遵守我的职业道德。”

写小说的富家小姐,多么奇怪,小郭真想看看她的文章。

琦琦知道来龙去脉之后取笑他:“唷,到香闺去查案,羡煞旁人。”

案,甚么案?

张永瑞敏感多思,深宵写作,心理作用,便以为见到异象,一眼看去,就知道她比同龄女子内向及寂寞,这样性格的人,或多或少有点幻想力。

他在晚上十一点半再访张宅。

这时候他才发觉,大宅里只住看张氏两母女,男丁全部因事外游。

张小姐把卧室让出来给他,暂时搬到客房去睡。

小郭老实不客气脱掉鞋子,斟出老酒,剥起花生来。

他想起稍早时看过的小说,忍不住想拉开抽屉找到原稿读下去,但终于忍住。

深夜两时许,他在沙发上盹著。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忽然之间,他听见有人轻轻叹息。

小郭惊醒,他在黑暗中睁大双眼,谁,甚么人,谁在叹息?他伸手开亮抬灯。

室内只得他一个人,小郭轻轻问:“缘何无故叹息,可是因为怀才不遇?”

没有回答,也幸亏如此,小郭的胆量并不比常人大许多。

他自沙发跃起,走向书柜,轻轻拉开抽屉。把那份原稿取出来,一口气赞完。

那是一个短篇爱情小说,写得细腻动人,张永瑞在文字创作这方面分明拥有极大的天赋,若不是身为富家小姐,或许会有机会成名。

刚刚看完,想把原稿收回,小郭身后,又传来一声叹息。

小郭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头皮发麻,原来是真的,原来张永瑞并非神经过敏,他缓缓转过头来,门口一个穿白衣的人影走近,小郭停睛一看,原来是张永瑞,他冰冷的双手才渐渐和暖。

吓死人。

张永瑞轻轻说:“看过原稿之后要给意见。”

小郭有点不好意思,“写得很好。”

“你有没有听见甚么?”

小郭有一分犹疑,“没有。”

他欲拉开抽屉,把原稿放进去,用力不当还是甚么的,竟拉不开来。

张小姐说:“这里有机括。”

整张柜台是一件分为若干部分的玩具。

小郭十分欣赏。

“有没有把书桌拆开来看过?”

她伸手一按,抽屉轻轻弹开,如音乐盒子般发出叮咚声。

“怕只怕拆开容易拼回去难。”

她打开其中一扇暗格,镶在格内的锺轻轻敲三下,有两个小小木偶出来鞠躬报时。

凌晨三时了。

张永瑞笑,“母亲怕它,我可不怕。”

小郭把抽屉推拢。

这次他用力也许稍微大了一点,触动另一个机括,他们忽然听得“格”一声。

张永瑞抬起头,“哎呀,”她说:“有秘密!”

小郭也不慢,他看到柜子顶部一条檐边突了出来,他兴奋了,“第一次发现?”

张永瑞说:“对。”

“端一张椅子过来。”

张永瑞连忙依他吩咐,他们两人一齐踏上椅子,伸头往暗格内张望。

“有内容。”

小郭探手进去,取出一大叠文稿交给张永瑞,“是甚么?”

“信。”

“用哪一种文字书写?”

“英文。”

“日期?”他一边问一边用手搜索暗格。

“一九二五年。”

“哗,恭喜你,张小姐,这个柜子肯定是古董。”

他们两人跳下椅子。

“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张永瑞问。

“没有了,就是这一叠信。”

信纸是淡黄色的,用一条宽丝带缚看,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女子收藏的情书。

“信为甚么要收得这么秘密?”小郭问。

张永瑞忽忽翻阅,“因为她是有夫之妇。”

呵,咸丰年代的爱情故事。

“一共有多少封信?”

“一共六十九封,都有编号。”

小郭笑,“你慢慢看吧,现在它们属于你所有。”

“信的主人,还可能健在吗?”

“我可以替你侦查。”

“让我先看完这些信再说。”

小郭说:“信已经发现,柜子也不用太息,我想我可以打道回府了。”

张小姐一直把那叠信当宝贝似拥在胸前。

小郭想,女孩子倒底是女孩子,满脑子罗曼蒂克思想。

回到家,天快亮了,小郭累极而睡。

他深觉自己前生是一只猫,成日价懒洋洋渴睡。

中午才醒转来,回到侦探社,琦琦给他看今早送来的一张五位数字支票。

“张平沼夫人多么客气。”她说。

小郭点点头,亦表示满意。

“柜子真会叹息?你有没有听见怪声?”

小郭说:“或者是多年前一个女子寂寞的太息,收到书柜抽屉内,夜晚人静星稀时释放出来。”

琦琦惊异不定,“你在说甚么?”

“亦有可能是张小姐听错了。”

“你竟没有查出根源?”琦琦意外。

“没有。”小郭摇头。

“甚么,破不了案也收取这么高的费用。”

小郭似有遗憾,“谁叫我是郭大侦探。”

琦琦笑一笑,若是别人,她会怕他已被宠坏,但小郭不同,他只是自嘲,小郭有著非常可爱的性格,他情绪稳定冷静,不会轻易为人所动。

小郭问琦琦:“你喜不喜欢看爱情小说?”

“那是我终身之爱。”

“少年时期,我曾立志,要做小说家。”

琦琦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呵,会写字就有潜力成为小说家呀?”

小郭不语。

张永端的故事写得真不错,不能因她是位千金小姐就否定她可以拥有自已事业的机会。

小郭站起来,拨电话到张宅。

他最喜欢张永瑞一点架子都没有。

她声音蒙陇,像是在睡梦中被小郭吵醒。

小郭连忙说:“对不起,我过些时候再同你联络。”

“不不不,郭先生,我正想找你。”

“甚么事?”

“那些信……我看了通宵,没有法子放得下来,就像看一本极佳的爱情小说,我流下泪来,真没想到黑字白纸可以感人若此。”

小郭打蛇随棍上,“会不会增加你写作的灵感?”

“我真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不要想,马上动笔!”

“我没有信心。”

“不管好歹,先把它写出来再说。”

“郭先生,你认为我有能力把故事做好?”

“绝对有,赶快坐下来写,千万不要给自己压力。”

张永瑞似感动了,在那一头半晌不说话。

小郭想起来,“对了,书柜还有没有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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