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开了车门,再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条毯子,递给她,我怕她会冷。我们上车,又
继续路程。每次去伦敦,我都觉得路长得永远不会到似的。
这一次例外。
我问:“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你呢?你叫什么?”
“我单名靖。”
“靖?晴?”她低声问。
“不是诚,是靖。立青。”我说,“姓张。”
“如果是女孩子,叫晴多好。”她笑,
“晴。”
“我没有兄弟姊妹。”我说。
“我兄弟姊妹很多,都是有才有干的,只除了我,我是蠢材,徒然叫他们为我担
心。”她平静的说。
“胡说,”我道,“怎么可能!你少截顺风车,他们就不用担心了。上次有一个女
孩子,搭便宜车失了踪。”
她调皮的说:“她搭了一架绿色的莲花跑车,我比她精,我截老爷车,开破车的人
不会坏。”
“你没有男朋友吗?找个男孩子接送也罢了。”
“是,我也动过这种脑筋,结果这个男孩子接了我两次后就动手来搭我的肩膀。”
我温和而带点惊异,“搭肩膀是普通的事。”我说。
“是。拉手都行,但是接送几次就得取回代价,我没有那么便宜,他想昏头了,我
还是乘火车好得多。”她轻描淡写的说。
这么倔强,我很吃惊。
“为什么不买一辆车呢?我这辆车三十五镑。开到伦敦,就送给一个好朋友算了,
干脆之极。”
“呀。但是我母亲扣留了我的车牌不还,我撞过车,她怕我丢了性命。”
我摇摇头,她真是野马。而且她也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为什么?怕我吊她膀子?
我不会登徒她,她也应该知道,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想再问她,她有权不告诉我。
我问她:“你会唱歌?唱个歌,以免我睡着了。”
她怔了一怔,她说:“多少年了,我乘一个男孩子的车子,他说:‘跟我说话,不
然我渴睡,会撞车。’我只乘过他的车子一次。他是个可爱的男孩子,可惜所有可爱的
男孩子都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说笑,“我很可爱,但是我没有女朋友。”
她看我一眼,“你恋爱过?”
“有。”
“她在哪里?”
“不知道,分了手没有再见过。”
“她可美?”她问,非常有兴趣的样子。
“对我来说,是的,她有非常圆的眼睛。”
“发生了什么?”她问,“为什么分手了?”
“她到夏威夷念大学,我来了英国,我们没有吵架,只是信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后来就完了。奇怪的是,我极想念她,但是我没有写信。完了就是完了。”
我从来没与人说过这一段故事,但是忽然之间,在车子里,我对一个陌生女孩子说
起。
“你不惋惜?”她问。
“有什么用呢?我吐血也没有用,这年头的蝴蝶是毛虫变的,不是梁山伯祝英台。”
“我也爱过一个人。就是那个叫我不停说话。好让他半夜清醒地开车的男孩子。我
爱他。我们只见过两面。也许见得多了,少不免吵架,少不免也闹翻。但我们只见过两
次。他不知道我爱他。那不重要,我爱他就行了。”
我边问:“他长得好看吗?”
她说:“他有真清秀的浓眉,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好的眉毛,真的。”
她怔怔的笑了,甜的苦的无可奈何的一个笑。
“你想念他?”
“无时不想。”
“唱一首歌。”我说。
她唱:“如果你要离去。
在一个夏日。
你不如连阳光也带走,
我现在告诉你,
当你掉头而去,
我渐渐失去生命,
直到下一个再见……”
“可爱的歌。”我说。
“是的。”她说,“你也唱一个。”
“我不会唱歌,我背一首诗给你听听。”
“好,你背。”
“如果我再见你,
隔了多年,
我如何招呼你,
以静默以眼泪。”
她把头转向车窗,很久不出声。
公路上车子渐渐少了。两百哩。我离家足足八千哩。妈的八千哩。后天就回去了。
在机场上有什么人在接我呢?父母,亲戚,没有女朋友。就是没有女朋友,有个女朋友
就好了。
我脸上应该挂个什么表情?大喜欲狂?哭?拥抱?还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说:“再唱一首歌。”
“我不能再唱了。”她说,“歌是不能唱得太多的。”
“再为我唱一个,我是陌生人,不要紧。”我说。
“陌生人?”她注视我一会儿,“多年之后,在街上碰见我,你会认得我吗?”
我一呆。她的问题为什么这样特别呢?为什么她要人记得她?为什么?当然我是会
记得她的。相信我,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不容易忘记。
我因此问:“多年?多少年?”
“五年?十年?”
“是的。”我答,“我会记得你。我会说:‘你好吗?’提醒你,有一次在外国,
你搭过我的顺风车。十年是很短的日子,时间,时间是很奇怪的因素。但三十年之后,
五十年之后,我就不肯定了。”
“谁活得这么老?”她索然问。
“有些人还真活到八九十岁。”
“真痛苦。我怕死,我不大想这个问题,有时候怕得尖叫,但是老,老是可以避免
的,反正只有一死,老是可以避免的。”
“别说这种可怕的话,有些事情,多想是无益的,最好不想,你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得很多,只是我做不到。”
我用一只手驾车,左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想得真多,想这么多有什么意思?这世
界上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像这条路,起初有月色,后来下雨,现在降雾。这雾啊,遮
住了前面的视线,车子仿佛驶往永恒,永远不会到达目的地了,连我也害怕。
我与她在车子里说着话,我真的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吗?我好像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们了解对方之极,可以一直不停的说下去,说下去。
“如果你疲倦,躺一下。”我说。
“不用。”
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她有很密的眉毛,黑发垂在车椅背上。黑发是全世界最美丽
的头发。我要开车,我不能盯住她看,太可惜了,如果我早些日子认得她,我在英国这
三年不会这么寂寞。这三年来我什么样的女孩子都见过了,不过只限中国女孩子:新界
来的女侍,开林宝基尼上学的千金小姐,自费半工读的好学生,女护士,嫁过来落籍的
新娘子,什么都有,就是没见过她这样美的。
我这些年来,正在找她这样一个女孩子。
如今见到了,却迟了,我要走了。
车子渐渐驶入市区,天亮了。一种灰色的亮光,不是蓝的。先看到的是海德公园,
在一种朦胧下特别美。她好像睡着了,我不知道她要在哪里下车。老实说,我不想她下
车,下了车就是分手,分手几时再见?
但是她睁开眼睛,她说:“到啦?”
“到了。”我说。
“你知道勃朗宁街?我在那里下车,青年会在附近。”
“知道。”我说。
她忽然哼:“你说你寂寞你要走,
但我会拉着你的手,
在伦敦街上逛一遍,
你或许会改变主意。”
伦敦是寂寞的。
这些歌,她唱的歌,也都寂寞。
时间过得快啊,四小时一下子就完了,我们到了伦敦。
我在勃朗宁街停下来。
太阳出来了,太阳升得早,伦敦是一个别致的城市。
她把头转过来,她问我:“如果我约你出来,你会答应吗?”
我毫不犹疑地点头。
她笑了,一个很得意很喜悦的笑。“几时?”她问。
我说:“我星期一要回香港。只有一日两夜的时间,你说几时呢?”
她呆住了。她没有想到我会走。而事实上我连箱子都锁好了。我上曼彻斯特,不过
是说声再见,回来把车子交掉,就走了。而她,她还要留在英国,她另有一套计划。我
们的缘分止于此,止于短短的谈话,止于两首歌。
她的笑容消失了,她把着车门,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明白。我很明白。
终于她问:“后天回去?”
“是的。我不打算再回英国。”
“那么你一定很忙,大概没有空赴我的约。”她说,“谢谢你送我到这里。”
“如果我把地址给你,你会写信给我吗?”我问。
她摇头。
“我今夜可能见你?明天?”
她动了动嘴角,那颗痣在雪白的脸上太明显了,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似的,是一颗眼
泪。她眼睛里的郁结与惋惜我看得懂的。
她慢慢把围巾解下来,还给我。
清晨的风拂着她的长发,她纤瘦、怯弱,我看着她,一直看牢她。
然后她说:“今夜,明早,我想不必再见了。大家都很忙。谢谢你。祝你……顺
风。”
我怔怔的看着她,她走了,带着她的行李袋,她没有回头。
过了两天我照原定计划上了飞机,平安的到达家里。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这个女孩子。
我不知道她现在住什么地方。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只相处了四小时,在一部汽
车里,从曼彻斯特到伦敦,四小时旅程。因为她截住了我,她要搭顺风车。她是一个脸
上有泪痣的女孩子,忧伤而美丽。我不会忘记她。再隔十年,在街上我也必然可以把她
认出来,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再也
没有
见到她。说故事的人 '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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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他说:“我们要打烊了。”
他放下咖啡杯,看一看帐单,放下钞票,一言不发地离去。
妈妈看着他背影,说:“真可惜。”
“是他自己要这样的,有什么好说呢。”
“白白的浪费宝贵时光。”妈妈摇着头。
我明白她的意思。
这位年轻的朋友显然遭受到感情上的挫折,每天傍晚,便到我们这里来坐着,一直到打烊,才踯躅归家。
他沉默,忧郁,无欢,眉头打着结,不知在想些什么,无论是什么令他烦恼,看样子该椿事已足够使他肠穿肚烂。
“他是这样年轻。”
只有少年人才会把感情看得天大。
母亲笑,“人到中年,至要紧两件事:身体健康,生意兴隆,爱情不是不值一文,而是实在太奢侈。”
他来了有大半个月。
我断定他是个学生。
短短的改良陆军装,白色卫生衫,白长裤,一双球鞋,不知多朴素好看,使那些配戴名牌的中年人全沦为浊物。
他约莫廿二三岁,正是念大学的时候,不知感情上的失意会否影响他的功课。
是什么样的女孩使他悲伤呢。
有时留着胡髭渣就来了,无端添了一点沦桑,看上去是很吸引的,老觉得他不知像哪位电影明星。
十六岁的我对他是很有好感的,每天打烊,都不忍赶他走。
我们每天碰头,但是我想他根本看不见我。
尽管我替他斟二十次咖啡,只算他两杯费用,他也不会注意我。
他全神贯注思考,像是只余下一个躯体耽在我们咖啡室里,灵魂早已出窍,去到一个不知名的角落。
靠咖啡维生的人。
没想到他会开口同我说话。
是礼拜三,大雨,我照例在做完功课后来店铺帮忙。
在门口碰到他,他居然记得带伞。
看见我,笑一笑。
我大方的问他:“不进来吗?”
他呶呶嘴,“似下面筋似。”
“有一位作家说,这样的滂论大雨永远永远使她想起惆怅旧欢如梦。”
他转过头来,“你爱看小说?”
“当然。”
“写得好的都爱看。”我认为自己答得很聪明。
他点点头。
我们走进店里,他仍然叫咖啡。
雨越下越大,店里并没有第二个客人。
大师傅与母亲在厨后玩纸牌,我坐在柜台,呆呆的看牢收银机。
我们的小店只有六张台子,三张唱片,要不就没有音乐,要不就播母亲喜欢的白纱巾,店里这些老歌,真奇怪我们居然不蚀本。
只见唯一的客人转过头来说:“请加些咖啡。”
我出去侍候他。
斟完咖啡,我看他一眼,他仍是满怀心事的样子,似乎想开口与我聊几句,又忍住。
“要不要试试我们的罗宋汤与蒜茸面包?”
他摇摇头,完全没有胃口。
这也在我意料中。
这时母亲出来,推开店门,张望一下,“这两,”她说:“太叫人伤心了。”
客人抬起头来。
母亲朝他笑恍Γ氐降旰笕ァ?br》
又剩下我同他。
他忽然轻轻说:“反正有空,不知你有无兴趣听一个故事。”
我心一动,这一定是他的故事。
我放好咖啡壶,坐在他对面。
等这一刻已经良久,乐意做他倾诉的对象,大雨天,还有什么比听故事更好。”
他像是无从说起,沉吟一会儿,才开始:“男主角,是一个大学生。”
我点点头。
“女主角,比他大八年。”
我心一沉,难怪要烦恼。
说了才两句,他停住了,只听见哗哗的雨声,很有种荡气回肠的味道。
“她已经结婚,丈夫很爱她,有两个孩子。”
糟糕。
我不由自主露出非常同情的神色来。
“这段三角恋爱很俗套吧。”他带询问的神气。
我叹一口气,“那要看当事人如何处理。”
“依你说,应该怎么办?”
我忠告说;“大学生应马上退出。”
“但是他爱她。”
我老实不客气,“这不是他谈恋爱的时候,他要努力功课,还有,他根本没有工作,即使那比他大八岁的女主角愿意同他私奔,他们何以为生?”
他呆呆的想了一会儿,然后答:“这倒是真的。”
“这不是一个好故事。”我摇摇头。
“也许他家里有钱,不用工作。”
“太没出息了,男人怎么可以啥子都不做,专攻恋爱一科?女主角日久必定对他生厌。”
“真的?”
“当然。”
“也许他们非常相爱呢?”
这么多也许,我笑起来,由此可知他对这一段感情也不太肯定。
我想加倍努力劝他几句,临崖勒马,未为晚也。
“他没有其他的女朋友?”
“没有,他只爱她一个。”
“女主角的丈夫有没有发觉?”
“还没有。”
“那趁此良机,速速结束这种不正常关系。”
“不行,他追了她好久。”
“她有无职业?”
“她是医生。”
我无言。
都是聪明人,越是聪明,越会做出笨事来。
我叹息。“女主角的孩子有多大?”
“大的十岁,小的七岁。”
“她不会带着孩子出走吧。”
他想一想,“她丈夫一定不肯,他是个教授,很有身份。”
“可怜的孩子。”
他陷入沉思,“是,”他喃喃说:“孩子总是牺牲品。”
“他自己也是。”
这位女医生必然是个可怕的女人,只管满足自身的私欲,我不喜欢这种故事。
“她美丽吗?”
“当然。”
“再美也是中年女人了。”
“那是同少女不同的一种美。”
他说得很向往。
我有点生气,真是自甘坠落。
此时有一对年轻男女进店来避雨,嘻嘻哈哈坐下,我便上前去招呼。
他没有再与我说什么。
在打烊前,他离去。
妈妈问我,我与我说些什么。
我说:“他感情上之痛苦的快感。”
“多么矛盾。”
他们喜欢这样,越复杂越有味道,一边呻吟一边享受,自虐成狂。
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