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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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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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先开了车门,再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条毯子,递给她,我怕她会冷。我们上车,又
继续路程。每次去伦敦,我都觉得路长得永远不会到似的。
    这一次例外。
    我问:“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你呢?你叫什么?”
    “我单名靖。”
    “靖?晴?”她低声问。
    “不是诚,是靖。立青。”我说,“姓张。”
    “如果是女孩子,叫晴多好。”她笑,
    “晴。”
    “我没有兄弟姊妹。”我说。
    “我兄弟姊妹很多,都是有才有干的,只除了我,我是蠢材,徒然叫他们为我担
心。”她平静的说。
    “胡说,”我道,“怎么可能!你少截顺风车,他们就不用担心了。上次有一个女
孩子,搭便宜车失了踪。”
    她调皮的说:“她搭了一架绿色的莲花跑车,我比她精,我截老爷车,开破车的人
不会坏。”
    “你没有男朋友吗?找个男孩子接送也罢了。”
    “是,我也动过这种脑筋,结果这个男孩子接了我两次后就动手来搭我的肩膀。”
    我温和而带点惊异,“搭肩膀是普通的事。”我说。
    “是。拉手都行,但是接送几次就得取回代价,我没有那么便宜,他想昏头了,我
还是乘火车好得多。”她轻描淡写的说。
    这么倔强,我很吃惊。
    “为什么不买一辆车呢?我这辆车三十五镑。开到伦敦,就送给一个好朋友算了,
干脆之极。”
    “呀。但是我母亲扣留了我的车牌不还,我撞过车,她怕我丢了性命。”
    我摇摇头,她真是野马。而且她也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为什么?怕我吊她膀子?
我不会登徒她,她也应该知道,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想再问她,她有权不告诉我。
    我问她:“你会唱歌?唱个歌,以免我睡着了。”
    她怔了一怔,她说:“多少年了,我乘一个男孩子的车子,他说:‘跟我说话,不
然我渴睡,会撞车。’我只乘过他的车子一次。他是个可爱的男孩子,可惜所有可爱的
男孩子都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说笑,“我很可爱,但是我没有女朋友。”
    她看我一眼,“你恋爱过?”
    “有。”
    “她在哪里?”
    “不知道,分了手没有再见过。”
    “她可美?”她问,非常有兴趣的样子。
    “对我来说,是的,她有非常圆的眼睛。”
    “发生了什么?”她问,“为什么分手了?”
    “她到夏威夷念大学,我来了英国,我们没有吵架,只是信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后来就完了。奇怪的是,我极想念她,但是我没有写信。完了就是完了。”
    我从来没与人说过这一段故事,但是忽然之间,在车子里,我对一个陌生女孩子说
起。
    “你不惋惜?”她问。
    “有什么用呢?我吐血也没有用,这年头的蝴蝶是毛虫变的,不是梁山伯祝英台。”
    “我也爱过一个人。就是那个叫我不停说话。好让他半夜清醒地开车的男孩子。我
爱他。我们只见过两面。也许见得多了,少不免吵架,少不免也闹翻。但我们只见过两
次。他不知道我爱他。那不重要,我爱他就行了。”
    我边问:“他长得好看吗?”
    她说:“他有真清秀的浓眉,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好的眉毛,真的。”
    她怔怔的笑了,甜的苦的无可奈何的一个笑。
    “你想念他?”
    “无时不想。”
    “唱一首歌。”我说。
    她唱:“如果你要离去。
    在一个夏日。
    你不如连阳光也带走,
    我现在告诉你,
    当你掉头而去,
    我渐渐失去生命,
    直到下一个再见……”
    “可爱的歌。”我说。
    “是的。”她说,“你也唱一个。”
    “我不会唱歌,我背一首诗给你听听。”
    “好,你背。”
    “如果我再见你,
    隔了多年,
    我如何招呼你,
    以静默以眼泪。”
    她把头转向车窗,很久不出声。
    公路上车子渐渐少了。两百哩。我离家足足八千哩。妈的八千哩。后天就回去了。
在机场上有什么人在接我呢?父母,亲戚,没有女朋友。就是没有女朋友,有个女朋友
就好了。
    我脸上应该挂个什么表情?大喜欲狂?哭?拥抱?还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说:“再唱一首歌。”
    “我不能再唱了。”她说,“歌是不能唱得太多的。”
    “再为我唱一个,我是陌生人,不要紧。”我说。
    “陌生人?”她注视我一会儿,“多年之后,在街上碰见我,你会认得我吗?”
    我一呆。她的问题为什么这样特别呢?为什么她要人记得她?为什么?当然我是会
记得她的。相信我,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不容易忘记。
    我因此问:“多年?多少年?”
    “五年?十年?”
    “是的。”我答,“我会记得你。我会说:‘你好吗?’提醒你,有一次在外国,
你搭过我的顺风车。十年是很短的日子,时间,时间是很奇怪的因素。但三十年之后,
五十年之后,我就不肯定了。”
    “谁活得这么老?”她索然问。
    “有些人还真活到八九十岁。”
    “真痛苦。我怕死,我不大想这个问题,有时候怕得尖叫,但是老,老是可以避免
的,反正只有一死,老是可以避免的。”
    “别说这种可怕的话,有些事情,多想是无益的,最好不想,你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得很多,只是我做不到。”
    我用一只手驾车,左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想得真多,想这么多有什么意思?这世
界上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像这条路,起初有月色,后来下雨,现在降雾。这雾啊,遮
住了前面的视线,车子仿佛驶往永恒,永远不会到达目的地了,连我也害怕。
    我与她在车子里说着话,我真的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吗?我好像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们了解对方之极,可以一直不停的说下去,说下去。
    “如果你疲倦,躺一下。”我说。
    “不用。”
    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她有很密的眉毛,黑发垂在车椅背上。黑发是全世界最美丽
的头发。我要开车,我不能盯住她看,太可惜了,如果我早些日子认得她,我在英国这
三年不会这么寂寞。这三年来我什么样的女孩子都见过了,不过只限中国女孩子:新界
来的女侍,开林宝基尼上学的千金小姐,自费半工读的好学生,女护士,嫁过来落籍的
新娘子,什么都有,就是没见过她这样美的。
    我这些年来,正在找她这样一个女孩子。
    如今见到了,却迟了,我要走了。
    车子渐渐驶入市区,天亮了。一种灰色的亮光,不是蓝的。先看到的是海德公园,
在一种朦胧下特别美。她好像睡着了,我不知道她要在哪里下车。老实说,我不想她下
车,下了车就是分手,分手几时再见?
    但是她睁开眼睛,她说:“到啦?”
    “到了。”我说。
    “你知道勃朗宁街?我在那里下车,青年会在附近。”
    “知道。”我说。
    她忽然哼:“你说你寂寞你要走,
    但我会拉着你的手,
    在伦敦街上逛一遍,
    你或许会改变主意。”
    伦敦是寂寞的。
    这些歌,她唱的歌,也都寂寞。
    时间过得快啊,四小时一下子就完了,我们到了伦敦。
    我在勃朗宁街停下来。
    太阳出来了,太阳升得早,伦敦是一个别致的城市。
    她把头转过来,她问我:“如果我约你出来,你会答应吗?”
    我毫不犹疑地点头。
    她笑了,一个很得意很喜悦的笑。“几时?”她问。
    我说:“我星期一要回香港。只有一日两夜的时间,你说几时呢?”
    她呆住了。她没有想到我会走。而事实上我连箱子都锁好了。我上曼彻斯特,不过
是说声再见,回来把车子交掉,就走了。而她,她还要留在英国,她另有一套计划。我
们的缘分止于此,止于短短的谈话,止于两首歌。
    她的笑容消失了,她把着车门,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明白。我很明白。
    终于她问:“后天回去?”
    “是的。我不打算再回英国。”
    “那么你一定很忙,大概没有空赴我的约。”她说,“谢谢你送我到这里。”
    “如果我把地址给你,你会写信给我吗?”我问。
    她摇头。
    “我今夜可能见你?明天?”
    她动了动嘴角,那颗痣在雪白的脸上太明显了,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似的,是一颗眼
泪。她眼睛里的郁结与惋惜我看得懂的。
    她慢慢把围巾解下来,还给我。
    清晨的风拂着她的长发,她纤瘦、怯弱,我看着她,一直看牢她。
    然后她说:“今夜,明早,我想不必再见了。大家都很忙。谢谢你。祝你……顺
风。”
    我怔怔的看着她,她走了,带着她的行李袋,她没有回头。
    过了两天我照原定计划上了飞机,平安的到达家里。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这个女孩子。
我不知道她现在住什么地方。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只相处了四小时,在一部汽
车里,从曼彻斯特到伦敦,四小时旅程。因为她截住了我,她要搭顺风车。她是一个脸
上有泪痣的女孩子,忧伤而美丽。我不会忘记她。再隔十年,在街上我也必然可以把她
认出来,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再也
    没有
    见到她。说故事的人 '亦舒'
全文

我同他说:“我们要打烊了。”

他放下咖啡杯,看一看帐单,放下钞票,一言不发地离去。

妈妈看着他背影,说:“真可惜。”

“是他自己要这样的,有什么好说呢。”

“白白的浪费宝贵时光。”妈妈摇着头。

我明白她的意思。

这位年轻的朋友显然遭受到感情上的挫折,每天傍晚,便到我们这里来坐着,一直到打烊,才踯躅归家。

他沉默,忧郁,无欢,眉头打着结,不知在想些什么,无论是什么令他烦恼,看样子该椿事已足够使他肠穿肚烂。

“他是这样年轻。”

只有少年人才会把感情看得天大。

母亲笑,“人到中年,至要紧两件事:身体健康,生意兴隆,爱情不是不值一文,而是实在太奢侈。”

他来了有大半个月。

我断定他是个学生。

短短的改良陆军装,白色卫生衫,白长裤,一双球鞋,不知多朴素好看,使那些配戴名牌的中年人全沦为浊物。

他约莫廿二三岁,正是念大学的时候,不知感情上的失意会否影响他的功课。

是什么样的女孩使他悲伤呢。

有时留着胡髭渣就来了,无端添了一点沦桑,看上去是很吸引的,老觉得他不知像哪位电影明星。

十六岁的我对他是很有好感的,每天打烊,都不忍赶他走。

我们每天碰头,但是我想他根本看不见我。

尽管我替他斟二十次咖啡,只算他两杯费用,他也不会注意我。

他全神贯注思考,像是只余下一个躯体耽在我们咖啡室里,灵魂早已出窍,去到一个不知名的角落。

靠咖啡维生的人。

没想到他会开口同我说话。

是礼拜三,大雨,我照例在做完功课后来店铺帮忙。

在门口碰到他,他居然记得带伞。

看见我,笑一笑。

我大方的问他:“不进来吗?”

他呶呶嘴,“似下面筋似。”

“有一位作家说,这样的滂论大雨永远永远使她想起惆怅旧欢如梦。”

他转过头来,“你爱看小说?”

“当然。”

“写得好的都爱看。”我认为自己答得很聪明。

他点点头。

我们走进店里,他仍然叫咖啡。

雨越下越大,店里并没有第二个客人。

大师傅与母亲在厨后玩纸牌,我坐在柜台,呆呆的看牢收银机。

我们的小店只有六张台子,三张唱片,要不就没有音乐,要不就播母亲喜欢的白纱巾,店里这些老歌,真奇怪我们居然不蚀本。

只见唯一的客人转过头来说:“请加些咖啡。”

我出去侍候他。

斟完咖啡,我看他一眼,他仍是满怀心事的样子,似乎想开口与我聊几句,又忍住。

“要不要试试我们的罗宋汤与蒜茸面包?”

他摇摇头,完全没有胃口。

这也在我意料中。

这时母亲出来,推开店门,张望一下,“这两,”她说:“太叫人伤心了。”

客人抬起头来。

母亲朝他笑恍Γ氐降旰笕ァ?br》 
又剩下我同他。

他忽然轻轻说:“反正有空,不知你有无兴趣听一个故事。”

我心一动,这一定是他的故事。

我放好咖啡壶,坐在他对面。

等这一刻已经良久,乐意做他倾诉的对象,大雨天,还有什么比听故事更好。”

他像是无从说起,沉吟一会儿,才开始:“男主角,是一个大学生。”

我点点头。

“女主角,比他大八年。”

我心一沉,难怪要烦恼。

说了才两句,他停住了,只听见哗哗的雨声,很有种荡气回肠的味道。

“她已经结婚,丈夫很爱她,有两个孩子。”

糟糕。

我不由自主露出非常同情的神色来。

“这段三角恋爱很俗套吧。”他带询问的神气。

我叹一口气,“那要看当事人如何处理。”

“依你说,应该怎么办?”

我忠告说;“大学生应马上退出。”

“但是他爱她。”

我老实不客气,“这不是他谈恋爱的时候,他要努力功课,还有,他根本没有工作,即使那比他大八岁的女主角愿意同他私奔,他们何以为生?”

他呆呆的想了一会儿,然后答:“这倒是真的。”

“这不是一个好故事。”我摇摇头。

“也许他家里有钱,不用工作。”

“太没出息了,男人怎么可以啥子都不做,专攻恋爱一科?女主角日久必定对他生厌。”

“真的?”

“当然。”

“也许他们非常相爱呢?”

这么多也许,我笑起来,由此可知他对这一段感情也不太肯定。

我想加倍努力劝他几句,临崖勒马,未为晚也。

“他没有其他的女朋友?”

“没有,他只爱她一个。”

“女主角的丈夫有没有发觉?”

“还没有。”

“那趁此良机,速速结束这种不正常关系。”

“不行,他追了她好久。”

“她有无职业?”

“她是医生。”

我无言。

都是聪明人,越是聪明,越会做出笨事来。

我叹息。“女主角的孩子有多大?”

“大的十岁,小的七岁。”

“她不会带着孩子出走吧。”

他想一想,“她丈夫一定不肯,他是个教授,很有身份。”

“可怜的孩子。”

他陷入沉思,“是,”他喃喃说:“孩子总是牺牲品。”

“他自己也是。”

这位女医生必然是个可怕的女人,只管满足自身的私欲,我不喜欢这种故事。

“她美丽吗?”

“当然。”

“再美也是中年女人了。”

“那是同少女不同的一种美。”

他说得很向往。

我有点生气,真是自甘坠落。

此时有一对年轻男女进店来避雨,嘻嘻哈哈坐下,我便上前去招呼。

他没有再与我说什么。

在打烊前,他离去。

妈妈问我,我与我说些什么。

我说:“他感情上之痛苦的快感。”

“多么矛盾。”

他们喜欢这样,越复杂越有味道,一边呻吟一边享受,自虐成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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