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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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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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损我了,什么名成利就!” 
“如果她们不懂得欣赏你的气质,那就冤枉了。” 
我脸红:“裘莉,我不知你以前在大学里也曾注意过我。” 
“注意你?”她温和地说,“我对你印象很深刻呢。” 
我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 
“裘莉,”我坦白地说,“这些年来,我一个人在外头,寂寞透顶,也不用说了,回到香港,想与老朋友聚聚,我约会你,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自然不,我现在不是坐在这里?只是靠老朋友也不是办法,你最好找个女朋友,成家立室,那才一劳永逸呢。” 
“你在做谁的说客?”我微笑问。 
“陆,你还是那么斯文好脾气。” 
她摇摇头。 
“孩子们好吗?” 
“顽皮啊,简直不能控制。” 
我看着她,无限温馨,这个别人的女郎,现在我有机会追求她了。 
当天我送她回家,约好星期天见面。 
星期天我驾车去接她,她身边却站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我表妹。”她向我眨眨眼。 
我笑,我永远原谅裘莉,这个傻蛋,她真以为我把她当老同学,便带个姑娘出来为我做起媒人来了,真好笑。 
本来我有正经话同她说,现在夹着个陌生的姑娘,变得皮笑肉不笑,上车时她还让那个姑娘坐前座。 
裘莉裘莉,你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意。 
那姑娘是很漂亮,也很会说话,然而人家说,情有独钟,那夜我整晚都没有正经的朝她看上一眼,而那个姑娘却未发觉,还尽量地想加深我对她的印象。 
饭后我先送裘莉的表妹回家,然后送裘莉,在途中大家都很沉默。 
我先开口:“裘莉,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什么?”她问。 
“你误会我想认识那种年轻的姑娘。” 
“这是个误会吗?”她愕然,“君子好逑,最自然不过。” 
“是,但我想约会的是你。” 
“我?”她瞠目结舌,指着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不能是你?” 
“我?”她还睁着眼。 
“是,你!” 
“我都33岁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半老徐娘,你约会我做甚?” 
“裘莉,你活在二十世纪,你以为贞节牌坊在这年头还值得歌颂?”我索性将车停在路旁。 
“我不是这意思,可是人家怎么说?你从来没结过婚,而我,我——” 
“你怎么样?”我抢白她,“你三只眼睛四只嘴巴?” 
“话不是这么说……陆,这件事发生得太迟了,真是的。” 
“迟?”我到今日总算有机会一吐苦水,“可是你一直是别人的女友,名花有主,我有什么机会?” 
她沉默。 
“只要你愿意,何必理别人说什么?”我说,“除非你不愿意。” 
“我愿意与你做朋友。” 
“有发展没有?”我问。 
“陆——”她非常为难。 
可怜的裘莉,她有自卑感,所以这年头,香港的社会始终是中国人的社会,离婚的裘莉不管别人的观点如何,自己先心怯了。 
我赌气地说:“我等了那么些年……” 
“人们会怎么说?”她问我。 
“我不管他们!”我不以为然。 
她笑:“你父母也不会赞同。” 
“这你放心,他们要是活着的话,我喜欢的也就是他们喜欢的,何况他们已经不在了,否则也替我高兴。” 
“可是我们是老同学,只弟姐妹一般的感情,我一时脑筋转不过来。”她笑了,“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把脑袋枕在驾驶盘上:“我要是有句假话,肝脑涂地!” 
“哟!真可怕,快别说这样的话!” 
“明天我来看你。” 
“我要与孩子们见面。” 
“孩子?太好了,我带玩具来。” 
“陆——” 
“不必多说,明天7点钟见。” 
我“呼”地开动车子,把裘莉送回家。 
我看我们之间困难重重,我尚得披荆斩棘。 
第二天,我买了儿童刊物与玩具上裘莉家。 
裘莉套一件毛衣,穿一条牛仔裤,配平跟凉皮鞋,别有风味,我非常着迷。 
我带着她与孩子们出外吃饭,孩子们很乖很听话,看样子非常有家教。 
“裘莉——”我开口。 
“这件事是没有可能的。”她按住我的手,“陆,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你有什么必要做两个孩子的继父?” 
“你又有什么必要为了孩子过寂寞的下半辈子?”我也反问。 
她不出声。 
我说:“不要拒绝我,听其自然好不好?”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 
我们陆陆续续地约会,她待我始终如一个老朋友,一个星期见多次也不管用,她已把我打入知己类,她没把我当男人看待。 
周末我与邱志盟打球后喝啤酒,他问道:“听说你常见到裘莉?” 
“是。”我说 
“你对她有意思?” 
“是。”我直认不讳。 
“这就奇了,没想到你竟然对她有意思。” 
我说:“感情这东西是很微妙的。” 
“裘莉确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即使现在看来,也胜过许多黄毛丫头。最理想的是二十七八岁,到过外国,念过大学,又有事业心的那种时代女性!成熟、独立、风趣、聪慧,这才是好对象好妻子,见过世面,通情达理。但裘莉呢,裘莉的确年龄太大了一点。” 
我说:“我不觉得,我一直喜欢她。” 
“你不介意她有孩子?” 
我微笑。 
“你这个人真神秘,咱们把所有的姑娘搁你面前随你选,你却去跟裘莉。” 
他拍着我的肩膀,“我佩服你的勇气,做人应该忠于自己,我想裘莉是幸福的。” 
我喝完啤酒就向邱志盟道别。 
裘莉的隐忧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觉得每个朋友都认为她交了好运——以她那样的身分而终于找到一个理想的对象,而那个男人居然是从来没有结过婚的,人品不错,经济情况也过得去,于是裘莉好比枯木逢春了。 
多么大的压力。 
我稍后与裘莉说起,她耸耸肩:“我知道他们说什么,多么不公平,如果我真的疯狂地爱上了这个男人,那么我愿意被世人非议我,但是陆,我没有爱上你呀,多么冤枉。” 
真不知道谁比谁更不幸,说什么她也不肯,我无奈。 
“我的条件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要排斥我?” 
“你的条件太好了。”她温和地回答,“以致我们做朋友都有困难。陆,说实话,我想疏远你,我觉得朋友们对我不公平。” 
“不要理他们。你只是不愿意为我背这种罪名。” 
她略为沉吟,然后抱歉地说:“是的。你说得对。”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你的时间总不属于我?” 
“陆,这也许就是缘分。”她拍拍我的背部,以示安慰,“倘若真把你视为一个归宿,那未免太委屈你了。” 
“你真是我的知己。”我说。 
“你回去想想。”她笑,“我看上去像你的大姐姐——” 
“胡说!你为什么不说你像我妈?” 
我的心隐隐作痛。 
这件事之后,我也不再“威逼”她,我尽力照顾她,有很多事,不待她开口我已经先做到,我的心灵上也比较有寄托。 
裘莉有时会惋惜地说:“只怕你与我在一起久了,名誉不好,好姑娘也不肯嫁你。” 
与她共度的时间,我是珍惜的,我不是一个激烈的人,不善于表达感情,这种温和的方式,比较适合我。 
我的感情并不是没有着落的,裘莉时常回报我,周末她会煮大锅大锅的好菜,待我取回家吃,替孩子买冬衣的时候,顺道也替我置一件背心之类。 
如果我邀请她看电影,她也欣然答应。但是大型的舞会宴会,我恳求她为女伴,她就是不肯应允,推说出不了大场面。 
她还是怕人看见。她不陪我,我就索性不去这类地方。 
裘莉很内疚:“陆,你30多岁了,该成亲了,不要再拖下去,现在仿佛我霸着你似的,害你浪费时间。”她停一停,“如果没有我,你想必会约会其她的姑娘。” 
我微笑,“你真是个千古罪人。” 
“拜托拜托,咱位别再见面了。” 
“你不见我,难道不会想念我?” 
“我非发个狠去嫁了人算了。” 
“为我胡乱去嫁人?那不如胡乱嫁给我算了。我一样可以保证你与孩子们的幸福。” 
裘莉不响。 
但是没隔多久,华国坚给我带来消息,说裘莉跟一个老医生走得很密。 
我不感到意外,也没有伤心,我只是呆了半晌。难道命中注定,她永远不会属于我?但至少她应当在事前告诉我。 
为此我很不悦,黯然伤神,也不去求她证实与解释。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来邀请我教她弟弟下棋,为什么我不懂把握时机,立刻追求她?为什么不?为什么要拖到如今?只因为她是别人的女郎? 
就算她当时有男朋友,我也可以与别人争一长短,为什么我要维持不与人相争的尊严,以致蹉跎到今日? 
如今我们两人都30多岁,没有多少日子剩下来了,我还保留些什么?有保留的就不是爱情。 
我大喊一声,冲到她家里去。 
我激动的说:“裘莉,我豁出去了,我不再冷静等待你的时间。一切都要自己争取,我不管,那个老医生如果斗得过我,叫他放胆过来好了!”我挥舞着拳头,“我不能再等待,也不能再容忍你又一次地成为别人的女郎!” 
裘莉凝视我,忽然双眼充满了泪水。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嚷,“谁要做一个痛苦的君子啊,我情愿当一个快乐的小人,我不管了,裘莉,我——” 
她已经紧紧地拥抱着我。 
我成功了!她不再是别人的女郎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嗨呵,我终于胜利了!? 
病人
作者:亦舒
    我每星期放了学都到医院去看他。
    这个星期三是非常冷的,因为天晴,所以没有下雪,可是草上都是雪白的地霜,脚
踩在草上,草很脆的断下来,断下来,我一路上摧残着草地。路边的脏水都结成了冰,
水是脏,冰却雪白透明,走过的时候,“咔嚓咔嚓”,像是踏破了薄玻璃。我穿得很暖,
一件长大衣到足踝间,镶着皮草,连帽子,又加长羊毛巾,一身上下就只有一张脸露在
空气外,可是鼻子失去了感觉。一路穿过公园慢慢的走,要四十五分钟呢。
    每个星期三,因为下午不必上课,我总是去医院看他的。其实我并不认识他,在圣
诞节的时候。放假,我闲着没事做,故此学校的福利官介绍我到医院去,看看有什么可
以帮医院做的。
    护士长叫我陪病人说话,他们寂寞,他们需要有人说几句活解解闷。她说:“在这
间病房里,一共有六个病人,都是不治之症,迟早的问题了。你如果可以使他们开心一
点,即使是高兴那么一阵子,上帝也是很感激的。”
    我当时汗毛站立,几乎要拔脚而逃,可是还是镇静下来了,那间房间并不大,躺着
六个病人,都很健康的样子,老实说,比我还健康呢,并不见得有什么病容,而且都向
我微笑,他们也有亲戚朋友坐在一角陪他们。医院里很暖和,他们穿着轻便的衣服。
    护士长跟我说:“你就在这里好了,汤姆的手不大好,你可以帮他写写信。”她拉
我过去,“汤姆,看这位漂亮的中国姑娘。”
    汤姆抬起头来。他是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一个非常温和的微笑,
他躺在床上,伸出了他的手,我跟他握了一握。
    “我来看你的。”我说。
    “谢谢你。”他脸上一个平和的微笑,“吃苹果吗?”他问。
    我老实不客气的吃了起来。
    你知道,我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怕传染,不怕死人,不怕黑,不怕鬼。一
个人,时辰到了,就是到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问护士长,“他自己知道吗?”
    护士长反问:“知道什么?”
    “知道他自己不长久了。”
    “当然知道,随时的事,大约在这一两个月内。”她若无其事的说。“你陪陪他吧,
他没有亲戚朋友在此。”
    所以过了圣诞,我继续去看他。
    我们共渡了一个快乐的圣诞,我买了一瓶契安蒂白酒,偷偷的拿进医院,与他一起
喝,送着芝士。我想,反正要死的人了,还这么小心干什么?
    他是一个愉快的人,很有幽默感,绝口不提他的病症,他请我写了圣诞卡,寄了出
去,然后等着回应,可是他一张也没有收到。我买了一张给他。他还是很高兴的。
    我们说很多话,我告诉他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实际上我也是一个寂寞
的人,很乐意星期三下午有一个人伴我说说话,聊聊天,他是一个可靠的人,至少他是
不会失约的,不是吗?
    今天我又来了,我推开医院的门,到了他的病房,看见他在教一个小孩子折纸,老
实说,经过这些日子,我很怀疑他的病况,我觉得他是不会死的。
    将死的病人我在电影里看到过,哪有他这么开心的,无忧无虑的,既不诉怨,也不
害怕。
    我走过去,“嗨,汤姆。”
    他微笑,“你怎么又来了?当心你的功课呢。过一阵子你考试不及格,别又赖了我,
叫你校长来找我算帐。”
    “我自己要来的,今天没有什么功课。”我说,“你好吗?”
    “好。”他答。
    “你的右手怎么样?”我问。
    “不大方便了,很硬,我要请你替我写一封信。”他说。
    “手不灵,很不方便吧?”我问。
    “没什么,像刚才我教那孩子折纸,只是口述罢了:往左边折,往右边折——”他
笑了,“又可以叫你写信,懒得动手,吃饭又有护士喂我。”
    “这手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麻痹了,神经不流通。”他说。
    我把他的笔纸拿出来,准备好了。
    “写什么?”我问。
    他开始口述:“亲爱的——”
    我取笑他,“你还有女朋友呀!从来不告诉我呢。”
    他低头,脸红了。他是一个很温柔的男孩子,即使当过兵,还是一个温柔的男孩子。
    “请继续。”我说。
    “亲爱的,今天我问医生:我的手需不需要物理治疗,医生但笑不语,叫我休息,
我明白我大去之日已不远矣。癌症真是可怕,外表看来没有异样,但里面大概已腐烂了
吧。我自己已不能执笔,但是上帝差下天使一名,代我写信,她中文与英文一样流利,
在我所余的日子里,能得到这样的安慰,十分满足——”
    我放下了笔,看着他,我说:“你不会死的,一定是你什么地方得罪了护士小姐吧,
她们吓唬你的,你怎么能够死呢?看你那样子!”我摊开了手,指着他。
    他微笑,说下去:“待我死了以后,希望你记得我,亲爱的,我一无所有,但是我
给你我的爱,因为你把爱给我,愿你把爱再传给别人。你的汤姆,祝你永远幸福。”
    我写完了,吐吐舌头,“真肉麻。”我把信放进信封里。
    “姓名地址呢?”
    他笑说:“给我,我自己写。”
    “真鬼祟。”我也笑。
    “外头冷吗?”他问。
    “很冷。”我答。
    他往窗口外看了看,“可是没下雪呢。”
    “不用下雪也冷,是个晴天,”我说,“今天早晨上课,走过公园,什么都没有,
只有雾,路边看不见,我一直走,仿佛像走到永恒里去,有太阳,很红,很远,像一盏
灯,在这种天气里,上帝仿佛是很近的。”
    汤姆微笑,“听你说话,真好,你怎么会把景色形容得这么贴切传神呢?我多日没
有出外走一走了。”
    “你要不要出去走一走?”我问,“我可以去问护士长。”
    “不,”他摇摇头,“我需要人扶——”
    “别笨了,你扶我吧,你在房间走来走去,又何尝有人扶过你,我明天跟你出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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