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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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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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艺,你总得舍弃其中一样。”
    “我非常痛苦,也许区老师说得对,一切烦恼,在手术后会得消失。”
    这时,彭太太在门外说:“思艺,爸爸想见你。”
    思艺连忙关掉电脑。
    彭先生正在看报纸,他闲闲地同妻子说:“做了矫正手术,你就不必为她伤神了。”
    彭太太点头,“现在,她什么都有主张,叫人头痛。”
    “女孩子不肯安份守己,是一切痛苦的泉源。”
    彭太太肯定地说是。
    思艺出来了,“爸爸你有话同我说?”
    “思艺,手术一定成功。”
    “我知道。”
    “脑中充满杂念,有什么用?区老师说你居然连微积分、地质学、金融上落这种事
都知道,真叫人惊骇,你的朋友会怎么想,将来怎么找男朋友?”
    思艺不出声。
    “一个淑女,不该谈那种事。”
    彭太太说:“她现在都明白了。”
    “是你妈宠坏你,早在七八岁时就该好好处理这件事。”
    彭太太说:“现在又不是来不及。”
    “思艺,去睡吧。”
    思艺回到房内,锁上门。
    她静静流泪。
    她读过历史,像她这种特殊资质,在一百年前,叫做聪颖,但是经过现代科学家及
心理学家研究鉴定,发觉其相,全盘推翻从前说法,现在,称为愚劣。
    具有这种顽鲁资质的女子,对社会全无益处,只会造成混乱,她们不安于室,有太
多欲望,不能成为好妻子或好母亲。
    故此,为着她们本身,以及为整个社会着想,应该堵绝这种缺憾。
    半夜,电话响了。
    “思艺,组长同你说话。”
    思艺惺忪地握着电话。
    “思艺,你可会驾驶?”
    “会。”
    “思艺,出来见面如何?”
    思艺已经清醒过来。
    “你不怕?”
    “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请信任我们,我们不会加害于你。”
    “我知道,组长。”
    “请立刻到九号码头,我们总部设在附近。”
    思艺睡意全消,喜悦地说:“我马上出发。”
    “不要让家人知道你的行踪。”
    “是。”
    思艺取过外套就自家中溜出去。
    她忐忑地抵达九号码头,有一个年轻男子自雾中走近。
    “思艺,你好,请随我来。”
    她略有踌躇,气氛太奇异了,月黑风高,空气潮湿,他们会是坏人吗,他们有什么
企图?
    年轻男子说:“我叫刘文相,今晚,我是你的向导,我负责带你游总部会所。”
    思艺精神一振,她笑说:“久闻那是一个充满罪恶的地方。”
    刘文柏微笑,“可不是。”
    “听说警方好几次扫荡你们。”
    “我们也不简单,至今仍然存在。”
    “快带我去开眼界。”
    这时,刘文相怪同情地看着她,“听说你将做脑部手卫。”
    “是。”
    “多可惜。”
    思艺却问:“反淑女会怎么有男生参予?”
    “我是义工,我同情现代女性。”
    思艺重重吁出一口气,“多谢你了。”
    他带她走进货仓区,在小巷中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国,思艺记性好,每个转弯都记在
心里。
    终于,他们到了一间车房门前,刘文相伸手敲门。
    里边立刻有人轻轻说:“抽刀断水水更流。”
    刘文相马上答:“将酒消愁愁更愁。”
    思艺拍手笑着接上去:“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日散发弄扁舟。”
    刘文相看思艺一眼,“活该判你做手术。”
    仓库门打开。
    思艺一走进去便听见悠扬的古典音乐,钢琴协奏曲的刚健婀娜抚平了思艺的不安情
绪。
    她抬头看去,货仓内装修成大型图书馆模样,各式书籍杂志文化用品应有尽有。
    思艺哗地一声,“宝库。”
    刘文相只是笑笑,“今晚,你最希望做什么?看一本好书、下一铺最精彩的棋子,
抑或,与几个有见识的朋友讨请廿三世纪女性的命运?”
    这时,他们经过一张长桌,有一个年轻女子正在下国际象棋。
    思艺脱口问:“她怎么一个人,对手在什么地方?”
    刘文相回答:“对手是电脑‘深蓝’。”
    “什么?”
    “她已经赢了十次,开始觉得乏味,是不是,嘉瑶?”
    那叫嘉瑶的女子脸容秀丽,抬起头笑一笑,继续与电脑对奕。
    另一个角落,有人在朗诵十四行诗,再过去一点,几个女孩围着一盘水果写生。
    “真不明白,为什么警方会要扫荡这样一个地方。”
    刘文相指指脑袋,“一个人想太多无益,来,我带你参观地下室。”
    他们乘电梯到了地底。
    只见一条走廊通往许多独立房间,刘文相打开其中一间房门。
    “你可喜欢上一世纪的侦探悬疑电影?这里有希治合全套作品。”
    “不,我只想与人聊天。”
    刘文相意外地扬起一条眉毛。
    思艺说下去:“通常我一开口,父亲、老师、同学,都会皱上眉头,接着讲: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思艺,自小到大,你都没学会好好说话’。”
    刘文相为之侧然,“他们无法与你交通。”
    “对呀,一宜当我是异形、怪物,取笑我,歧视我,排挤我。”
    “那么,思艺,加入我们,做我们一份子,你每天可以在这里进修,追求学问,我
们了解你。”
    “我舍不得母亲。”
    “她的脑电波已经过调校,失去你也不会太伤心。”
    “不,她会深深想念我。”
    “那么,你已决定回去接受手术?”
    思艺痛苦,“我不知道。”
    “组长正想吸收你这样的人才,不要放过这个机会。”
    思艺流泪。
    “你的家人会在三天内忘记你,他们记忆构造如此:不愉快的事尽快忘却,以免意
志消沉,影响社会进步。”
    思艺用手掩住面孔。
    “别想太多,来,我介绍你喝最好的香槟。”
    思艺兴奋莫名,“你们有那最堕落的饮料?我只闻其名,从来没喝过。”
    “那还等什么?”
    刘文相带她走出房间,步行片刻,来到一道鲜红丝绒门前。
    门一打开,原来是间酒吧,而且有人抽烟。
    到底年轻,思艺笑了,“你们真有办法,没想到组织有如此规模。”
    刘文相叫了一瓶香槟,噗一声开瓶,斟一杯给思艺:“真是喝一瓶少一瓶了。”
    思艺尝了一口,只觉得那芬芳的液体立刻被口腔吸收,妙不可言。
    啊,她都不愿回家了。
    “会不会跳舞?”
    “不会。”
    “我教你。”
    “区老师说这是不良嗜好,从前,有不思上进的年轻人沉迷这些。”
    “是吗,区老师还说什么?”
    “她还说我是她任教廿多年以来最可怕的学生。”
    “所以组长更想你加人。”
    “黑社会,你们是黑社会。”
    刘文相笑了,“你可以那样说。”
    他与她轻轻起舞。
    思艺觉得她距离淑女标准越来越远。
    刘文相说:“待你满了十八岁,他们会为你介绍男伴。”
    思艺不出声。
    “你这样不听话,他们会给你配一个傻子,以平衡你的生活。”
    思艺用手掩耳。
    “你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现今世上已没有恋爱这回事,人们也不会见异思迁,更
没有人闹离婚,故此天下太平,人人致力工作。”
    思艺黯然,“这一点倒好似真的为女性设想。”
    “吃亏的不一定是女性。”
    “光是这个问题,就可以争论到天亮。”
    刘文相身边的传呼机响起来。、“啊,组长想见你。”
    思艺一怔。
    她又一次跟着刘文相走。
    在一间办公室内,思艺见到了组长。
    她是一名中年女子,体态潇洒,笑容可掬,作为一个组织的领导人,自然有股魅力,
使人乐意亲近。
    “文相,思艺乐意加人我们没有?”
    “还没有决定。”
    “啧啧啧,你游说无效,扣三十分。”
    思艺笑起来。
    “思艺,为何迟疑?”
    “舍不得妈妈。”
    组长点头,“算得是个好孩子。”
    “而且,”思艺照实说:“跟着你们,将终身流离浪荡,有家归不得,不会快乐。”
    组长笑了,“的确聪明,知道世上并无两全其美之事。”
    思艺忽然问:“什么时候了?”
    整座大厦内都没有钟,也没有窗户,没有人需要知道时间。
    “凌晨三点。”
    思艺叹口气。
    “已经想家了?”
    思艺点点头。
    组长说:“思艺,我对你失望。”
    思艺不出声。
    “我们不会勉强你,文柏,天亮之前途思艺回去。”
    “是,组长。”
    “很遗憾我们未能说服你。”
    “组长,今日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天。”
    组长笑了,“在你们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难忘的,不久,一定全盘忘记。”
    刘文相陪着思艺离开办公室。
    思艺气馁,一直低着头。
    “来,送你回家吧。”
    思艺依依不舍,“可否时时来探访你们。”
    刘文相坦白:“当然不可以,我们的大门不会为非会员打开。”
    思艺失望。
    在门口,他们遇见与深蓝对奕的嘉瑶。
    思艺意外,“嘉瑶,你回家?”
    嘉瑶点点头。
    “咦,”思艺好奇,“你仍与家人共住?”
    “父母及四兄弟姐妹一起住。”
    “你从来未做过脑部矫正手术?”
    嘉瑶慧黠地笑着摇头。
    “为什么?”
    嘉瑶答:“我扮得同他们一样。”
    思艺冲口而出:“那多么矛盾痛苦!”
    嘉瑶说:“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思艺沉吟。
    这时,刘文相把车子驶过来,思艺上车。
    他同她说:“你想清楚了之后,到市中心和平咖啡座去,穿上红外套,我自然会出
来见你。”
    思艺大胆问:“不为公事,也可以见面吗?”
    “那太危险了。”
    “我明白。”
    到了家附近,天已蒙亮,他让她下车,“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们拥抱一下分开,思艺步行至家门。
    母亲在等她,“思艺,你终于回来了。”
    “妈妈,假如我离家出走,你可会想念我?”
    母亲的声音颤抖,“我余生都不会再快乐。”
    “我也是。”
    第二天,区老师联络彭太太。
    “为着万全计,手术之前,再替思艺做一次测试。”
    思艺同自己说:要是你真的如他们所说那般顽劣,你一定可以成功瞒过他们。
    思艺换上水彩颜色衣裙,脸上挂着甜美笑容,斯斯文文跟在母亲身后。
    笔试之后,接着是面试。
    她不时取出小镜子补口红,经过玻璃,不忘整理头发,又问接待处女职员那枚漂亮
的宝石戒子在什么地方购买。
    区老师一一看在眼内,十分纳罕。
    看过测试成绩,区老师沉吟。
    彭太太焦急地问:“有什么问题?”
    “看情形药物终于发挥作用。”
    “呵,是否可以免做手术?”
    “还需观察一段时期。”
    这时,思艺忽然尖叫:“蟑螂,蟑螂。”
    她躲到椅子后边,那只可厌的昆虫偏偏朝她扑去,她吓得痛哭起来。
    区老师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建议手术押后。”
    “那么,思艺是否可以复课?”
    “明天一早来上课吧。”
    第二天,上烹饪课的时候,思艺花了许多时间研究怎样装饰碟子,絮絮不休与同学
争论,继而面红耳热,连老师都笑说:“思艺,别太琐碎。”
    小息她在课室梳头,左顾右盼,又去偷看同学分数,这一切举止,自然全落在区老
师眼中。
    彭思艺完全及格,她已是不折不扣的小女生。
    思艺又打小报告:“老师,陈素英的作文是她哥哥代作,还有,谭群娣不穿内衣上
课。”
    区老师只得板起脸,“我自有分数。”
    区老师同校医说:“彭思艺同学大有进展,从前的坏脾性全部改过来,也许,应该
减轻用药份量。”
    校警说:“好,我会照做。”
    思艺最喜欢的颜色由黑白灰变为淡黄及浅红,整日打扮得像一筒冰淇淋似,志愿是
做小学教师,再也不提地质学、写作这些事。
    亲友全部放心了。
    彭思艺的手术时间无限期推迟,现在她每次测验成绩都叫校方满意,她是乙级学生,
不过不失。
    人人都知道彭思艺想的是什么。
    她时时公开发表伟请:“男人不是应该照顾女人及小孩吗,为什么女人要自资买房
子住?男人没有能力结什么婚,女子婚后如不能享福那还不如不结婚.…:“彭思艺终
于成为一个淑女。
    彭太太眉开眼笑,“多年心事终于放下,思艺如脱胎换骨,现在人见人爱。”
    “将来一定是贤妻良母。”
    “希望她嫁得好。”
    “对,最好不必做家务,有工人服侍,大把时间陪伴父母。”
    成功了。
    房门一关上,思艺是另一个人,她仍然好学,喜欢钻研新知识,关读至深夜。
    她为自己的双重性格叹息,但正如嘉瑶说,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她见过做了手术的年轻人,他们简直同弱智差不多。
    一年过去了。
    他们已经不再为思艺担心。
    一日,思艺穿上红色外套,到市中心和平咖啡馆坐下。
    她叫了饮料,静静等待。
    片刻,有人走过来说:“你好。”
    思艺喜悦地抬起头,随即失望—那人并非刘文柏。
    那年轻人坐到她对面。
    “思艺,你伪装得很成功。”
    “嘘,别那么大声。”
    “但是可以想像,生活相当痛苦。”
    “别说我了,你们近况如何?”
    “经过好几次扫荡,幸保不失。”
    “你们真勇敢。”
    “你准备入会?”
    “我还没准备好。”
    “真正决心加人我们的时候,再与我们联络。”
    年轻人站起来离去。
    留下彭思艺一人落寞地独坐。
    稻后,她指定的男朋友周海文来接她,她改意噜苏地说:“你忘记买鲜花,我不睬
你了。”
    周海文笑,“思艺,你真可爱。”
    只怕日子久了,连思艺本人都会认为这是可爱的行径。
    “你喜欢逛街还是打牌?”
    “海文,我们找个地方喝啤酒听音乐。”
    “什么,”海文大吃一惊,“女孩子怎可喝酒,警察会抓你。”
    思艺无奈地苦笑。
    做淑女,自然要付出代价。
 水彩画


  
——选自短篇小说集《传奇》

林璞如整个人象一张水彩画。 
粉红色的面颊,雪白皮肤,乌黑头发,她又爱穿浅色的衣裳:淡蓝、蛋黄、白、浅绿,看上去无限悦目养眼,加上她这个人永远很悠闲文雅,更使人喜欢。 
我如娶妻子,一定要取林璞如这样的女孩子。 
但。 
但林璞如是我小叔的女朋友。 
她对我很好,替我补习,陪我打球,假期有什么节目,总也忘不了我,永远记得给我买爱吃的糖果。 
但是在她心目中,十六岁的我,永远是个小孩子,而她,她已经二十六岁。 
当然她不知道我心中想些什么,我再不懂事,也已经十六岁,懂得掩饰某一些不应表露的感情。 
她是小叔叔在大学里低班同学,两人走了很久,始终没有进一步谈论到婚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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