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骂她:“没想到你也有卖女求荣的念头。”
母亲反驳。“我要是嫁到个争气的丈夫,不但少熬这二十五年,也不用贱格得要靠
女婿!”
这么久的夫妻了,还不认命,仍然吵。
“——…小弟才十五岁哪!不给他念大学,难道叫他到银行做后生!”老妈拔直喉
咙嚷。
所以大雄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人物。
他在银行任职,赚三千块一个月,周六人挤,手略慢,常被无知妇女骂他:“小子!
活该你一辈子坐柜台后面。”
他很钝。
五月二十四日 阴
又是星期一。
最痛恨星期一,眼皮抬不起来。
但是不上班,又该往哪儿去?昨天假期,困在家中,虽然没有震耳欲聋的麻将声,
但是狂闷。
大雄来看我,可是无话可说。建议去看电影,我不想往戏院挤,街上人生人海,无
兴趣。稍后他离去,我便睡午觉。
许多人说少奶奶生活怪沉闷的,但我从没听说哪个太太给活活闷死了,还不是都高
高兴兴的活着,逛时装店,去派对,喝下午茶。
凡是说少奶奶闷的人,都是那不得不做的酸葡萄。
咪咪与老孙一起中饭,坐小台子,同事们都离得远远,不敢也无意接近他们。
老实说,我不会拍马屁,也不会出卖自己,我的虚荣止于在日记中埋怨几句,根本
没有实际行动表现。还不是乖乖的搭地铁到公司,对着打字机打打打。
浪费青春,也真伤心,一个女人总共才有那几年宝贵的青春,不好好的利用,过往
也就一场空。
虽然三十岁的欧阳小姐还很漂亮、又有风度,但是不化妆的时候脸色发青,一夜睡
不好就出现眼袋,不像我们这个年纪,爱多疯都可以,睡一觉就皮光肉滑。
咪咪拿来一本杂志,封面是城内名女人之一,我一看,天哪,那女人腮上的肉,腋
下的肉,手臂上的肉,都松弛得像放病假似的,敢情是个中年婆子,还浓妆着,造作着,
以为可以充得过。
一煞那不知是谁可怜些,是我们这些打字妹,还是这些中年贵妇?
早上一直不知如何忍到黄昏下班,但时间总是会过的,反正一下子大家又作鸟兽散,
第二天再见。
芝琳还去学法文,我笑她不如把中文学好些,她叫我去死。
虽然死亡是最突然的,但是我们都觉得它很遥远的样子,前面的路对于我们这班女
孩子来说,非常暧昧。大概我们都超越不了命运的限制,终其一生做个默默无闻的普通
人。
我有什么野心?
做一个快乐的人。
即使做得很累,也希望有体贴的丈夫安慰我。
别学欧阳小姐。
五月二十五日 阴
咪咪突然说带我们去逛名店。
“带?”芝琳反问:“我们不懂得进去吗?”
咪咪冷笑。“进去也没人招呼你。”
晶晶不服。“好,就看看你同他们有多熟。”
“可以打九折。”
糖糖说:“去看看。”
我也按捺不住,决定开次洋熏。
那些店都在置地广场,一间间若广寒宫,静悄悄,我们顿时降低声音。
这咪咪,你别说,真有一手。她高视阔步,傲慢地问店员拿这个取那个。
我们自惭行穟,躲在她身后。
看看那些衣服的价钱,少两个零差不多!一件小小的毛衣,花式略特别些,据手织
的,二千多元。我妈也会打毛衣呀。
还有晚装的裙子更惊人,一万两万,我真不相信有人会买这种衣服,但事实摆在眼
前,不由得你不信。
结果咪咪买了条腰带,五百元,我心中已是哗然一声。
皮鞋一千块,皮包四千。标价不似港币像日币。
大开眼界之余,不由得心灰意冷。
苦苦做足一个月,原来只够买两双皮鞋!
太惊人了。
一个太太走进来,凡货都不问价钱胡乱要了一堆。我目瞪口呆,速速离开。
咪咪问:“如何?”
我们默不作声,吃瘪。
咪咪说:“所以,带你们去见识,别以为一个经理赚一万块就很了不起。”
“什么?”我沉不住气。“你不是同孙经理他……”“我的男朋友多得很哪。”咪
咪仰仰鼻子。
“那你岂非……〃晶晶叫出来。
咪咪脸一沉。“岂非什么?”她喝问。
“没什么。”晶晶连忙回工作岗位。
大家各就各位。
大家都知道什么叫做堕落。
为了在名店一煞那的威风?咪咪也太不会思想。
五月二十六日 雨
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雨,下面筋似的,白花花一条条,打伞亦无用,短短几十呎路,
一双新鞋就泡了汤。
欧阳小姐,她坐在房间不要紧,柜子里有另一双干爽的鞋,像我,不过是一个女秘
书,那么大阵仗,会惹笑,幸亏欧阳小姐借双干鞋给我。
老板这么好,我还有什么会好说?
我同她诉心声:“有一天我到你的位置,我也会对下属好。”
“我的位置?”她苦笑。“你羡慕我的位置?”
我不知道说错什么,只好瞪着她不响。
她伏在桌子上做了一整天的工作。
中午我们没有出去吃饭,因雨大。
我们开始觉得全世界没有一个快乐的人,这真是一件非常凄惨的事。
母亲问我发薪水了没有。
我说尚没有,才二十六号,况且这个月我不想把钱给她,我需要添些装备,穿的太
寒酸也不好,于是她便炸了起来。
“你就晓得把全副身家穿在身上!其它的一切不顾,小妹就比你好,她补习所得都
交给我。”
我冷笑回嘴:“补习能得到多少,不如叫小妹改行做摇钱树,你就阔了。”
母亲气得脸都黄了,大声哭出来。
后来我很后悔。
爸爸赚得少,家里人多,物价越来越贵,家用从来未曾丰裕过,母亲穷得慌了,嘴
里自然没有好话。
我应该体谅她。
下班回来很累,但是一大截时间,也不过用来看电视,也许我还可以找一份兼职。
除了赚外快,也可以避免干坐着与母亲斗气。
我与大雄商量。
他说:“我在念工专夜校,不如你也来,学费并不贵,但对前途有很大的帮助。”
“什么帮助?香港这个鬼地方。”
“人人丰衣足食,”他微笑。“不算鬼了。”
“我的功课一直不好。”
“加把力。”
“我考虑考虑。”
“祖祖,眼光放远一点,现在把时间放在兼差上,也不过多赚千儿八百,打好基础,
将来有机会。”
“不见得能够坐到欧阳小姐的位子。”我说。
“为什么不?不见得全是大学生的天下。”
我长长的叹息一声。“当然是大学生的天下。”
“别气馁,不信邪。”
“人家入水能游,出水能跳,家底好,又有人际关系,在外国见识够了玩够了回来,
靠世叔伯介绍份优差,从此平步青云,这种例子我见太多。”
“祖祖,不必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形势比人强呢?”
老实说,作梦,我也不敢想到欧洲去旅行,只想到日本去兜个圈子,就够心满意足。
五月二十七日 雨
咪咪与营业经理老孙崩了。
她找到更好的户头,带她到欧洲去。
欧洲!
这个消息是晶晶告诉我的。咪咪在洗手间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女职员听,如果她能
跑到男厕去,相信全体男职员也知道这件事。
她们都喜欢聚在女厕开会议,对着镜子挤黑头,一边叽叽喳喳东家长西家短。
好奇怪,对厕所的异味并无异议。
我很少参加她们的谈话,有时也被她们讥为假撇清。
但欧阳小姐赞过我:“就这个孩子有点傲骨。”
无论如何,咪咪要跟一个阔佬到欧洲去了,巴黎、罗马、雅点、日内瓦,我作梦都
没想过的地方。
不知是羡慕好还是嫉妒好?
多希望在早上推开窗,看到威尼斯的晨曦。
现在推开窗,多数看到对面人家在打通宵麻将。
我希望新的港督会禁止打麻将。我这种希望是很渺茫的。
到处找人介绍兼职,有一份报馆的校对工作,晚上八时至十时。
我想我会去应征。
大雄自然是反对,那是他的事。
他好学,我不。
但我愿在社会大学多上一课。
五月二十八日 雨
今天黑过墨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竟与咪咪大打出手。
我们差点滚在地上,互相搓头发撕衣裳。
是她先骂我,见我走过,讥笑我:“这件裙子五十块,你倒是穿足一季不除下来。”
我心情很坏,回嘴:“拿皮肉换衣裳,我做不到。”
她问:“你在说谁?”
“我说谁,谁心知肚明。”
她手快,一巴掌扫过来,我手亦快,马上档住,用左手去打她,她大哭,高声骂粗
口。
欧阳小姐闻声出来,把我拉至一旁,同时晶晶芝琳她们也来劝解。
咪咪由我十八代祖宗骂起,我在欧阳小姐的房间发呆,很是后悔。
欧阳小姐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并不害怕,这种秘书工作什么地方都找得到,至多被革职。
但为了这么小的事!
“也难怪,你们年轻。〃欧阳小姐说。
我想马上回家,躲在被窝里哭一场,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欧阳小姐说:“你先回去吧,这里的事我替你担下来,明早见。”
我也忘了说感激的话,拿起手袋,就离开公司。
要找工作不难。
再也没有第二个上司像欧阳小姐这么体贴。
在街闲荡了很久,才回到家。
母亲仍然没有好脸色给我看,问题少女就是这般形成的吧…家里实在待不下去,只
好朝外发展,仓猝的跟一个男人,或结婚或同居,从此沦落,再难翻身。
不过父母多数倔强,不肯承认过失,多数推赖孩子们没志气,自甘堕落,他们既不
爱护亦不指引那方面,则轻轻带过。
我在极度困惑下上床,辗转反侧,不能成寐,一整个晚上绝望,冒汗,觉得短短的
生命中充满不如意。
天亮我才睡着,根本不想起来,决定自暴自弃。
五月二十九日 阴
欧阳小姐在九点二十分打电话来我家找我。
我说:“我辞职了。”
“乱讲!一切都公平地解决,咪咪因行为不检,已经被开除——”她压低声音。”
一半是营业经理公报私仇。你没有事。我有一大堆文件等你回来清理,快,限你三十分
钟到公司。”她挂了电话。
我马上清醒过来,感激得鼻子发酸。
到底这世上还是好人居多,还有人关心我。
我飞快的穿好衣服,搭地铁过去。
不快不慢,半小时内赶到公司,欧阳小姐笑吟吟的在她房间门口等我,也不说什么,
指一指代办文件。
那天我的工作进行得特别轻快,心情特别好,一晃眼便过去了。
我真不明白为何像欧阳小姐这么漂亮这么好这么能干的女子,竟会找不到对像,太
讽刺了。
也许世事往往如是。
失而复得,我才知道这份工作有多么可贵。
做生不如做熟,还有谁肯为一个小女秘书付出偌大的努力?
欧阳小姐就肯。
中午大雄打电话来,他说:“听伯母说这几天你的心情坏透,到底是为什么?”
“我并没有得到那份兼职。”
“留些精力等待下次吧,有失败有成功,人生才有对比。”
“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我笑。
“听你的声音,又不觉得你心情那么坏。”
“今天好多了。”
“少女的心情如香港的天气。”
“这句话早听俗了。”
“有件新鲜事,也许你会替我高兴。”
“什么事,中了奖金?”
“祖祖,你又来了。我考取初级管理文凭,升级啦。”
“那么快?”我有点疑心。
“加了三百六十五元薪水。”他得意非凡。
“好大的成就。”我啼笑皆非。
“谁希罕这加薪呢?但是以后做事就方便多了,祖祖,你也该明白这些人的势利眼,
同样一句话,助理经理说出来就不一样,现在我有自己私用的电话。”
“恭喜你不住的往上爬。”
“祖祖!”
“好好,我应该替你高兴,不应扫你的兴。”
“今天我们出来庆祝。”
“不必,我很累,昨夜没睡好,你与别的朋友去吧,改天我补请你。”
没想到大雄这么肤浅,一派小人物模样,小船不可重载。
刚在纳闷,以前中学的同学阿蒙约我出来午餐,我精神又为之一振。
阿蒙与我最谈得来,家境也差不多,尽管我们念的不是名校,却也乐了好几年。
到了餐厅,除阿蒙外,还有其它一大堆好同学,如阿昌、阿利、阿和、阿清。
我们那一年是“阿”字辈,他们都叫我阿祖。
半年不通消息,要说的太多,一小时内抢话,连喉咙都哑了。
大家都很感慨。
阿昌本来要做诗人,结果在一间小报内做校对。
阿利本来要作育英才,现时屈居野鸡补习学校主任。
阿和要流浪,他找到一份旅行向导的工作,靠顾客的小费牛畜人生。
而我,他们问:“阿祖不是要做模特儿吗?穿尽全球最美的华服。”
我仰起头来哈哈大笑起来。
阿清说:“我做了社会工作者。”
大家公认他的职业最有贡献。
阿清说:“任何一个人的职业都有意义,为什么要响往花式?电影名星、模特儿、
诗人都是出锋头的工作,但平实的职业也有其可贵之处——…”
阿清没说完,大家就劝他改行到礼拜堂做牧师。
我们都是一群羊,需要牧者,有引导才能够吵到人生的真谛,好好享用人生。
我不大会说文诌诌的话,一打比喻,。老土的要命。
不过当年我们的理想可全部泡了汤了。
阿和说:“现在最主要的是,老板一叫我,立刻应:是是是。”
我问:“你那个老板那么可恶?”
“自然,每个老板都一样,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非说是不可?”我问。
“何必跟他吵?况且我地位低微,左右不过说些絮事,一张纸,正面打字跟反面打
字有什么分别?他也不过是机构的低级职员。”
“真可悲。”
想到大雄爬上一步半步便乐成那样,我沉默。
这顿饭吃到后来,可以说是不欢而散,每次同聚的时间相隔日远,终有一日,大伙
再也提不起劲来相见。
五月三十日 晴
我与大雄言归于好,庆祝他的升级记念。
他有他的好处,这么天真、努力、用功。为小小的胜利便乐得半死,这与我悲观形
成对比,我需要这么一个伴。
将来如果认识了贵介公子,会不会将大雄拋弃呢!这么些年了,不至于吧?我们是
有感情的。
这么快到六月了,很容易又一年!今年一些进展都没有。今日领了薪水乖乖的交在
母亲手中,母亲有点讪讪的,彷佛不好意思上回为了数百元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至于我,我倒已经忘了。
母女之间,哪里计算得那么多,她有她的苦衷。
每天仍然是这一套,上班下班,劳劳碌碌,为了一点点薪水,供人差遣,我这个少
女的生活一点也不刺激,所写的日记,应该不屑一提。
但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