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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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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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明显,这是一宗自杀案子。”
    她殉情了。
    “多谢你,小姐,深为感激。”
    一个妓女为爱人殉情了。
    “没有你的解释,我们在她公寓拣到电报也是无用,抱歉打扰了你的睡眠。再见。”
    我送他们出去,夫上门,再回到床上去。
    安娜死了。
    以后再也听不到她稚气地学上海话的声音了。她咭咭的低笑,她的长发,她的美丽,
一切都完了。人就是差一口气。她自杀了。张家明死了,她也活不下去。
    她一声不响的选择了这一条路。
    那个水手倒好,一下子便拣到个陪死鬼。
    我空洞无聊的躺着,到天亮,终于忍不住,偷偷的为安娜哭了一场。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船公司会得到安娜的地址,是不是张家明托公司汇钱,公司
才知道的呢?一定是。但电报为什么迟了两个多月才发?
    一连串的功课、测验,逼使我把安娜这一段忘记。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总得活下
去。
    又是一个春天。
    如果安娜还在,我与她认识,就两周年了。
    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放学,一个陌生的外国女子,一直缠住我要我教中文——
我是不会忘记的。
    故事并没有完。
    我放了学,到了家门,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我家的石级上。我看了他一眼,倒是个中
国人呢。
    我掏出锁匙开门,那男人却趋向前来问:“你是王小姐?”
    我有点惊异,“是。”
    我抬起头看他,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清秀的脸,浓郁的眼睛,穿得很干净。
那张脸……那张脸仿佛是见过的——在什么地方见过?一定是哪间大学的同学,在中国
学生会见过,此刻忘了。
    我连忙笑道:“对不起,我记性不好,你是——?”
    “是张家明。”他静静的说。
    我大吃一惊,退后三步,手中的书本都散落在地上。
    老天!我白日见鬼了!可不是张家明!我见过他的照片,是当年安娜给我看的,依
稀认得,可不正是他?
    “你不是死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死。”
    “那船不是沉了?你后来又救活了?”
    他摇头,“没有,船也没有沉。”
    “唉,你有没有收到我写的那封信?”我问。
    “收到的。但已经太迟了。”他低声说。
    “唉,别站在门口,你进屋子里来吧。”
    我开了门,请他进去,又泡了茶。
    我皱起眉头看着他,他算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子,然而长得再清秀,也不该害了人家
一条命。安娜临死那一夜,不知道被折磨得怎么样,天啊,到底是一条人命呢。
    他说:“我没有死。”
    “然而那封电报——”
    “你看到电报了?”
    “是。”
    “那是我父亲拍出来的。”
    我马上明白了,我的脸色转白,这么旧的诡计!但是安娜却赔上了一条命。
    “他们把我拘在家中,结果……后来他们发了一封电报。你不会相信,我并不是水
手,船公司是我父亲的财产,我在船上工作,偶然认得了安娜一一真不该,她居然相信
了,而且从你的信里才晓得她真是有心于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是连生气也不会了,我只是说:“你们公子哥儿也太会玩了。”
    “谁知道呢?谁相信呢?我以为像她那样的女子,不过是哄哄客人,这里骗几十镑,
那里又几十镑,又让客人开心一下,谁知道她倒是真的。”
    我不怒反笑,“你可知道,张先生,我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教她说上海话?她已经学
会了,就等你圣诞回来,她好使你惊奇一下,你可知道?”
    “你为什么不早写信告诉我?”
    我叹一口气,“很好,现在你倒赖起我来了,我当初在信中留了地址,不过是要证
明确有其人,不是安娜搅鬼,好,你倒说说看,你从开始到最后,有没有真想娶安娜?
你家里可会允许你娶她?这不怪你,怪只怪她太死心,怪只怪你玩笑开大了。”
    “她后来写给我一封中文信,给家母扣了起来,终于看到了,我哭了一场。她倒真
爱我,只当我是一个水手。家里多少女人围住我,不过因为将来我是承继船公司的。”
    “可惜她没有这个福气。”我静静的说。
    “王小姐,你为人为到底一一”
    “不,我跟你什么关系也没有,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过去的事大家别提。”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的神气,跟安娜以前的眼光差不多,我心软了。这到底是
安娜心爱的人,至死还爱着的人。可怜她死得真冤枉,真冤枉。奶油色的皮肤,浅褐色
的眼睛,如云秀发,才二十岁。
    “你是安娜的朋友,求你告诉我,她现在的地址。”
    我猛地吃一惊,他还不知道?
    我疑惑的看着他。
    他牵牵嘴角,“我知道这很错,我并不能娶她,你是明白的,我们中国人……我没
有爱她爱到愿意舍弃我家庭的地步,我根本没想到要那么做,不过我想见一见她,把事
情说明白了,要是她愿意,我可以替她置一层房子,让她住在英国,我可以来看她,我
想对她好一点。”
    这个男人对她还有一点感情吗?就是这么一点?
    他并不知道她傻兮兮的为他死了呢。
    我看着张家明的脸,忽然之间眼泪就淌下来了。
    就在他坐的椅子上,不过几个月前,安娜还坐在那里,太阳洒在她身上,她起劲而
愉快地,絮絮诉说着她的将来,她的希望。她的快乐建筑在一个男人身上,这个男人并
没有遵守他的诺言,一切都化成了灰。
    我用一条手帕掩住了脸。
    “安娜跟我说起过你,她说她认得一位中国小姐,是读大学的,问我愿不愿意见你,
我……只当她开玩笑,恐怕那中国小姐也是她同行吧,怎么能是大学生呢?所以没来见
你。或许她现在又重操旧业了,或者她结了婚,我总得见她一见,谢谢你。”
    我缓缓的说:“你不必费心了。”
    “为什么?”
    “你不必费心,你也不必赎罪,她不过是一个妓女,而且太年轻天真了一点,她两
个多月没得到你音讯,急得觉睡不着饭吃不下,收到那封电报,一时想不开,自杀了,
她满以为张家明死了,她也该死,谁晓得你还好好的活着,倒得感谢令尊,打了那么一
个电报,成全了她——她至死还在做梦,以为张家明是死了才断了音讯的,并没有变心,
大概死得并不痛苦,比活着受折磨的好。只是令尊倒也很狠,青天白日的咒自己儿子,
别真的应了才好。”
    我的声音是平静的,沉着的,一点激动也没有,好像在数帐簿一样,我自己都吃惊。
    张家明一下子听到这个消息,呆住了半晌,他做梦也没想到天下还有这等女子存在,
对于一个花花公子,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真是一个大打击,他难道可以向冥冥之
数索回安娜不成?
    呆了一会儿,他混身颤抖起来,然后他说:“好,很好,我张家明活一天记得一天,
我害死过人命。”
    他苍白着脸,一言不发的坐着。
    我也坐着。
    春天在窗外。
    他来了,迟了一整个季节。他如果早点来,安娜会得妥协的,她是那么的爱他,但
是我却情愿她死了。俗云好死不如恶活,但对于安娜这种女孩子,死了倒是干干净净,
了无牵挂,活着干什么?等这个男人来,来了又走,走了又等,不如死了好。
    最后张家明站起来,他平静的说:“王小姐,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我送他到门口,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上了他的车子,开走了。
    以后我没有再看见过他。
    他大概回了家。
    父亲拥有一间这么出名的船公司,他又一表人才,难道还怕寂寞不成?说来说去,
天下没这个道理,他的确是有苦衷,不能娶这个利物浦妓女,莫说他家财千万,就算普
通家庭的儿子,算是水手吧,也不能娶安娜这样的异邦女子。
    只是安娜实在太激烈了一点。
    她死前甚至没有来找我。
    隔了几个月,我考完试,毕了业,回到家里,正好是暑假,过得很舒服,也不急于
找工作,就是吃吃玩玩,休息着,养回在外国消耗掉的元气。
    闲时也看看报章杂志,一天早上,我打开报纸,看到一段新闻标题。
    “亿万富翁船业大王之子飞车失事堕尸山崖。
    他叫张家明,报纸说。
    车上只有他一个人,报纸说。才二十五岁,报纸说。车子向山崖上直飞出去,报纸
说。
    我不相信他是为安娜,谁会相信呢?
    也许他对于生活厌倦了,这是种抗议的形式。
    也许汽车有毛病,失去控制。
    有一样事,我是知道的,他临死那一刹那,必定想起了安娜的脸,她的大眼睛,她
的憨态,她的笑意。
    啊!安娜虽然是一个妓女,那种神情却是不可多得的。
    我合上了报纸。
    我想我该忘了这个故事了。
    这不过是别人的故事,世界上亿亿万万的人,哪个人没有一、两段故事啊,说之不
尽,听之不尽啊,有什么稀奇?
    翻过这一页,明天我又得说另外一个故事了。
 别人的女郎 





作者:亦舒 
裘莉总归是别人的女友。 
我认识她的时候是大学一年级。那时我们同班,她穿着平跟鞋、白短袜,长发晃来晃去,我的心也随着晃来晃去。 
当时她的男友是网球高手,建筑系的仇家强。尽管他是一个俊男,家里有钱,然而嫉妒心太强——裘莉跟表哥去看场电影也挨他的耳光。他们好了1年便分手了。 
那年的圣诞舞会,我准备去邀请裘莉,可她已经跟着华国坚去跳舞了。 
裘莉是一朵花,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不止是我一个人。 
舞会上我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但是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请她跳舞,遭华国坚的白眼。 
那夜回家,我一整夜没睡,近天亮的时候,我偷偷哭了,那是我可悲的初恋,我爱上了裘莉。 
第3年的时候,裘莉的男朋友是邱志盟。 
3年同学,我与裘莉并没有正式交谈过,直至近毕业的时候,一个下午,我抱着书本走过校园,有人在我身后唤我:“陆同学!陆同学!” 
我一转头,是裘莉!我呆住了,心蹦蹦跳,强自镇静。她离得我是那么近,我可以数清她那长长的睫毛。 
“裘莉”,我听见我自己说,“有什么事吗?” 
她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陆同学,听说你的围棋下得很好?”呵,只是这种小事。 
“不敢当。” 
“教不教人?” 
“自然。”你要学? 
“我有个弟弟想学围棋,可否帮助指点他一下?” 
我略为失望:“我自己也是初入门,我可以教他基本技巧,下棋靠天聪,不用师傅。” 
“陆同学太客气了。”她笑,“谢谢,我让他跟你联系。” 
我点点头。 
她娇俏地再道谢,摆摆手,走了。 
我永远记得那天阳光普照,树叶的影细细碎碎,映在她身上……那个情景,如一幅照片般长印我心。 
她弟弟来过我家数次,小子非常聪明,一学即会,一会即通,一通即精,把我杀得片甲不留,弑师后就不再来了,我倍增怅惘。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裘莉。 
我尚未毕业就往加拿大去念书,继而升硕士。暑假回来,听说裘莉结婚了。嫁的是一个商人,姓殷。 
我又到异国去念博士。 
冰天雪地中老想起裘莉南国女郎的风情,但她总是别人的女郎。 
再回香港的时候,我已35岁,事业小有成就,任皇冠化工厂的副厂长。商界人士抢订皇冠厂的产品。 
仇家强已是有名气的建筑师,一天他来看我,“小陆,他们都说皇冠厂有个化学工程师是中国人,我听他们形容,就疑心是你!15年不见,可好?”他笑问,“结了婚没有?” 
“没有。” 
他眨眨眼,“聪明人。”我答不出。“你呢!”我问。 
“结婚很久了,3个儿子。”他说。“你必需到舍下吃顿便饭。明晚如何,可千万不要把女朋友一起带来,我顺便再约几个旧友。” 
“我没有女朋友。” 
“呵?”他一怔,随即笑道,“刚回来,我替你介绍。” 
我说:“你仿佛很有办法似的。” 
“你仍然是那么沉默寡言、孤芳自赏,小陆,在大学时期,人人都说你冷僻到极点。” 
“是吗?”我诧异,“我自己认为我做人最随和不过。” 
“嘿,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仇取笑我。 
赴约的那日,我见到大学同班的大部分同学,仇家简直为我开了一个盛大的宴会。 
华国坚,邱志盟他们全在,但我没见到裘莉。 
人家的太太有什么好见呢?我问自己,但她也是我们的同学,仇家强应当邀请她。 
女宾不少,但没有熟面孔,十来名年轻的姑娘花蝴蝶似的穿插在客人当中,然而我格外想念当年的裘莉。 
我捧着杯子独自坐在角落。仇太太知情识趣,过来招呼我,陪我说话。 
“怎么?看中哪一位小姐没有?” 
我有点腼腆:“都任我挑吗?” 
她笑:“哟年轻有为的厂长兼总工程师,又从来没结过婚,那还不成了香饽饽?” 
我忽然对仇太太透露心声:“人不如故。” 
她诧异问:“故人是谁?” 
“大学同学。” 
仇太太说:“陆,我不是倚老卖老,借着仇家强的交情来教训你,你那故人今年怕也35岁左右了吧?岁月不饶人,35的女人已经非常的苍老难看了,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回事,你很久没见过她了吧?” 
我微笑,“15年了。” 
“她已经不是15年前的那个她了。”仇太太感喟。 
我彷徨:“可是仇家强仍然是老样子。” 
“男人就占这个便宜,不显老。” 
“不让我见她,我是不死心的。” 
“既然是同学,何不托仇家强?”她好奇地说,“是谁?叫什么?” 
“裘莉。” 
“呵,原来是裘莉!”仇太太的声音诧异兼惋惜,“她大学时的男朋友已是多得出名,后来结婚了。” 
“是,嫁了个商人。” 
“有两个孩子,离了婚,现在搬了出来住,孩子跟丈夫那边——哈,你真想见她?” 
我说:“有她的电话吗?我自己处理这件事好了。” 
“你等等。” 
仇太太把电话交我手中的时候,跟我说:“那边穿白裙的女孩子,是我表妹,24岁,大学刚毕业,你如果在故人那边失望的话,随时跟我联系。” 
如果我要的光是个青春貌美的女孩,我早结了婚了,还到香港来挑呢! 
电话打通了,裘莉很大方地答允出来见我。 
我等了10分钟,心头焦急。她出现的时候我一眼把她认出来了。 
“裘莉!”我叫她。 
她仍然那么苗条我想仇太太大概对她略有偏见,才把她形容得那样子。我倾心于她的风韵与艳色。 
她看着我:“奇怪,你们男人怎么不肯老?你仍然像大学3年级时的模样!” 
她那少女的矜持与娇俏已经消失大半,代之的是大方与体贴,加上一份成熟美。 
“你好吧?”我由衷地问。 
“不太好,离了婚了。”她苦笑,“我们说些快乐的事——怎么,你还没娶太太?”“没有呢。”我有几分忸怩。 
她谅解地微笑:“你过去就是沉默寡言的,咱们班的女同学都说你有点高不可攀的神情,相貌特别清秀,但是冷冰冰——不过也不怕,你现在名成利就,香港的姑娘最向往就是这些。” 
“别损我了,什么名成利就!” 
“如果她们不懂得欣赏你的气质,那就冤枉了。” 
我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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