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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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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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们约好开谈判,女主角根本没有勇气出现,而他亦觉得缘份已尽,两人皆
没有到约会的地方去,一段感情就此惆怅的结束。”
    “什么,轰轰烈烈开始,无疾而终?”我失望。
    他为之气结,“读者都是贪得无厌的。”
    我说;“读者有权发表意见。”
    “这一行也太难做了,我考虑转行。”
    “你可以写续集。”
    “嗯,让我想想——”他又陷入沉思中。
    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
    看情形,故事要说得好,还真不简单。
    “我不讲了,”他说:“你看姐妹画报吧,这个故事下期开始连载,好不容易写完,
真得好好休息,喂,替我添些咖啡,你明天有没有空,有一部电影——”
    这时母亲出来,向我眨眨眼。
    我也朝她会心微笑。

    (此文原载于亦舒中短篇小说集《情人知己》,系盗版,原属名岑凯伦,感谢网友
shirley提供此书。作品前原无小标题,此篇名为编者酌加——宇慧)
 
上司

                           作者:亦舒


调组的时候,曾新生的老板彼得杨悻悻地说:「就是看不得我手下略有一个平
头整脸的人。」

这样说已算是表示赏识手下,新生不禁有点高兴。

彼得杨叹口气。「你这次出去,要小心行事。」

「是。」

「新上司陈丹是个怎麽样的人,相信你也听闻了。」

新生实在不敢搭腔。

「那女人是个疯子。」

新生吃惊地看着看彼得杨,佩服他乱说话的勇气,新生自小性情温和,做什麽
都留个余地,很少冲动,也很少为自己的言语与动作抱歉。

成年人嘛,怎麽可以乱说话。

「做得不满意,去大老板处告她,我支持你。」

哗,公然煽动手下越级挑战,非同小可。

看样子彼得杨真恨死陈丹挖去他的得力助手。

新生只得说:「看情形吧。」

「陈丹的私生活一直浪荡,你要当心。」杨彼得狞笑数声。

新生莞尔。「但,我早已过了二十一岁了。」

「她会蹂躏男童,相信我。」

「我会步步为营。」

「陈丹是个贱人,我要好好对付她。」彼得杨握紧拳头。

新生退出来。

多麽好,这样当众恣意侮辱对头人,新生希望他也可以做得到:破口大骂,李
甲是蠢驴,张乙是狂魔,而赵丙是小丑。

一定很痛快。

不过在别人眼中,如此欠缺修养,恐怕也会被视为疯犬,划不来。

新生一贯的作风是替人设想。

唉,有头发,啥人想做癞痢。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不能随意诉苦,只得变个方法发  。

新生闷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坐在小公寓的客厅裹,静听音乐,一边喝杯威士忌
加冰。

越来越少约会了,下班已经很累,不耐烦讨好女孩子。

新生最喜欢的歌,叫夜来香,是一支在他出生前十多年已经开始流行的调: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凄怆,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新生也知道,夜来香,就是本市夏季随时可以买得到的玉簪花。

这种花已经不流行了,正如歌颂它的歌曲一样。

很久很久之前,男人需要养家,而女人,也乐意给男人养,温柔芬芳一如夜来

香。

新生想,不要怪女性日益不羁,是男性的无能,惯成她们这样。

既然她们非飞到野外觅食不可,就练成一副鹰的模样。

要怪,可以怪社会。

他揉揉双眼,明天,要向新上司陈丹女士报到。

也不只一个人说陈小姐的坏话了。

年纪比较轻的女同事一听到陈丹两个字,都故作惊慌状。「厉害、可怕!」她
们说。

不是不夸张的,用来博取别人同情,一方面特意露出柔弱之态。

新生心裹暗暗好笑,算了,姊姊妹妹,别作戏了,谁又是省油的灯,谁又比谁

更好欺侮。

陈丹身为一组之长,不见得会张嘴去咬无名小卒,这些人无端先自抬身价,大

声叫怕,彷佛真有资格同陈丹招架叁数回合似的。

新生打一个呵欠,怪现象见多了,还真闷。

一向镇静的他,当晚也作了噩梦。

梦见一个女巫满嘴鲜血追着他杀。

新生很明白为什麽患癌的人越来越多。

准九时,他向陈丹小姐报到。

以前曾经见面,不过都是远距离,这次离她不到两公尺。

年纪不轻了,仍然标致,晨曦照到她左边脸,却没有放下  子,可见是不拘小

节的人。

她开口:「彼得杨的报告给你叁个甲。」

新生只得欠欠身。

「希望半年後我也能给你叁个甲。」

新生答:「希望不负所托。」

陈丹抬起眼来,新生不禁想,这个女人,十八、二十二的时候,不知多麽漂亮



「你去与马嘉烈办交接手续吧。」

新生静静退下。

马嘉烈在等他,笑问:「怎麽样?」

「长得很好。」

「这一、两年已经露出疲态了。」

「她同傅说中有什麽不同?」

马嘉烈答:「她也是血肉之躯。」

「我相信是。」

「外头把她神话化了,她也有得有失,她也有喜怒哀乐,只不过不说出来。」

新生有点意外,看样子马嘉烈与她相处得不错。

「有很多次,她令我下不了台,但,出来做事,颜面真是小事,谁理得了谁的

弱小心灵是否遭到损害,目标要紧。」

马嘉烈这样懂事,新生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开头一个月,陈丹并没有什麽重要的工作派给新生。

新生沉住气,尽量学习。

马嘉烈对他有好感,倾力相助,新生请她吃过两顿饭回敬。

但是,二十五岁的孩子,要求不只吃饭吧。

第二个月,压力来了,一个计划摔下来,叫金童玉女一同筹备,没有一点指示

,只给了死线限期,新生很不习惯这种作风,但马嘉烈说陈小姐一贯如此。

新生每天要做到晚上七点才走,明明需要四个人才能应付的工作,偏偏只有两

个职员死干。

女孩子体力差,睡眠不足,马嘉烈患感冒,眼前金星乱舞,还撑着来做工,汇

报时有什麽差错,陈丹一样苛责。

新生嘴裹不说什麽,到底年轻,眼神却出卖了他。

一日下午,马嘉烈实在累,告假回家休息。

新生桌前文件堆积如山,怕要熬到深夜。

新生性格优秀的一面表现出来,他处变不惊,不烦不躁,气定神闲,逐一仔细

批阅答覆,完全大将风度,只不过喝多几杯咖啡。

陈丹走过几次,暗暗留神,心中赞赏。

马嘉烈终於倒下来,紧张过度,耳水失去平衡,呕吐大作,进了急诊室。

新生只得把她那份也揽到身上,同舟共济,至多做通宵。

开完会回来,再做文件。

两天之後,也长了黑眼圈,同时,舌头有点麻痹,脸上长出小疱。

一日午饭回来,发觉陈小姐坐在他的位子上,手挥目送,潇洒地在回覆堆积的

公文。

新生一声不响,坐到马嘉热的椅子上,与陈丹相对工作。

两个人一直没有吭声,也没有停下来,一直手与脑不停地做到下午六点钟。

两个秘书捧着文件出去依指示办事,该打字的马上打,该传真的立刻发,该交

到老板手的即时送出……

新生发觉陈丹快、准、狠、背脊挺得笔直,好像可以一直做到第二天清早。

六点叁刻,她吩咐传达员去买晚餐。

新生看看手表,大胆地说:「不如到附近饭店好好吃一顿。」

陈丹一怔,抬起头来。

「疲军焉能作战,吃饱了再来。」

许久没有人敢同她说这样的话,她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忽然想喝一口酒松弛肌

肉,於是抓过手袋站起来,竟答应了这个约会。

两个人在烛光下对坐。

新生不爱说话,陈丹显然也不懂这门艺术,但是气氛倒还融洽。

由新生大方自然地为她点酒叫菜。

结帐的也是他。

同女性外出,不管她年纪、地位,新生都觉得应当付帐。

吃完了,回到写字楼,两人挑灯夜战,做到十二点。

新生把上午的会议记录写出来,交给陈丹批阅,她修改过,立刻叫人打出来,

交上去传阅。

爽快磊落,以往彼得杨做事如吃了猪油膏,非叁催四请不肯签上大名,爱摆架

子。

各人办事作风不一样。

每跟一个老板,新生都觉得他长了一智。

只有少数极之能干及幸运的人可以有他们自己的事业,不然的话,总得服侍一

位上司,总得学习与他相处,即使位极人臣,上头还有天子。

他送陈丹回家。

她竟在车裹睡着了。

也是人,也会累,也会软弱。

新生的母亲与大姊是老式女人,从来未曾试过外出工作,所以新生一直认为女

人是应该享福的,他也一直有呵护女性的习惯。

到了。

他停下车子。

引擎声一熄灭,陈丹也自动睁开眼睛,她有刹那的迷惘,像是不知身在何处:

但马上醒觉,推开车门,「谢谢你。」还有,「明天见。」

「要送你上去吗?」

「不用了。」

新生也觉得她可以应付。

他开走车子。

计划如期举行,马嘉烈赶回来做司仪,新生松口气,觉得前所末有的累。

想来陈丹更加疲倦。但,说给谁听?

有伴侣跟没伴侣的分别便在这裹。是,对方并帮不到什麽,对方也只是人,不

是神,但得到精神支持,分工合作,到底减少一份落寞孤独。

事完後马嘉烈同新生说:「听说你们一起吃饭。」

新生反问:「谁同谁?」

「你同陈小姐。」

新生一怔,谁看见了,当新闻来说。

「她对你,另眼相看。」

「是吗?」新生微笑。「一定是因为我办事得力。」

「还有,长得英俊。」

「马嘉烈,我以为你与众不同。」

「你会为我辩护吗?」

「没有人说你的是非呀。」

马嘉烈点点头。「我没有资格。」

「我们别在公司裹谈这些。」新生温和的说:「隔墙有耳。」

马嘉烈只得讪笑。

她已经知道曾新生不打算与她有进一步发展,兴致索然,寻找可能性真是人累

人的一件事,而时间偏过得这麽快,一下子叁、两个月就过去了,老了少女心。

星期六下午,新生没有回家,在电脑前研究一份市场调查的漏洞。

没想到陈丹在叁点左右也回转来。

新生只向她点点头。

她听完几个电话,走到新生面前坐下。

新生抬起头来。

「没有约会?」

新生笑:「还没下班。」

陈丹点点头:「像你这样细心的小朋友,的确少有。」

新生听到这样的称呼,啼笑皆非。

陈丹说下去:「我敢说,彼得杨还在本公司站得住,肯定因为有你匡扶。」

新生连忙分辨:「彼得手下猛将如云。」

陈丹似笑非笑地看住他:「你这是忠厚呢,还是过分圆滑?」

新生维持缄默。

陈丹点点头:「也好,你不肯弹劾他,想必将来不会批评我。」

新生见她明白这个道理,很是高兴,有时人太聪明机智了,浅易平放在那裹的

道理,反而看不清楚。

陈丹吁出一口气:「有没有觉得我厉害?」

新生没想到她会这麽问,很直觉老实地回答:「这是战场,不厉害怎麽应战,

打到今天,当然有叁、两下散手,这个问题不算问题。」

陈丹一呆,细细咀嚼新生的话。

新生说:「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目标,你认为应该这麽做,就勇往直前好了。」

「牺牲在所不计?」陈丹低声问。

「有什麽事毋需牺牲的?吃一个鸡蛋还可能导致胆固醇过高。」

「新生,你的想法真特别。」

「会不会过分乐观?」新生笑。

「年轻人乐观是正常的。」

新生看看手表:「老太太,下午茶的时间到了,出去喝一杯如何?」

陈丹微笑:「孩子们总是挂着吃。」

「不吃不长高嘛!」

陈丹忽然仰起头笑了,新生替她挽起公事包,与她一起去搭电梯。

这件事当然也有目击证人,陈丹女士从来没有笑过,更别说是大笑了,平常听

见别人的笑声,都会皱起眉头表示反感。

今天,怎麽会笑?

一定是因为曾新生的缘故。

这次,提出质询的不再是马嘉烈,而是彼得杨。

他约新生下班去喝一杯。

一开口便很猥琐的问:「你与陈丹之间究竟搞什麽鬼,说来听听。」

新生十分反感,强忍着说:「她是好上司。」

「好?」彼得杨趋近新生耳畔:「……好不好?」

新生沉默了五分钟,若无其事地看看手表:「我还有点事要回公司,失陪了。



离开了酒廊,新生才发觉一边耳朵麻辣不止,胸口一团怒火要用力才压得下去



在办公室门口刚碰到陈丹,他一双眼睛忽然红了,鼻子发酸,忍不住,拉住她



陈丹看到新生这个样子,也吃一惊:「什麽事?」

新生知道失态,慢慢镇静下来:「没什麽。」

陈丹知道一定有事,他不肯说,她不想勉强。

新生缓缓坐下来,无缘无故,没头没脑的对陈丹说:「我永远支持你。」

陈丹笑,还这麽天真,可见到底年轻。

「谢谢。」她说。

晚上回了家,一杯下肚,新生嘲笑自己,刚才竟有揍打彼得杨及拥抱陈丹的冲

动,太不够道行。

他抱着惭愧的心入睡。

秘书室是传言滋生地,陈丹很快知道那日曾新生神色大异的原因。

这孩子……她别转面孔,从来没有人为她抱过不平。

陈丹留神,与新生比较疏远,连那一、两句难得的闲聊也收起。

办公室罗曼史是事业的荆棘,同董事又还好些,同手底下一个小男孩,可说是

致命伤。

就因为喜欢他、欣赏他,更加不可以有任何表示。

自那一日开始,陈丹便设法要调走新生。

真可惜,她多想把他留在身边多些时候,他实在是好帮手。

调走他,又不能委屈他,也是费神的一件事。

两个人始终天天见面,一同进出,陈丹又不能过分冷落新生,况且,很多时候

,她也乐意接近他。

两个人的关系进入微妙阶段。

他们说,只有曾新生,才可以放胆在陈丹面前说一、两句笑话。

还有,当陈丹铁青面孔,六亲不认的时候,也只有曾新生上前说话,她才肯听

。同时,紧绷的肌肉会得放松。

当然不寻常。

彼得杨同人说:「没想到陈丹会被一个小毛头降服。」

马嘉烈心想,真悲哀,听不得一句半句好话,一世英明可能尽丧一朝。

但,这样的担心是多馀的。

陈丹把感情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不会行差踏错。

诚然,许久许久没有谈恋爱了,精神别有寄托,并不至於像一般人想像中那麽

空虚。

曾新生勾起她的回忆,多年之前,读大学的时候,在加拿大,她也认识过一个

这样温柔的男孩子。

一年之後,她因事转校,他苦苦不肯放弃,电话、书信不绝,终於在一个冬夜

,乘长途公路车,越省探访,陈丹永远不会忘记,那夜气温,是华氏零下四十度。

也许他并不至於爱她爱到那个地步,也许只因为他精力过剩得要爆炸,非这样轰烈

的发  不可。

都过去了。

新生令她想到他。

新生的沉默忍耐,也只能维持到某一个阶段。

一个早上,他在公司附近的快餐店排队轮候,买一客叁明治,前面站着两个女

孩子,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不只是女人利用两性关系在公司裹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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