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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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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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每个人都知道我心情不好?”我懒洋洋地问。 
“表小姐,你全身的感受都写在面孔上,谁看不出?” 
我讪笑。 
万达推着轮椅来看我醒了没有。 
“醒了醒了,”我不好意思,“我喝醉了从来不声不响,一定埋头大睡。” 
他幽默的说:“酒品好得很呀。” 
我推他过去吃饭。 
万宅布置得古色古香二堂旧酸技家俄,蓝白二色作主色,有种清爽磊落高贵之气。小菜很清,据说是张伯最拿手的几味,我肚子正饿,吃了两碗饭,放下筷子,忽然悲从中来,跟万家兄妹说:“在旁人眼中,我不知算是猪猡还是算人──睡了吃,吃了又睡。” 
他们忍不住笑。 
万达说:“心情不好,是这个样子。” 
饭后万达建议下棋,我没心情,万里去写长信,我跟万达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振作一点哇。”他说。 
“没法度,悲观。” 
“是感情的问题吧。”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嗯,人家不要我了,只好躲在乡下来避窘。” 
“于是喝醉酒?”他通情达理地笑。 
我长叹一声。 
“有很多事比爱情更重要呢。”地劝励我。 
“是吗,说来听听。”我没精打采。 
“健康、自由、工作、亲友、嗜好……” 
“但十多岁的人还是认为爱情价最高。”我用手托着下巴。 
“你几岁,小云?” 
“廿一了,老天真。”我嘲弄自己。 
“就是呀,还不长大?”他又鼓励我。 
我不响。 
“是同学吗?” 
“同学的哥哥。”我倾诉,“喜欢公主型的女郎!而我,偏像个野孩子。” 
他伸手在我鼻子上一点!“野孩子更可爱。” 
“是吗,不是说着逗我开心?” 
他笑,“我与妹妹一起来度假,一个月后要返回市区,你超着写功课之余,多多过来玩,可好?” 
“你们陪我?” 
“你也陪我们。” 
我欢呼。 
就这样,我们成为很接近的朋友。朋友这件事是很奇怪的,投缘的话,感情一日千里。万民兄妹性格光明可爱,我们很快就成为最谈得来的知己。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万达,他自小困在轮椅上,不但没有丝毫气馁或是灰色的思想,却比常人更乐观、努力、温暖、能干,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有志青年。 
渐渐──不需要很久──大家都忘了他跟我们有什么不同之处,因为他是那么活跃,尤其是游泳的时候,谁也看不出他跟常人有什么不同。 
第三个星期,姨妈进来瞧我。 
她闻间问起:“功课如何?” 
我答:“很好哇,报告进展得很快,早上做三小时,下午做两小时,灵感汹涌而至,止都止不住,如无意外,下礼拜可以完工。” 
“咦,”她说:“看上去你是康复了,什么事也没有。” 
“我什么时候病过?”我抗议。 
姨妈会心微笑,“有种流行症,叫失恋。” 
“早过去了,现在我有新朋友。” 
“是一个叫万达的男孩子吗?”姨妈问。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谁说的,那个奸细?”我责问:“群姐?” 
“小云,那位万先生,听说腿不大好。” 
“是,他是伤残人土。”我说:“又如何呢,做朋友,不应怀着势利眼,他比我们更活泼乐观勇敢。” 
姨妈说:“小云,我是势利的人吗?” 
“你不是,姨妈。” 
“对呀。听说人家对你很好。” 
“朋友嘛。” 
“小云,你也不小了,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不一样的,所谓普通朋友,止于吃喝玩乐,人家对你这么关心,花那么多时间在你身上,显得不简单。” 
我心虚,一我们也不过是吃吃喝喝。” 
“群姐说万少爷对你有好感。” 
“群姐的一张嘴!” 
“你打算跟人家有进一步的发展吗?” 
“姨妈,这样太不公平了,谁知道将来的事呢。”我反辩。 
“你愿意与万先生有将来吗?,抑或超着这个失意空档,与人家来消遣消遣?你瞒不过我,小云,自小你是一个顽皮的孩子。” 
我低下头,“我们会永远做好朋友。” 
“那么好,你与他就维持朋友的距离,别太亲热,引起人家谈会。” 
我很生气,“姨妈怎么忽然把我说得像只狐狸精。” 
“真的。”姨妈叹口气,“人家孩子怪可怜的,虽然说伤健平等,那不过是很浮面客气的说法,真的要你陪少了一条腿的人吃饭睡觉,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你有那种爱心与忍耐吗?” 
但我用双手掩起耳朵,“我们不过是朋友!” 
姨妈也不悦,“你这个孩子怎么揽的?一句好话也不要听!” 
她吩咐群姐几句,便回市区。 
我连群姐也迁怒,“假仁假义!”我说“虚伪!” 
“表小姐,”群姐不怨反笑,“我可是看看你长大的,你怎么说我!我都不生气。” 
我坐下来,问自己,对万达有好感,是否为了心中空虚?抑或他自有可取之处? 
两老都是对的,谁不寂寞呢?寂寞是世界性的恶疾,人人都患有某一程度的寂寞症,而万达实在是个好伙伴,他温柔,耐心、体贴,毫无疑问,对我特别的好,我当然喜欢接近他。 
至于将来,我可没有考虑过跟任何人有将来,这也不表示对万达不公平,如今还有 
谁会在廿一岁结婚生子?姨妈如此质问,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 
也许她是想我注意万达的感情发展,别粗心大意的伤害他。 
对了,我确是一个比较粗线条的人,很多时候不知轻重,举止放肆,引起别人误解。 
姨妈还是对我好。 
以后我确要小心留神才是。 
第二天万里来找我出去野餐,我的态度就没有那么放,比较拘谨。 
万达是个最细心的人,他马上发觉了,便笑问万里:“小云在今天闹情绪?” 
“没有。”我心中憋得要命。 
“怎么回事?忽而象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万里也取笑我。 
我不出声。 
万里说:“我忘了带录一日带,回去拿。”她站起来走开。 
我紧张的问:“她为什么要制造机会让我与你单独相处?” 
“别多心,小云,她不过是觉得你或许有话要跟我说,她在一旁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大家都是朋友。”我努力分辩。 
“但你一直比较听我的。”万达光明磊落的说。 
我的疑困渐渐消散,人家真正不过把我当一个朋友。也许万达认为失恋者才是残废者,也许姨妈太多心了。 
“她不是要故一意制造机会让我们多倾诉吧?”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万达哈哈大笑。 
我说:“我们是好朋友。” 
万达凝视我,“你怕什么,怕我向你求婚?” 
我涨红睑。 
“你别慌,我不是那么冲动的人。”他说:“正如你说,我们是好朋友。” 
“万达──”我非常抱歉。 
“别再说了,”他微笑,“省得越描越黑。” 
我没趣,站起来回家。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不知道是否一次失恋令我学乖,我想得到,但又拒绝付出。不花任何代价留着万达。 
那一天我居然食不下咽。我! 
那篇报告则差一截尾巴,吊在半空。 
我恨死自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点都不会处理感情。 
第二天,我睡得胡里胡涂,群姐来推我,我睁开眼睛,看到她一脸的笑容:“来,表小姐,来看,万少爷的女朋友好漂亮。” 
我张大嘴问:“他有女朋友?” 
“是呀。”她一副安慰相,“原来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不解,“重姐,万少爷有什么不好,你不喜欢他?。” 
群姐不好意思,转侧头。 
“你嫌他残废,是不是?” 
“我是看看你长大的,表小姐,我是个老派的乡下人,我只希望你能嫁一个如意郎君。” 
“现代的女人在嫁人之前可以拥有许多男朋友。” 
群姐吃惊:“表小姐!你可别学那些女人!” 
我爬到窗口去,“他的女友在何方?” 
“在草地!看见没有?” 
看见了。 
哗!是个公主型的女郎。 
她为他在推轮椅。 
人家足有两点三公尺左右高度,穿着运动装,长发、苗条、美艳,身材面孔都像世界小姐。 
我瞪大眼,傻掉了。 
妈的。比起她,我像只丑小鸭,而最穿的是,这么美的女郎都不怕跟他做朋友,而丑小鸭与她的家人都忙着拒绝他。 
柱作小人。 
我气馁,重重跌在床上。 
男女之间根本没有普通朋友可做,谁肯毫无代价地对一个人好呢? 
我瞪着天花板。 
群姐安慰我:“表小姐,你怕找不到男朋友?” 
我惋惜说:“万达的气质是难能可贵,可遇不可求的。” 
群姐也默认。 
这时候楼下有人叫我:“小云!小云出来玩。” 
“你下去吧。” 
我无精打采抓起外套!踏进球鞋里。 
万里兴高采烈的说:“小云,多认识一个朋友,这是莉莉。” 
我强颜欢笑地点点头。 
“万达说:“小云很情绪化,心情不好的时候面如玄坛。” 
那美丽的莉莉笑起来如朵风中的玫瑰花,“别这么说,人家会不高兴的。” 
“不要紧!”万达说:“她性格像男孩子,很光明磊落。” 
我啼笑皆非,撑起了腰,半晌作不得声。 
活该,不是老对牢他口口声声说只肯维持朋友关系吗?报应立刻来了。 
万里马上向我挤挤眼。 
美丽的莉莉说:“我喜欢像男孩的女孩子,通常不那么小心眼,容易做朋友。” 
他们三个人一唱一和,热闹得很,本来我的角色被莉莉取代。 
是我自己拒绝演出,我能怪谁? 
“今天晚上我们露营,怎么,参加吗?”万里说。 
莉莉笑,“我最怕露营,第二天头发打结,梳都梳不直,很可怕的。” 
我一向喜欢户外活动,但这次却作不了声。 
万达问:“你呢,小云?” 
我摇摇头。 
莉莉转动他的轮椅,把他推回屋内。 
他们走得老远的时候,我还听见他们说:“……小云……小孩子时叫小什么小什么怪可爱的,年红一大还背个孩子气的名字……” 
立刻批评我!太不给面子了,我心灰意冷,什么友谊都可以立刻反脸,我们认识不过短短一个月,算什么一回事? 
我这个人的最大缺点是过份热情澎湃,所以连姨妈都赶了来教训警告我。 
那莉莉想挤我出局呢,岂有此理。我握着拳头想,人家上门来欺侮我,我应该反击才是。 
傍晚我过去找万家兄妹,看见他们在走廊中点着蚊香,一脚给我熄了,这里根本没有蚊子,一定是那莉莉娇纵。 
张伯同我说:“田小姐,他们都在书房里。” 
是的,在书房里讨论英国十八世纪诗人的作品。 
偏生我对英国文学一点兴趣也无,插不进嘴。 
为什么不谈红楼梦呢?这本书我最熟。 
我咳嗽一声,“为什么不谈红楼梦呢,水浒传也好。” 
莉莉枪着说:“太古老了。” 
“什么古老?”我瞪她一眼,开始刺激她,“中国人不懂中国学问,简直笑话。最讨厌有些人以不懂中文为荣!” 
莉莉脸上一块青一块红。 
我逼着万达承认:“是不是?”其实我很少这么卑鄙。 
他尴尬。 
万里掩着嘴笑。 
大家都穿着牛仔裤,偏偏莉莉穿长裙子,她有习惯一边说话一边走路,我伸脚踩她裙角,引得她差点摔倒。 
她忍不住维持那娇艳的风度,便冲看我说:“你这个乡下人,到底干什么?” 
我连忙转过头去寻找,“乡下人!乡下人在哪里?”气得她几乎哭出来。 
莉莉急急回房去,万里边笑边去安慰她。 
我终于与万达单独在一起。 
我尚诅咒:“放一把蜘蛛,四脚蛇进来咬死她,” 
“真毒。”万达诧异,“你怎么了!小云?” 
“长恨这种做作,扭扭捏捏的女人,风一吹会倒下来似的,”我狠狠的说:“媚狐子!” 
“太不大方了,大家都是朋友嘛。”他说。 
我瞪他一眼。 
“你的占有欲太强,小云,自小被惯坏的,是不是?” 
万里出来说:“莉莉气得什么似的,说立时三刻要回市区去。” 
万达说:“我要看看她。”他进去。 
万里说:“不知怎地,她被蚊子咬得一块一块,明明点了蚊香,怎么揽的?她最怕蚊咬。” 
我乏味的坐下。多么幼稚,我又失态了,为什么不能事事听其自然呢。 
万里问:“你怎么了,小云?” 
我疲倦的抬起头,“我也不知道,我猜我是妒忌成狂了。” 
她不响。 
“短短一个月上我嘲笑自己,“我就想霸占着你们。” 
万里说:“大概你不大喜欢那样类型的女孩子。” 
对,说到我心坎里去,我是不喜欢那样的女孩子,像小公主一样的珍贵,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已经败过一次在她们手中,现在看样子又要再失败一次。 
万里问:“你为何息得患失?小云,告诉我?” 
我不响。 
“那么去告诉万达。” 
“万达现在怎么会有空?” 
“待会儿他出来,我叫他来找你。”万里说。 
“我先回去。”我说。 
我回到家里,才洗一把脸,万达就推着轮椅来了。 
“快快教训我吧,我洗耳恭听。” 
“是你弄熄了蚊香吧。”他笑,“干吗这么恨莉莉?” 
我睁大眼,不知如何回答。 
“小云,你有什么心事?”他问。 
我静静的说:“我不喜欢你同莉莉在一起。” 
“做朋友不可以这么自私。” 
我撒赖,“那么我追求你。” 
他微笑地擦擦鼻子,“你家人不满意我少一条腿。” 
“那怎么办?”我失望的问。 
“别心急,我们再做一阵子朋友,慢慢观察对方。” 
“再观察下去会有更多的莉莉娜娜玲玲。”我吃不消。 
“小云,我相信我是了解你的,你刚经验过一段不愉快的感情,所以失去自信与安全感,因此要急急霸住一个人,是不是。” 
我听了这么衷心话!眼泪汨泊流下来。他替我擦掉。 
“别担心,小云,你会痊愈的。”他拍我的背,“别操之过急。” 
我急急点头,“你原谅我吗?” 
“当然。”他说,“好好睡,我回去了。” 
我点点头。 
“我们明天见。”他说。 
是的,我们有许多明天。 伤心人 




作者:亦舒
    我同他说:“我们要打烊了。”
    他放下咖啡杯,看一看帐单,放下钞票,一言不发地离去。
    妈妈看着他背影,说:“真可惜。”
    “是他自己要这样的,有什么好说呢。”
    “白白的浪费宝贵时光。”妈妈摇着头。
    我明白她的意思。
    这位年轻的朋友显然遭受到感情上的挫折,每天傍晚,便到我们这里来坐着,一直
到打烊,才踯躅归家.
    他沉默,忧郁,无欢,眉头打着结,不知在想些什么,无论是什么令他烦恼,看样
子该椿事已足够使他肠穿肚烂。
    “他是这样年轻。”
    只有少年人才会把感情看得天大。
    母亲笑,“人到中年,至要紧两件事:身体健康,生意兴隆,爱情不是不值一文,
而是实在太奢侈。”
    他来了有大半个月。
    我断定他是个学生。
    短短的改良陆军装,白色卫生衫,白长裤,一双球鞋,不知多朴素好看,使那些配
戴名牌的中年人全沦为浊物。
    他约莫廿二三岁,正是念大学的时候,不知感情上的失意会否影响他的功课。
    是什么样的女孩使他悲伤呢。
    有时留着胡髭渣就来了,无端添了一点沦桑,看上去是很吸引的,老觉得他不知像
哪位电影明星。
    十六岁的我对他是很有好感的,每天打烊,都不忍赶他走。
    我们每天碰头,但是我想他根本看不见我。
    尽管我替他斟二十次咖啡,只算他两杯费用,他也不会注意我。
    他全神贯注思考,像是只余下一个躯体耽在我们咖啡室里,灵魂早已出窍,去到一
个不知名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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