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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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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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 
程君放心了。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送客的时候,林栋紧紧握住楠楠的手。 
“你会有孩子吗?”林栋问。 
“会。” 
“好极了,”他笑,“我也喜欢孩子,这样吧,我介绍我的儿子给你的女儿认识。” 
“不,”楠楠更正,“我介绍犬儿给令千金才真。” 
“不都一样吗?” 
林梁插口:“不,不一样,也许楠楠喜欢做祖母多过做外婆。” 
“咱们一言为定。” 
楠楠微笑,她的儿子,会比林氏兄弟的女儿大三几年,届时,又是一个三小无猜的故事。 
希望他们的缘份,会比上一代的深。 
客人告别了。 
楠楠有点累。 
程君说:“快去休息吧,怀了孕要懂得保重身体。” 
楠楠躺在沙发里,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极之幼小幼小,一手牵看比她更幼小的波波头。 
波波头赤著小小胖胖的脚,跟著她走,忽然之间,她为他的服从感动了,蹲下去,搂住他,亲吻他的嘴,她清晰地嗅到波波头嘴角有牛奶的馀香。 
在梦中,楠楠都知道那是一个梦,她为逝去的岁月落下泪来。 
程君没唤醒她,只轻轻为妻子盖上一床被。 散发 





作者:亦舒 
若不是亲身经历,谁都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多不如意的事,一宗接着一宗,都在一起发生。 
先是父亲病了,看了三个月的医生,便寿终正寝,替父亲办完后事,我节蓄已经去得七七八八,母亲伤心之余,没有心思再做家务,成日靠在床上流泪,我只得雇个佣人来照顾她。 
正当要节哀顺变的时候,发觉端木的兴止诡秘,起了疑心,略加打听,发觉原来他与一个打字员走得很近,所有的亲友都知道了,独独把我一个人瞒在鼓里。 
我便叫他出来谈判。 
“要分手便分手,我是无所谓的,但是何必瞒着我,叫我丢这个脸。” 
他便干脆的说:“玲,我们坦坦白白的说吧,我觉得你天一在愁眉苦脸,满腹心事,我又不能帮你,看着你烦恼所以……” 
我苦涩地说:“我家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你还想我恁地?” 
他说:“你一直是很沉重的一个人,开头我被你的气质、能力及智力所吸引,后来发觉心情变得同你一般结郁……她,她不一样,她很简单……比较适合我。” 
我沉默,我们走了三年。 
“下了班之后很疲倦,想找一个人伴着看戏跳舞,嘻嘻哈哈……我是一个平凡的男人,要求很低……” 
我完全明白他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 
他也知道以我的脾气来说,决不能容忍什么第三者,他就是在等这么一天。 
我和颜悦色地说:“不要紧,我们以后还是朋友,你跟她去好了,做你爱做的事。” 
他很感激,把手按在我手上。我连忙缩回手,有种脏腻的感觉,不知恁地,不愿再与他有任何接触。 
以前也接过吻拥抱过,我皱起眉头,怎么可能,同这样一个人。女人的眼光很多时候差得连自己都不置信,随便抓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随便走起来,最后随便结婚,或是随便分手。 
多么可怕。 
我为这件事羞愧。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子,认识端木那年已经二十四岁,刚刚大学毕业,这么没有眼光。 
我站起来,“一切结束了,再见。” 
“玲,”他还想说什么。 
我反而要安慰她,“无所谓,别放在心上。” 
他非常安慰。 
就这样子结束一段感情。 
真奇怪,有些女人一嫁便得顺利如意,后来那数十年便专职结婚生子。我单是找这个配偶,怕得穷数十年之勤力,许不一定找得到。 
心情奇劣,仍然控制着。 
母亲渐渐疑心,问我:“端木呢?他怎么不来?” 
我说,“他出差到外国去了。”不想在这个时候解释。 
“到哪一个国家呀。” 
“英国。” 
“怎么没听他说起?” 
“我们家那么多,他插孙下嘴。” 
妈妈说:“要钉紧他啊。” 
我最恨就是听见这种话。钉,什么叫钉?我没有这个遗传,没有这个本事。忽然我发觉连妈妈都成了负累。父亲过身后她就拿我来作替身,过分的关心,太多的意见,都形成一种压力,我又没法抛下她搬出去住,实在很痛心。 
下班回到家,还得应付她的问长问短,不能休息,心神俱累。 
如今我才知道有兄弟姐妹的好处,家庭中的责任,大家分担。 
不是说我嫌妈妈,而是最近压力实在太大,令我想找个窝孵下去,不再挣扎。 
每天仍然得上班。 
以前每隔一天便洗一次头发,现在一个星期也不想动手,头发腻了油了,便束起来。衣服拿一套出来便穿足三天,我的外型是大不如前了。 
同事们给我面子,对我呆滞的能力及表情表示容忍,因为我鬓脚别着一朵白花。 
白花除下之后,他们的要求便跟着苛刻起来。 
我仍然没有打扮自己,且染上了烟癖。 
老板对我算过得去,但一下子冷,一下子热,一张白板面孔老是没表情,大眼睛永远在翻白眼,他同我说:“不要对同事板面孔。” 
敢怒不敢言还不可以,非得挂个笑脸不可。 
实在笑不出来。晚上做梦,一时间看见自己端木结婚了,一时间又觉得是另外一个人,比端木更好的,他叫我一切不要担心,他会照顾我,对我好。 
感动之余,泪落一地,醒来的时候,枕头还是湿的。 
就在这个时间,。升级的名单公布,人人有份,独漏了我。 
我一双手抖得象筛糠似的,如五雷轰顶,一口气说怎么都提不上来,卡住在胸腔里,腿里象塞了棉花,浸了醋,手足无措。 
同们兴高采烈地谈论伟大光明的前途,我哭不是,笑不是,不知如何应付,没个去路,只好埋头苦写,等于一张纸都写满了,猛然发觉是“明天不要起来就好了,明天不要再醒就好了”。 
我整个人象崩溃似的,挨到下班,躺床上,眼泪忙不迭地滚下来。 
妈妈过来说:“我都知道了。” 
我转个身子,她知道什么? 
她要是知道做人那么辛苦,就不该生孩子。 
“端木是不好,不过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怕什么?” 
“让我静一会儿好不好?”我哀求。 
“好不容易等你下班,有个说话的人,”她咕哝,“不了一整天,劝你一下,又好心没好报。” 
我不去睬她。 
她仍然不放过我,“快快再找一个人,比他更好的,出口气。” 
我不出声,想起我听来的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终于找到更好的人,只是在十年之后!十年。争不争这口气已经不重要,十年后! 
十年后一切无痕无恨,还有什么气,各走各的阳关道或是独木桥,都与人无尤。 
最恼人便是明天太阳还是照升上来,我还得鼓起勇气去上班,面对一切不如意与不景气。 
老板益发瞧我不顺眼,我就算写二十六个方块字也还是错,我连辞工的力气都没有,让他开除我好了。 
现在外头做事的人,都轰轰烈烈的,动辄拍桌子走人,象我这样好脾气忍完再忍的人,吓呆了老板,一时间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打发我才好,待他冷静下来,必然会得对我表白,届时再辞职不迟。 
现在我的情绪一败涂地,很难叫我主动去做什么,先混一阵子再说。 
可是老天爷还嫌我太轻松。 
第二天母亲就病了。 
把她送到医院去的时候,我巴不得躺在担架上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我也希望明天不必床,不必再应付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必再扮着笑脸设法升职,找对象…… 
一切都太令人劳累。 
医生同我说:“令堂体质很差。” 
她需要住院。 
我下班便来回地探护她。 
住院费用是一笔大数目,到这种地步我反而镇静下来,事情不可能更坏。母亲要不好起来,要不病逝,老板要不开除我,要不留着我,一切公开了也好。 
我一日拖一日,心上犹如一只老鼠在缓缓啮咬,寝食难安。俗谚云:失意事来,处处以忍。我痛苦地,默默低头忍耐。 
气候那么恶劣,我连一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吹得冰冻,一头一脑都是灰沙。渐渐我连朋友都生分了,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处处要强颜欢笑,越是处于劣境越要充着些,这个社会是锄弱扶强的,路见不平,哪里还找得到拔刀相助的人,不平?把它踩踩平。 
心中被父母亲的病以及端木的无情折磨得麻木,对同事朋友的冷眼,便看不到那么多。》 
公司里连二接三有人请客饭,庆祝,兴高采烈,唯恐锦衣夜行。不参加,益发显得小气,参加呢,坐那里还得摆出一副合作之款,装得太开心,人家会以为这个人没点血性,怎么搅的,也不懂得惭愧难受,装得不乐呢,也不行,人家又想:没才干就得认命,干吗闷闷不乐? 
真是好有一比: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老板的待遇也不同了,指着我说:“你!帮他听电话,他在赶功夫!”就差没把我的皮剥下来铺在门口给众人当鞋毡。 
天下有这么势利的人,世态炎闵可见一斑。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离职。 
现在走也不行,人会说我赌气,我彷徨到了极点,面孔上有种出奇的倔强以及不在乎。 
等母亲的好了再说吧,现在连做求职信的心思都没有。 
母亲并没有地转。一个月后,我在心焦力瘁的情况下,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没有哭,眼泪早已干涸。 
我向老板告假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他,我已学会不去看人的面孔,他把屁股向着我,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低声说“对不起”,然后把告假条子递上去。 
我得到三天假期。 
家中少了父母亲,显得非常空宽,常常一个人坐在冰阴的客厅中,深觉生命多余。 
最后一天,我趁着店铺末打烊,跑去理一个发,把油腻的发发剪掉,熨得巾在头上,又买了十来套素色衣裳,正值减价,还拣了个便宜,又配了皮革手袋。 
再没心思,也得从头开始,活着的人要活下,从头收拾旧山河。 
第二天一身全新的去上班,虽然没有化妆,也觉得同事们对我略加注意,觉得对我颇有从头估计的必要。 
我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再不如意,也已经发泄够,即使表露,也不必如丧考妣地永远不饮不食。反正是要活下去的,不如把臭皮囊装饰得美丽一点。 
一切最坏的已经过去。 
滑稽的是,母亲在银行的保险箱一打开,里面有四十多两金子,时值十多万。 
早晓得有这笔钱,我就辞职不干,从头来过。 
此刻做生不如做熟,反正老皮老肉,也不想看报找新工,数个月瞧瞧形势再说。 
我不能没有工作,即使现在白天劳累一天,晚上回到家,还是得很。 
竟没有机会认识新朋友。 
公司里来来去去是那一班牛鬼蛇神,我现在晚上又不出去,哪里有伴。 
听人说的士高里风光非常好,十分钟便可以交到异性“朋友”,搭着肩膊亲亲热热离开。 
我并不是受首先观念束缚,而是深深认为这种男妇关系不但邋遢,基本上也解决不了寂寞愁闷。 
也许端木说得对,我心情太过沉重,神情太过拘谨,所以不受朋友欢迎。 
谁的心底没有一两件不如意的,谁的生活中没有小挫折,也不必象我这么成日价愁眉苦恼的。 
李太白那“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太过潇洒,商业社会中不容许这样的行为,我还是抬起头来面对现实的好。 
这般阿Q精神一番,我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胜利,面孔上居然露出微笑。 
同事甲同我说:“你知道吗?老板要转职。” 
“什么?”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闻。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未必做得长。” 
“不一定,新老板是谁?我们这位又怎么要走了?” 
“唉,你家在这半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也难怪你无暇兼顾其他的事,他说要走已经很久了。” 
“走到哪儿去?” 
“移民。” 
哦,原来如此。 
“新老板几时来?” 
“你不知道吗?”乙说:“下个月十二日。” 
“这么快?”丙问。 
“他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亲信过来。“乙又说。 
我心想,事情不可能更糟了。管谁过来都一样,反正这一位老板不肯原谅我,我再努力也不管用,说不定新老板一上台,反而有个转机。 
乙说:“你要振作点。” 
“我?”我问。 
丙说:“是呀,年纪大了总会去的,做儿女要节哀顺变。” 
我说:“谢谢你们关注。” 
“情绪低落,会影响工作的。” 
“是。”我很温和。 
过不到一会儿,新老板带着助手过来。那一男一女似金童玉女似的,和蔼可亲,办事落力,看样子是要整顿公司的风气。 
同事甲跟我说;“董小姐已结了婚。” 
最近同事们比较肯跟我闲聊。 
“结了婚怎么还称小姐?” 
“现在流行这样。” 
“哦。”我说。 
“萧先生是单身。” 
我微笑,我也察觉了,每当他走过,自打字员到公关部主任,都立刻表示关注,纷纷打招呼、起立、借荫头与他攀谈,小姐想高攀,太太们家里许还有适龄的妹妹、侄女、表妹之类。 
而我。 
在这一年里,我是灰了心,哪里还有心思,任凭人花簇簇地宦去官来,我老是皮笑肉不笑地做正经事。 
不过趁着乱纷纷,我地位的危机似乎也已成为过去。 
在骨节眼上,不忍耐是不行的。 
萧先生传我进去问话,叫我说一说我那个部门的情况。 
我很警惕,为什么单叫我?还是每个人都叫?我很中肯地解释一下,他问到细节,我就不肯说了。 
他是一个很斯文的年轻人,看得出来自环境相当好的家庭,面孔上有种未经风霜的朝气,但性格又很谦厚,见我不肯多说,就不再问。 
象以前一样,我并没有趁此机会撑足了篷向上司献殷勤。 
很久之前我已经发觉自己对人很冷淡,经过这事,更加孤拐,无法与同事融洽起来。 
我在下班的时候收拾好文件,准时走。 
其他的同事起码还打算多留十分钟,没事做也在纸上画乌龟,表示忙碌。 
萧先生走过来,跟我说:“有一件事,你比较在行,我想请你一块去走一次。” 
我很讶异,已经下班了,什么事? 
“烦你今天超时工作。” 
“没问题。”只要是公事,便没问题。 
女同事们投来艳羡的目光,即使是公事,也昌好的,能够与萧先生单独出去,哗! 
我挽起皮包与他出去。 
他驾车。萧穿一套呢西装,非常沉着的颜色与式样,配条文静的领带,我坐在他身边,有种和煦的感觉。 
我们到一家厂去看货版,他觉得不错,正是我熟悉的题目,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清晰表达我的意见。 
办妥公事后他邀我晚饭,我肚子忽然饿起来,胃口恢复机能,说希望吃日本菜。 
我们坐下来,我也不理他,先叫一小瓶清酒。 
以前端木老说我没女人味,总等不及男伴问冷嘘暖,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想想真惨,男人看得起我,把我当男人,所以我不能再降级当自己是女人。 
我很沉默。这是我一贯的作风。 
我没说话,萧倒说了,“我查过记录,你仿佛在公司里不大如意。” 
“也不算挺不得意。”我微笑。 
“上半年的表现不大好,是因为家事的缘故吗?”我喝一口酒,“下班了,不想说公事。” 
他点点头,“你好象不大喜欢争。” 
我还是微笑。怎么争呢?老板有电话来,我与别人同样坐电话机羊,别人有胆子把我伸出拿听筒的手挡开,喝声“我来!”就咕咕哝哝跟老板说起来。怎么急呢? 
我说;“我是有点惰性,也相信命运,不过他们老说:性格控制命运,所以也不能怪人”。 
“也不想改?”他问。 
我说:“哪里还有得改?三岁看八十,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哪里有得改?”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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