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夜回来吗?”他问。
“从不。我不管他,要是管他,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再出现,当我无法忍受的时候,
我会得自动离开。但是……我们在一起,的确有过快乐的时光,刚开头的时候,非常的
轻松,非常的飘逸,刚开头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
“你把他宠坏了,以你这样的身份,不该降格来这么迁就他。他自小是一个很难缠
的孩子,一个问题青年,在美国不停的看心理医生。”
“他自己会宠坏自己,不需要别人动手。”我笑,“他太聪明太坏了。”
他凝视我。“如果你答应我,我会天天回家,我会照顾你一日三餐,我会给你生活
上的保障,除了不能结婚以外,我一切都可以给你,你会怎么答复?”
我抬起头。
我静静的说,“李先生,我是你儿子的情人。”
“那一段已经过去了,是不是?你会答应我不再见他,是不是?”
我震惊得无法开口。
“把那份工作辞掉,女人都该被好好的珍惜着,女人不该抛头露脸去辛苦工作。坐
在家中做你喜欢做的工作,画画、写字、任何事。琉璃,象你这样的女子是该被珍惜的,
你可以跟着我过下半辈子。你几岁了?”
“廿八岁。”我说。
他握住我的手,吻一吻。
“来,来看看我的公寓,有三间房间,有两个女佣人,我相信你会喜欢。”
我说:“你太心急了。”
“我已经老了,琉璃,看到喜欢的东西要马上抓得紧紧的,怎么可以放开一刻?你
相信我,即使咱们两父子的趣味一样,性格是不同的。”
我取过大衣,为什么不?去看看他的公寓有什么不对?我说:“我们去吧。”
他有司机把车子开过来,司机拉开门,他扶我上车。小道,小道永远先跳下车,然
后待我付车资,小道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不是一个有心肠的人,不是一个有柔情蜜意的
人。
但是他也喜欢那种小家子气美丽的女人,不能怪他,只是我不能讨得他的欢心而已。
回家?每天下班等着父亲带回来的报纸,看了又看,翻了又翻?看着电视上的广告,
卡通?回家?廿八岁的女人早该脱离家了,我不能回去,不能。
那么就跟他走吧,各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我注定要这样落泊。我微笑,在他的
“宾利”里坐得非常舒服,为什么不呢?说不定他明日会送我一件银狐,我想有一件银
狐想了多久了,我与所有其它的女人一样,我只是一个女人。
他握住我的手,我又再微笑。
“你不会委屈的。”他说。
“我知道。”我说。
我不希望快乐,我只希望我不要不快乐。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集《小火焰》
别人的故事
作者:亦舒
半夜,警察来敲我的门,我实在吓了一跳。天气是这么的冷,我听见门声,揉揉眼
睛,还以为是做梦。幸亏一直开着暖气,没至于冻僵,我披上晨楼,去打开了门,一个
大汉拿出证件,很礼貌的说:“我是米勒警探。”
我顿时吓醒了。
门外的寒气一直袭进来。
我拿着证件细细的看了一遍,没错,是真的警探。
他脱下了帽子,“我还有两个助手在外边,小姐,我们可否进来问你几个问题?”
我扶着门框,心念飞转,老天,我犯了什么罪?这是什么意思?我是问心无亏的啊,
为什么有夜半敲门这种事?
米勒的两个助手出现在门口,也都是彪形大汉。
我无可奈何的说:“请进来。”
他们三个人进屋子,我请他们坐。
我紧紧的裹着睡袍,瞪着他们。米勒的两个月手虽然礼貌的坐着,四只眼睛却在打
量我的房间。我心里有气。有什么好看?不外是书本、玩具、化妆品、衣服。
米勒警探问我:“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这是房间,下面是客厅,客厅没点火,我怕冻死,所以请你们在房里
坐。”
他是一个金发的中年男人,很神气,穿着便衣,听见我这样说,笑了,蓝眼睛闪闪
生光。
“你在工作吗?”他问。
我摇头,把抽屉拉开,将学生证、身分证都拿给他看。
他歉意的接过来,细细的看了一遍,然后把我的证件递给他左边的助手。
他随即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认识这个女子吗?”
我拿了照片一看,“噫!安娜!”
“是的,安娜加拉汉。”他问,“你认识她?”
“认识。”
“什么关系?我们在她家里找到了你的地址。你是她什么人?”
“她是我的学生,她愿意学中文,于是我教她,隔一天她到我这里来。”我坦白的
说,“她本来要付我钱,但是我没有收,她本身的环境不好。”
米勒警探低下了头,“她来了多久了?”
“不知道,仿佛是去年春天开始的,一年多了。”
“你知道她的身分?”他问。
“知道。”我答。
“告诉我。”
“她是一个妓女。”我说。
米勒看牢我,“你是一个大学生,一个中国籍的大学生,怎么会教一个妓女中文?”
“米勒警探,妓女也是人。”
“这是社会问题,我只想知道你们认识过程。”他温和的说。
“你也许不相信。我的大学与家很近,每天上学是步行的,有一天我在路上走,她
过来与我搭讪,一直跟着我,当时我不知道她是一个妓女,她长得很美丽,而且态度不
错,她问我懂不懂上海方言,我说懂,她求我教她会话,我推说忙,她还是求,我就答
应了她,她聪明好学,结果一年多下来,她还懂得写一些字。就是如此。”
米勒又低下了头,转向他的助手,说:“录音机。”
助手把录音机取了出来,按下了键子,里面传出了我的声音。这是安娜的录音机。
“你的声音?”米勒问。
“很明显,是不是?”我讽刺的反问。
米勒说:“对不起。”
我起了疑:“安娜做了什么?”
“她没有做什么。她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什么?”
“她在公寓里死了,我们只搜到一个地址,是你的地址,所以马上赶来,没想到是
一位小姐,没有什么可疑的,只是你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人。是不是?”
我喃喃的问:“死了?怎么死的?”
“自杀,服了剧毒。”米勒问,“你可以告诉我们多一点消息吗?”
我突然觉得冷,我把晨褛扯得更紧一点。
“要喝一点拔兰地吗?”米勒问,“我们这里有。”
我点点头。
米勒警探拿出一个考究的扁瓶子,倒了一盖子的拔兰地给我,我喝了下去,开始说
这一段故事——
我知道安娜不多。
她是混血儿。英国与意大利混血儿,二十岁。
她长得出奇的美丽,褐色的眼睛,过长的睫毛,低眼的时候常常在脸颊上拖出一条
阴影,有种悲枪的味道,皮肤是奶油似的,身材无懈可击,头发是卷曲的波浪,一层一
层垂下来,直至腰间。
她喜欢穿粗布裤与毛衣,老实说,看上去气质很好,不是她亲口说,谁晓得她干什
么职业?
我教她说上海话,一直有半年,有个下午,阳光很好,她正在练写“上大人,孔乙
己”,忽然抬起头来,问我:“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人,你会不会轰我出去?”
我笑笑,“谁管你是什么人?”
“我知道,你真是好一一中国人都这样好!”她感动的说。
我有点诧异,看着她。
阳光自窗外洒进来,洒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她的大眼睛闪闪生光,她含着眼泪。
她说:“我是一个妓女。”
我怔了一怔:我相信她,但是我不介意,半年来我觉得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不
但聪明,而且心肠好,常常帮我收拾地方,煮饭,她说这是互相帮助一一我教她中文,
又不收费用,她也应该报答我一下。半年来我们是很谈得来的朋友,虽然她不大说她的
私事,但我也不说我的私事,这有什么关系呢?是妓女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道德观念
是奇特的,另有一套的,我自己也是半邪半正的人,断然算不得是良家妇女,因此我是
真的无所谓。
她在我脸上看出我没有歧视,就感动了。
“你不相信吧?”她问,“我真是妓女。”
“我相信,”我说,“没有关系。”
我一直以为她是学生,所以才对中文有兴趣,现在不禁起了疑心。
“你学中文做什么?”我终于问。
“我的男朋友是中国上海人。”她微笑,“他是一个水手。”
“哦。”我笑了。
“我是半年前遇见他的,他在酒吧喝酒,我在酒吧兜生意,那是利物浦。他对我实
在太好了,中国男人真是豪爽大方,他给我五十镑,他说我长得很美丽。他很年轻,很
端正,很可亲。我爱上了他,他也爱我。他叫我不要再做这一种工作,我答应了,就搬
到这里来住,远远的离开利物浦。曼彻斯特是一个好地方,连下雨都是好的。每个月,
他寄钱给我,每个月十五号,决不拖延。他对我真好。我上一次见他,是一个多月前了。
下次他来,我一定把他带来找你。我学中文,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有一天,我会开口完
全跟他说中文。”
我听着,不响。
这一种故事,看是看得多,听倒是第一次听见。
这个中国男人倒也奇怪,居然信任一个外国女子,每个月汇钱给她,养着她。这个
外国女子更奇怪,居然死心塌地的从了良,痴情至斯。
安娜说下去:“我十五岁就做了妓女。我母亲也是个妓女,我不知道父亲是谁。以
前我想我一辈子也嫁不了人了,于是趁赚得了的时候拼命享受,乱花钱,”她涩涩的一
笑,却掩不住心头之喜,“没想到——感谢上帝。”
我不响,只是用笔敲着桌子。
我记得那个下午,阳光虽然近尾声了,秋意渐浓,然而却金光灿烂的照在安娜的奶
油色的手腕上,她腕上戴着一串珠链子。她的脸反映着喜气,头发浓浓郁郁的披在肩上
——不折不扣的美女啊,像一张图画似的。
在这天以后,她还是每隔一天来学中文,开头的时候,她还细细的观察我,深怕我
对她有蔑视,我却一点也不在乎,对她与从前一样,她放心了,因此就更开心,更勤力
的学。
她把那个水手的照片给我看。他的确很年轻,二十多岁,长得也神气,一张脸清秀
中带些削薄,在中国人来说,可算得是漂亮的,据安娜说,他叫张家明,安娜把这三个
字念得很准。
“我将来会成为张太太。”她说,“他说他会娶我,他明年圣诞来娶我,看,过了
这个圣诞,只有一个圣诞,他就来娶我了,他说会储蓄够钱,来这里买一层房子,我们
好好的生活一辈子。”她托着下巴,满足得不得了。
“他不介意我是妓女,你也不介意我是妓女,多好。你们中国人真好。”她衷心的
说。
我微笑。她很天真。她并不懂这个世界。
我一直教她,放假的时候她多来几次,如果我功课忙,她来了只是温习,不打扰我,
自动又为我做家务。
慢慢我知道那个叫家明的水手,一个月不过寄五十镑给她,平常她一夜可以赚到这
些钱,因为她长得美,然而她为爱情放弃了金钱。这种行为在我眼里是愚不可及的。既
然有机会堕落,而且堕落是这么灿烂这么受欢迎,不趁机捞一笔,倒谈起恋爱来,真是
想糊涂了,这种茶花女式的牺牲,叫我怎么说呢?
思想上来说,我比安娜卑贱一百倍,然而我是大学生,她却是妓女。我不惭愧,人
各有志,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她说要带张家明来,结果没有带来。
他每隔一两个月到一次英国,逗留一星期或是几天,就离开了,接着的又是痴痴的
等。每当张家明要来的时候,安娜总是兴奋、快乐、焦急的。
每一次他走了,她总是来跟我说:“唉!日子过得真快啊!‘日月如梭,光阴似
箭’。”
我笑。她的中文已经很过得去了。
安娜对于语言很有点天才,母亲是意大利人,她自然会流利的意语,英文也十分好,
又懂一点法语、德语,据她说都是从水手处学来的。
她十分坦白可爱,就像一头小动物,有种原始味道,毫不矫情。
到了今年夏天,她开始沉郁下来。
她来我这里,总是默默流泪,告诉我:“他的信很少了,人也不来了。他说轮船公
司转了航线,少来英国,改走亚洲了。”
我只好安慰她,“不怕的,圣诞不远了,他就来娶你的,他工作这么辛劳,不过是
为了你们的将来,你原谅他一点,不要担心。”
安娜有时候也振作一下,说:“他是好人,他不会忘记我的。他的钱还是汇来的,
他没有忘记我。”
我看着她,她是瘦了。
但是一学中文,还是精神奕奕的。她决定在圣诞节全部用中文跟她的爱人说话,请
我加紧替她补习,一边买了无数的中文杂志来看,想藉此熟习一下中国风土人情。
我并不乐观,看着她把希望精神快乐全部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十分难过。她这么
年轻,这么美丽,真的要嫁人,未必嫁不掉。英国人虽然比中国人还势利,还有阶级观
念,到底年轻的一辈是不介意的,她这样为了一个异邦人,值得吗?我很怀疑。
张家明自夏天以后就没有来过英国,又是秋天了。
就在上一个月,安娜来过一次,脸色苍白。她说:“我没有收到钱。”
我问:“不够用?我这里有。”
“不,他一一他一直记得的,这一次一一”
“也许耽搁了。”
“不会的不会的。”她散乱的说,“不会的,唉!我还要说中文给他听呢,我可以
说了,我学会了,我写了一封信给他,都是中文的,他也不回复,为什么?为什么?”
她抬起头,抓紧了我的手,哀告似的看着我,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像受了伤动物的眼睛。
我深深的为她恐惧,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安娜求我:“请你用中文替我写一封信给他,说我爱他,说我想见他,请他快快来,
我们不买度子了,我们过得朴素一点,求求你。”
我只好依她所说,写了一信讲明我的身分,认识安娜的过程,并且提及安娜已经学
好了中文,只等他回来。我把信给安娜,安娜当命根子的收了起来。
那一天我留下了她,煮了饭给她吃,她在我床上睡了一觉。她憔悴得那么厉害,蟋
缩在我的麻上,可怜得令我心酸。我在信上加了几句,说明安娜实在是一个好女子。
安娜走了以后没来过。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去找她,因为没有她的地址,我真糊涂,因为她隔天
才来一次,我没有想到可以问她要地址。
这一次耽搁便是几个星期,今夜,今夜米勒警探带来了这个讯息。
我说完了我知道的事。
米勒点点头,“你看看这个电报。”他给我一张纸。
我看见电报上面简单的写着:“沉船。张家明于两月前遇事身亡。特以通告。”电
报是一家著名的船公司发出的。日期是前天。
我想:安娜殉情了。
“很明显,这是一宗自杀案子。”
她殉情了。
“多谢你,小姐,深为感激。”
一个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