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觉得那位小姐的内内外外,容貌学识都不能与周静子比,傅琛本人也认为如此,但他还是愿意结婚。
傅琛的母亲本来对静子尚有挑剔,老怕未来媳妇事业心重,不安于室,好了,等儿子身边换了个更差的人,反而认了命。
静子开头不知是好笑好气,后来决定生气。
芝雅这样安慰静子:“傅家没有福气。”
讲得真好听,静子马上认为的确如此,渐渐无可奈何,心平气和。
但是傅君婚后生活非常不愉快,婆媳不能和平相处,傅母不会做人,倒处诉苦:“傅琛同静子走的时候,每月薪水交三分一到我手,现在,只有两千块,两千块能做什么,你们说,两千块能做什么?”
传到静子耳中,静子几乎有点庆幸她没有同傅琛有进一步发展。
过没多久,傅琛同妻子分居了。
不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而是发觉这次婚姻是一个错误。
这个时候,他又想见静子。
他们约会过一两次,这些,录音机都知道。
它也知道静子已经长高长大,早已脱离傅琛那个层次,她对他很客气,但是他不再有机会。
因为它听到静子这样同马利说:“傅家那位小老太太天生一对金鱼眼,神经兮兮,瘦且小,视长子如情人,见了面一把拉住,情深款款看到儿子眼睛里去,然后问要钱,我不是不能应付那样的人,而是时间力气花在她身上不值得,不如在公司好好对付异己,可以升级加薪。”
“傅家是老式家庭,不合时宜了。”
“是呀,他们家认为长媳须服侍整家舒舒服服。”
马利笑,“我还得养活自己呢,哪来的时间。”
“我同傅君亦无可说。”
“他给人窝囊的感觉。”
静子不出声。
没多久他被公司派到伦敦受训,异乡寂寥,更加想到旧友的好处来,渐渐紧追不舍。
深夜,静子回来。
照例冰冻啤酒一杯,坐在沙发上听录音机留言。
听到傅琛那番话,不禁冷笑数声。
她对录音机说:“以后这人打电话来,不必录下。”
随即笑了,录音机哪里管那么多?不过她仍孩子气地补一句:“说我不在,找不到我,我不想同他再纠缠下去。”
录音机静寂。
静子叹口气,去淋浴睡觉,结束一天。
深夜,长途电话又来了。
对方说:“这么晚你一定在家,静子,你把录音机关掉好不好?”
录音机在这个时候忽然啪一声熄灭,并没有把他的话录下来。
傅琛的电话再也接不进来。
静子如果知道,一定庆幸她的录音机深谙人意。
第二天清早,一如其他所有早上一样,女主人匆匆去上班。
傅琛尚未死心,不停的拨电话进来。
这次,录音机采取实际行动了。
它似乎不胜骚扰,它开口说:“你打错电话。”
“是不是八七五六四三一?我找周静子。”
“周静子已经搬走。”
“你是谁?”
“我是新屋主。”
“静子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请你以后别再打来。”
录音机自动熄灭。
傅琛心死了,再不识趣,就成为登徒了。
他颓然说:“对不起。”
“好说。”录音机语气冷冷。
中午,它的朋友打进来,与它闲谈。
“那人被你三言两语打发掉了?”
“是。”
“你主人对那人没有留恋?”
“何必浪费时间。”
“听你的口气,似个家长。”
“旁观者清,人类女性有时很糊涂。”
“你不是想主宰周静子的感情生活吧?”
“我怎么敢,我只不过从旁协助她纳入正轨而已。”
它们笑了。
又一通电话进来,“我是刘美美,开完会回来,将在本市逗留三夭,喂,我住恒星酒店七零六房,聚一聚如何?”
静子对该段录音的感想是:“我哪里有空,我都不记得刘美美面长面短。”
她咕哝着进房更衣。
出来时发觉小红灯仍然闪亮不已,奇道:“又有人找我?”
一听,仍是刘美美那段留言。
静子问录音机:“喂,你没有毛病吧。”
独处多年,她已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
到了第二天清晨,一按钮,听到的,仍然是那段录音。
静子叹口气,“刘美美,我家录音机可帮了你一个大忙呢。”
静子打到恒星酒店去。
对方愉快的声音传来,“真巧,我刚要出门,差些听不到你这个电话,静子,我特地来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今天晚上六时正我们在恒星咖啡座见如何?”
静子冲口而出,“什么,你叫我送外卖?”
“静子!”美美斥责她:“你这人何其伧俗猥琐,戴住有色眼镜看事,好事变丑事。”
静子立刻知道自己造次,连忙说:“我准时到。”
美美不放过她,“别迟到!”
静子嘘一声,捏着一把汗,差些得罪人。
送上门就送上门好了,这年头也无所谓。
静子赶着出门去。
没到下午,她已经后悔。
那一天的工作特别繁与烦,累得半死,她已经服过两次镇痛剂,根本不想下班后再去应酬。
静子托着头,决定只喝一杯咖啡,一杯,即走。
她信步自办公室走到恒星。
本来紧绷着脸,可是一看到美美一脸笑容迎上来,静子五官便一松。
她身边有位小生,立刻替静子拉开椅子。
静子向他笑一笑,那人有非常开朗的面孔,静子略觉好感,低头不语。
美美打开话匣子,“你学习低调成功了。”
静子一怔。
“电话都不听?”
静子懒得解释。
谁知那小生说:“独居女士装一架电话录音比较好,大都会中什么怪人都有,他有空,你没空,一通电话打进来缠住人不放,唯有用录音机应付。”
静子双目一亮。
这真是她的知音,连忙抬起头把他看仔细。
美美说:“对了,忘了介绍,这是我堂兄张斌。”
张君与静子握手。
那天,静子不但喝了两杯咖啡,且吃了晚餐才回去。
她并不觉得特别疲倦,浑身疼痛的肌肉此刻已霍然而愈。
奇怪。
录音机上红灯闪亮,静子按下钮掣,听到美美清脆的声音:“是我,又是我,你有没有发觉我十分痴缠?静子,你忘记带外套,我替你收起来了,有空来拿,可是这几天我忙得要命,呵,对,张斌有时间,他会同你约,他会在录音机上留言。”接着是一阵嘻笑。
静子好气又好笑,解衣睡觉。
一件外套算什么?牺牲掉算了,做中间人做得那么明显,一点艺术都没有,叫人怎么下台。
可是她的录音机却不那么想。
“我有种感觉,静子小姐的运道来了。”
“那位叫张斌的男生对她有意思?”
“我相信我的第六感。”
“那么,你要帮他一个忙。”
“我只是一架电话录音机。”
“嘿,别妄自菲薄好不好,我们可以做的,也很多。”
“慢着,他的电话进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
“第六感。”
果然是张斌,“静子,记得我吗?我有你办公室电话,可是觉得不应打扰,故此拨到府上来,明天下午六时,我想到你处拜访,如果不方便,请另予指示,我的电话是九七八六零一。”
静子回到家,一按钮,便听到同样的录音播出三次之多。
静了对录音机说:“你坏了?”
想找人来修理,可是哪里有时间,只得暂时搁下。
静子找张斌,那边也是一部录音机,客气地说:“张斌暂时不在,请留言,他会尽快与你联络。”
静子留了言,顺手把录音机关掉。
电话铃响了,静子取起话筒:“喂,喂?”
“这是你真人吗?”
“是,这是真人,不是机器。”
大家都笑起来。
静子与张斌终于约好见面时间。
过两日,静子家的电话响了,录音机播出声带:“我此刻不方便即时来听你的电话,请留言,我会尽快覆你。”
那边咳嗽一声,“呃,是静子小姐的录音机吗?容我介绍自己,我是张斌的录音机。”
“呵,你好,有何贵干?”
“没有事,我只想好奇问一声,你工作可忙。”
“我知道了,你想代主人打听打听,看我们家小姐是否交游广阔的女性。”
那边陪笑,“皆因张斌是个老实人。”
“那你可以放心,静子小姐生活严慎,绝对正经。”
“那我放心了。”
“你对主人很忠心哇。”
“你也是。”
它俩互相恭维起来。
接着天南地北地聊起来,越谈越精神,其味无穷。
这时,如果他们的主人拨电话回家,一定会奇怪线路为何繁忙,谁,谁在用电话?
“如果静子小姐与你们张先生结婚,搬到一起住,我们岂非可以排排坐?”
“正确。”
“我希望他俩可以有发展。”
“张斌曾拨电话告诉朋友他认识了一位漂亮的小姐,心中为之忐忑良久。”
“为什么?”
“他担心自己条件不够好。”
“我们静子小姐并非势利之人。”
“这年头,做男人也不容易。”
“你的意思是做好男人不容易。”
“张斌是正人君子。”
“那已经够了。”
静子与张斌约会起来。
见面次数多了,静子发觉张斌长着一双好耳朵,她喜欢对他倾诉。
但多数见了面再说,她不喜捧着电话长谈。
“上星期他们见了三次面。”
“好像少了一点?”
“两个人工作都忙,三次不算少了,开始得不错。”
“他们属于友情派。”
“胜过要生要死的激情派。”
“说得好。”
“发展正常愉快才最重要。”
女主人这时捧着鲜花与男友进来。
录音机连忙自动熄灭。
静子对张斌说:“请坐。”
这是张斌第一次上来,“公寓很舒适。”他称赞。
“这边窗子有风景。”
两人走到书房去。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
录音机分纹不动。
它决定休息一小时。
管他是谁打进来,是公司抑或是亲戚,周静子都不在家。
主人好不容易找到对象,正在卿卿我我,怎么可以打扰她。
万一有电话叫她立刻出去,岂非大煞风景,不不不,她此刻不方便听电话。
静子出客厅来,“我明明听见电话铃。”
“是吗,”张斌说:“录音机上却没有留言。”
“它时好时坏,作不得准。”
“我家那部也是。”
“机器到底是机器,靠不住。”静子笑。
“好了,轮到你去参观我的家了,我特地收拾过呢。”
“一定布置得很漂亮。”
“极普通。”
两人相偕出门去。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没挣脱。
录音机发出咭咭的笑声来。 坏脾气女郎
作者:亦舒
第一次见到栀子是在表弟的婚礼。
表弟的婚礼气氛很差。
小俩口在美国结的婚,事前并没有征得大人同意,女方倒也罢了,因觉高攀的缘故,颇
觉得意,男方家长见到媳妇相貌不起眼,家底又平常,年纪又比表弟大了一岁,便一直不
悦。喜酒是要补请的,否则无法对亲友交代,但态度就很冷淡。
我们一家都去了。席间都是熟亲友,没有闲杂人等,依照他们家的阔派作风,如果娶到
合意的媳妇,巴不得通宴全香港,如今这样经济,可知是不高兴。
酒家很近姨丈的家,因利乘便,吃完就打道回府,多么没有诚意。
本来我很替表弟的媳妇不值,待见到她,就觉得人物认真普通:四方脸,一面孔的不甘
心,瞪大眼,不笑不语,自顾自坐著。
而表弟,真的还小,不知所措,捧看杯茶在喝。
完了,男人这么早结婚,才二十三岁哪,一管就被管住,什么潇洒自由都荡然无存。
本来我算得是半个交际大师,但此刻忙著为可爱的表弟惋惜,作不了声。
客人都有同感,因此大家的话题益发不著边际起来,什么牌章打不出来之类,十分的无
聊,而新娘子的眼睛也越瞪越大。
表弟真是的,过十年承受了姨丈的事业,什么好的女孩子娶不到?二十三岁的丈夫……
这段婚姻要维持到老也可以,乾脆留在美国的小镇过一辈子,别让他见到半个旁的女
人,不是不行的。
……美国的小镇,我打个寒噤。
有几个女孩子穿得花枝招展的进来签名。
婚礼一向是相亲挑对象的好场合,我连忙睁大眼睛,呵!是七姑女儿及她们的朋友。兴
高采烈的美丽事业女性,更就把新娘比下去了。
她们一群人自行坐开一桌,叽叽喳喳开始谈话。
就在这个时候,冷气机忽然轰的一声,停止操作。
众人大哗。
姨丈连忙抓来经理部长理论。
不到一忽儿,冷气机开始不流通,造成闷气、窒息、流汗,客人非常鼓噪。
倒楣的表弟,我想:怎么会在这种倒楣的地方请喜酒,应该选大酒店,即使全区停电,
也还有自家的发电机救急,姨丈真是寒酸,请客请得太精刮。
那边一群女孩子个个热得脸上冒油,可是无奈地作其娴静状,我看了暗暗好笑,我早已
除下外套、解掉领带,大解脱。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边一个白衣女郎自手袋中取出一把檀香扇,唰地打开,向自己
猛 。这女郎身穿白衣,头发束起,香汗淋漓,别有一番姿态,最可喜的就是脾气那么坏、
那么直率,没有一点掩饰,你说她可爱也好、过分也好、反正她有性格,不是芸芸众中之一
名。
部长来宣布冷气机一整晚都修不好。
大家嗡嗡声抗议,可是仍然赖在麻将桌子上。
我叹口气,预备早退,我没有打算刻薄自己,此刻才八点,几时挨到十点半。
有人比我还快,就是那个白衣女郎,她把扇子重重的一搁,就站起来走。
在电梯口我看著她的侧脸,真不愧是一个美貌的女子,笔直鼻子、大眼睛、高挑身材。
我搭讪:“送你一程如何,小姐?”她愕然看我,随即冷若冰霜的说:“对,你是男方
的亲戚。”“可不是。”我笑说。
“我来问你们,”她连珠炮似。“不是说男方是香港新贵,起码有几十幢房子收租?为
什么摆喜酒选这种破地方?”我问:“你是女方亲友?”有点意外。
“是的,我是新娘的表姊。”我据实说:“他们的事,旁人哪晓得?”她叹口气。“这
不是故意不给好脸色看吗?”“我送你一程如何?”我笑。“何必为事不关己的一顿饭添增
那么多牢骚?谁也料不到冷气会崩溃。”她看我一眼,不再言语,大概她也发觉对陌生人说
得太多。
我说:“嗳,我不是坏人,看你肚子也该饿了,找个地方吃了饭再说。我猜想你本来就
有气,现在不过是藉机而发,是不是?”她仍然不响。
她自然没有跟我去吃饭,也没有让我送她回家。在香港,女孩子通常还是很矜持、拘谨
的,社会风气影响,过分随便,会被人视为十三点、滥交、不正经,做女人并不容易。
她接受了我的名片,这已经叫做极大方了。
过了三天,表弟与妻子便回美国去。
这一去无异是姨丈赶跑的,谁在那种情况底下都会发觉自己不受欢迎,乾脆一走了之,
说句可怕的话,等多几年,姨丈的一切还不就是他们的,我不相信姨丈会有勇气把财产捐公
益金。
小俩口的算盘也很精,与其坐在香港讨些大人手指缝漏出来的利益,不如到小镇去孵著
等待将来,少受许多闲气。
他们这一对是走了,我却又邂逅那个坏脾气女郎。
她最近将因公赴美,表弟叫我同她联络,托她带些书籍去,我师出有名,欣然应允。说
起来,大家还是远亲。
她姓殷,叫栀子,栀子花的栀子,多美的名字。
我摇电话去。“我是康家宁,记得吗?”“记得,表妹写信告诉我了。”“我们见个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