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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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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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家门,门口打横放着一大束白色的长茎玫瑰花,是我先看见的,“咦——” 
可儿全身一震,去拾了起来。 
我不是有意要探听什么,我只是说:“谁送的?” 
可儿说:“汝强,你倦了,我也累了,我们明天再说。”声音很温和。 
我说:“可儿,我总是顺你的意思。”朝她摆摆手,走开。 
“汝强。”她追上来。 
我轻轻吻她的额角,“再见。” 
我摇摇晃晃的叫车回家。 
第二天醒来,头很痛、心很灰,刮胡须的时候又割破了颈项,看上去精神委靡,不象个样子。 
我跟自己说:“林汝强,人家说明了不爱你,以后你要为人家水里去火里去的,人家可不领你的情。”我的心酸了。 
这个王可儿,人家怎么伤她的心,她就照样的做怎么样来伤我的心。好小子。 
我好好的一个人,与其这样零碎受折磨,不如下个决心,收回我的感情……不,我不是那些狂蜂浪蝶,我是她的好朋友,讲义气就得有所牺牲。 
正在这个时候,可儿的电话来了。 
她低声问:“喝醉了吧?我总是连累你。” 
我立刻下了气。 
“汝强——” 
“不用说了,”我叹口气,“愚兄决不怨你。” 
“汝强,我有话跟你说,你出来好吗?” 
“现在?” 
“也好,就现在。” 
“可以。”我耸耸肩,突然有种自暴自弃的想法:反正我是最被动的,你要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到了可儿家,她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十分憔悴。 
我问她:“你怎么了?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我仿佛有第六感觉,觉得不安。 
可儿颤声,“汝强,他……他回来了。” 
我开头时莫名其妙,“谁?谁回来了?” 
可儿蹬一蹬足。 
我随即明白了。啊“他”,那束白玫瑰,这只鬼回来了,我再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发抖了。 
“他又来骗你?”我冷笑问。 
“不,他已经离婚,纠缠了好几年,他终于离了婚。” 
我尖声问:“天下那么多女人,他为什么偏偏不放过你?” 
“他说……他爱我。”可儿并不比我更镇静。 
“你信吗?”我责问。 
她不语,转身哭泣。 
我不禁恨起可儿来,有事光会哭。 
“你打算如何?”我忍住气问她。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问:“你竟不知道?他这样对你……”我住了声,不再说话,我不要成为一个争宠的小家子气男人。 
隔了很久很久,我说:“你想清楚吧,关于你自己的取舍,你自己应当知道怎么做。” 
可儿用手帕擦干眼泪,“你觉得我无用吧,七年了,竟忘不了一个人,但是汝强,你没有爱过,你不会明白个中滋味,七年来,他并没有离开我,他时时刻刻在我身边;清晨恍惚间,晚上寂寞时,我永永远远记住他,如今他呼召我,我……” 
我鄙夷的看着她。 
她绝望了,“你仍然不明白是不是?” 
“是,我不明白,”我说:“如果你离开了我,我也会一生一世的记得你,但是我不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思念你,是我的事,但是我还是要维持自己的尊严。” 
可儿低下了头。 
我知道她的想法与我略有出入。她是一个痴情的女孩子,我不能帮助她,亦不能救她。 
但是她这样回去跟那个人,又有什么结果呢?她是否会迁就他一辈子,他是否还如她记忆中般完美?终于得到了他,兴奋过后,又会如何? 
可儿根本没有想到这些问题。 
她缓缓抬起了头,目光中充满彷徨,可儿说:“教我,我需要你的意见,教我。” 
“不,”我说:“取舍由你。”我转身走开。 
回到家中,我独自抱头痛哭,眼泪自眼眶涌出,感觉上是炙热而酸痛的,我多年没有哭过了,人不伤心不流泪,这句话说得很对,但哭也是发泄感情的最好办法,哭完之后我心中反而没那么难过,神经略为松弛。 
算了吧,她假如要走的话,那么她从来没有属于过我,假如她爱我,她一定会回来。 
我还是失神了。 
我踱步列小小画廊去,第一天第二天她不在,找了替工为她做生意。同样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但是不像可儿,有一份媚秀的沧桑与成熟。 
我只爱她,不能爱别人。 
我们的爱都太狭窄太自私。 
这两天内我并没有听到她的音讯,以前总得通一次两次电话,我是足足瘦了一圈,如今连我也不大相信“时间会医治一切伤痕”这句话了。 
半夜我做梦,梦见无穷无尽的时日,我将一个人渡过,凄清寂寞,失去了可儿,连带失去了生活的意义,惊极而呼叫,自己把自己惊醒,一整夜失眠、吸烟、喝酒,白天百般无聊,连胡须也不高兴刮了,就这样去上班,幸亏小小的生意是自己的,来去自若。 
第二天我再踱到小小画廊的时候,店关着门。 
可儿可儿,我心绞痛,你决定随那个骗子而去?真的不在乎我的死活? 
我靠着墙壁,巴不得就此昏死过去。 
失恋的滋味难以形容,但愿我一生也不要再遇到。 
吃饭的时候,我只拿筷子略拨一拨,什么都吃不下,也并不觉得饿。 
我不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但是一向也过得很顺利,可儿给我的打击,是我生平第一次打击。 
忘了她吧! 
但是不自觉地,在吃中饭当儿,我又跑到那个熟悉的角落去等待那个穿白衣的女郎。 
我这个没有出息的人。 
那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看见我,向我招手。 
我呆呆的看牢她。 
她同我说:“是林先生吗?请进敝店来一下好吗?” 
我丢了烟头,酸涩地走过去,一定是可儿有话要跟我说,叫她传言。 
“请坐。”她为我端来一张小凳子。 
“你有话快说吧!”我心急。 
“林先生,”她说:“可儿叫我跟你说,她想了很久很久,她终于要我跟你说:她对不起你,她爱的是另外一个人,他对她再不好,她仍然爱他,只要他肯回头,她还是会跟他走。”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的破裂。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得很,好!” 
“林先生,可儿请你不要伤心。” 
“我省得。”我说。 
“这家画廊,她已经顶让给我,她随那个人,到外国去了。” 
我茫然的问:“已经走了吗?” 
“已经走了。”她取出一包东西,“这是可儿叫我交给你,说且当个纪念。” 
“好,谢谢你。” 
“林先生,”大眼睛女孩子忽然说:“如果我是可儿,我一定挑你。” 
我居然笑了,“谢谢你。”充满了眼泪。 
我失魂落魄的回家。拆开那个个包裹一看,是可儿最心爱的那条项链。 
她把它转送给我。 
红色珊瑚珠子,金色内心,裂痕中镶着细碎的蓝宝石,象是破碎的心永远带着瘀痕,多么精致的一件饰物。 
她离开我了。 
我好好的洗了个澡,刮了胡须,强逼自己吃顿饱餐.然后轻轻取出那条珊瑚链子,扣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是一个成年人,以后的生活,再凄苦再空虚,我还是得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但是我的心已碎。 
可儿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消失,如一颗流星,闪亮后的黑暗,我也会学习习惯。 
但要忘记她,却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呢,每次看到穿白衣的女孩子,我的心使隐隐作痛。 
我开始爱上洛史超域的一首歌: 
——“我的心我的老心如果我再逗留一刻,你是否会聆听我的心?” 
这首歌,常常使我落泪。她没有聆听我的心。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集《小火焰》 奇异生物 




作者:亦舒
    光明日报记者莫展图在报上读到这段启事的时候,简直不相信是真的。
    那是一段六公分乘四公分大的广告,它这样说:“寻找曾在一九三七年夏季於夏乐
蒂皇后群岛之弥敦港捕鲸站工作过,及记得当时在鲸鱼胃部内发现奇异生物的人士。请
联络勒勃朗教授,卑诗大学海洋生物系,电话一二三四七,传真九二三二一。”
    莫展图脑海里马上浮现数十个问题。
    他兴奋地跳起来,取过一支笔,在笔记本子里这样写:……
    且慢,先介绍了莫展图再说,他在加拿大卑诗省温哥华已经住了三年,就快成为加
国公民,当地华裔社会发展迅速,出版好几张中文报纸,其中一张正是光明日报。
    莫展图担任撰写特稿工作,上班时间很短,可是工作时间可以十分之长,她看到该
段启事,立即知道是特稿好题材,决不会放弃。她在笔记簿子上写下:
    一、一九三七年迄今,已是五十四年之前事。
    二、当时夏乐蒂皇后群岛那捕鱼站工作的人,起码已经七十多八十岁了。
    三、启事为什麽译为中文刊登在华文报纸上?是肯定当时工作人员中有华人吗?
    四、勒勃朗教授不可能是当年目击证人,否则他早应退休。
    五、勒勃朗是怎麽发现该项记载的?
    六、有无照片?
    七、最令莫展图感兴趣以及紧张的一个问题:鲸鱼肚子里倒底有些什麽奇异生物?
    展图写完这一连串问题,抬起头来,几乎想在第一时间拨电话给勒勃朗教授。
    不过她是新闻记者,她知道应先作一项简单调查,她先打到卑诗大学去。
    “我想知道,海洋生物系是否有一位勒勃朗教授。”
    对方查过,答道:“正确。”
    “谢谢你。”原来并非冒名顶替。
    可以拨过去找正主儿了。
    勒勃朗,法文,原意金发男子。
    他祖先肯定是金发儿,是威京吗?北欧人泰半金发,抑或是法裔移民?
    在这个宁静美丽的城市里,报上居然出现一段这样怪异的启事,真像宁静湖面被投
进一颗小石子,激起串串涟漪。
    展图又找出地图寻找夏乐蒂皇后群岛的位置,不错,它属於卑诗省,位於鲁柏皇子
城以北,太平洋沿岸一组岛屿,自温哥华乘船出发,约数小时可到,一直是捕鱼胜地。
    展图不再犹疑,拨电话找人。
    “我找勒勃朗教授。”
    “我是。”
    展图吸进一口气,“教授,我姓莫。”
    “有何贵干?”对方也有点紧张。
    “教授,关於夏乐蒂皇后群岛的鲸鱼——”
    “你有何资料?”
    “我们可否面谈?”
    “你有何资料?”
    “唏,见面才说。”
    对方起疑,“你祖父曾在弥敦捕鲸站工作?”
    “不,我是光明日报记者。”
    对方沉默一会儿,“我不打算接受记者访问。”
    “教授,你把启事刊登在华文报上,必有原因,访问稿可广泛吸引注意,你更易达
到目的。”
    “不,我不接受访问。”
    “教授,鲸鱼腹内倒底有什麽奇异生物?”
    “与你无干。”
    “教授,你为何固执?”
    “与你无干。”
    他挂断电话。
    展图不得要领,啼笑皆非。
    她另起炉灶,找到在卑诗大学念海洋生物系的朋友王美瑶,人家还是去年的华埠小
姐呢。?
    “美瑶,你们系里,有位勒勃朗教授?”
    “有,”美瑶接上去:“是一位金发美男子。”
    “多大年纪?”
    “三十六七岁。”
    “修养好吗?”
    “人品学问均一流,不过不用费心了,全校女生都在追他。”美瑶哈哈笑。
    “我想见他,有何方法?”
    “通过秘书约见。”
    “还有无其他方法?”
    美瑶开玩笑,“送上门去。”
    “对!我怎麽没想到,最简单直接。”
    “展图,”美瑶大吃一惊,“你没有事吧。”
    “恳求你告诉,他住什麽地方。”
    “灰点路西二十三号,许多学生去过那里。”
    “谢谢你。”
    “喂,展图,你倒底有什麽事?”
    “我找他追新闻。”
    “啊,那祝你好运。”
    莫展图在那天下午七时驾车到勒勃朗教授府上去。
    小小花园洋房内有灯光,可见主人在家,展图上去敲门。
    应门的正是勒勃朗本人,金发,穿黑色樽领毛衣,灰长裤,看到门外是一个女孩子,
以为是学生,微笑问:“你是那一班的?”
    “我新来,有事请教教授。”
    “请进。”
    自有管家斟上香茗。
    展图到这个时候才说:“教授,我姓莫。”
    教授脸色立刻变了,不过,他并没有下令逐客,他维持缄默
    展图感觉一向敏锐,知道事情有希望转机。?
    她静静等候机会。
    隔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勒勃朗轻轻抬起头来。
    展图打铁趁热说:“那是五十四年前的事了。”
    教授叹口气,“是。”
    “谁把那件事告诉你?”
    教授后问:“你看到那段广告?”
    “是。”
    “其他人也雁该看到,可是只得你一个人来电。”
    “因为我是记者,其他人不是,其他人根本不信有那样古灵精怪之事,其他人只留
意何处超级市场有减价活动。”
    “我想你是对的。”
    “况且你要找的人,年纪古稀,早已不问世事,记忆力衰退不在话下,教授,你需
要我。”
    “我不想张扬此事。”
    “此事会引起公众恐慌吗?”
    “言之过早。”
    “告诉我。”
    “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的学生王美瑶是我的朋友。”
    “呵瑶瑶。”他面色松懈了一点。
    “你如何发现一九三七年的事?这件事为何湮没了那麽久?”
    教授沉默。
    “鲸鱼腹内倒底有什麽?教授,这秘密叫我失眠,是美人鱼吗,抑或鲸鱼吞噬了天
外来客?”
    教授抬头说:“莫小姐,看得出你对这件事真有兴趣。”
    “当然,不然怎麽会茂茂然闯上门来。”
    “你诚意可嘉。”
    “可有奖品?”?
    “明天早上九时你到系来找我。”
    展图松了一口气,“明天见,教授。”
    回到家中,她才知道自己有点累。
    闭目休息,她幻想自己是一九三七年一只捕鲸船上的水手。
    她是一个少年,夏季某一日,他跟随大队出发,在浩瀚的太平洋捕鲸。
    那真是捕鱼的全盛时期,整个海都是丰富海产,政府又不限制,环保组织尚未成立,
需要什麽,都可以到海里拿。
    看到了,远处有鲸鱼台喷水,快,快把船驶近去,呵,鲸鱼,像小岛一般大的哺乳
动物,他第一次听说鲸鱼不是鱼的时候简直不相信双耳,可不是,鲸鱼是胎生的。
    扎实的捕鲸船在大海里如一块叶子般飘浮。
    鱼枪如大炮似射出去,中了!中了—.有人大喊起来。
    刹那间深紫色的海水泛出鲜红的血,惊、心动魄。
    挣扎良久,鱼枪渐渐收紧,那小岛在海中打滚翻腾,终於不敌,死亡,浮上水边,
被船拖回岸边。
    那时解剖鲸鱼还尚未广泛使用机器,由人手操作,鲸胃剖开,滚出无数鱼、虾、螺,
慢着,这是什麽?
    大家缓缓走近。
    呵!那是——
    展图跳起来。
    倒底是什麽呢?
    明天,教授会告诉她吗?
    闹钟把她唤醒时,展图其实刚刚入睡,不过她不觉疲倦,立刻梳洗出门,她背着一
只大帆布袋,袋里装有录音机,照相机,录映机以及一只小小复印机,呵,当然还有手
提无线电话。
    同样是这个世界,半个世纪前的装备比起今日可差远了。
    展图记得她第一次看到宝丽莱照相机之际,才六七岁,真觉奇妙,也衷心佩服科学
家。
    他们陆陆续续发明了那么多对于生活有实际帮助的实用产品。小车子开到卑诗大学
时刚九点,学生们开始赶来上课。展图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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