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紧紧拥抱,两个人都喜极而位,世人多如恒河沙数,芸芸众生寻找合适伴侣,谈何容易。
齐仲与卓永都是化繁为简高手,只打算注册结婚,请亲友观礼。
找新居才花了一个下午,是朋友介绍的宽敞旧公寓房子,装修齐全,两人看一眼就决定买下来,交装修师布置。
他们到巴黎蜜月,乐而忘返,一住个月多,成为酒店熟客,房口部天天送酒送花。
终于到了结账的时候,齐仲一看账单,不禁意外,知道不会便宜,却没想到会这么贵。
什么,每天都有一瓶香槟挂在他账上。
这是谁?
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
他冲下大堂。
到了柜抬,他查询会计:“谁天天在咖啡座喝一瓶克鲁格香槟?”
“齐先生,我立刻替你问领班。”
领班特地出来见他,“是一位美丽的华裔女郎,说是齐先生的妹妹,挂账。”
齐仲不怒反笑,“每天什么时候来?”
“五时左右,齐先生,她是否你妹妹?”
“是,是,账目没有问题,我现在付清。”
他一脸欢喜回到房中,卓永纳罕,“什么事那样高兴?”
“今晚几点钟飞机回家?。”“十时半,还有时间,九时到飞机场未迟。”
还可以作最后活动。
下午五时,卓永到罗浮宫买纪念品,齐仲去咖啡座寻人。
一眼就看见她。
头发虽然剪短,身型仍然诱人,正在喝齐仲请客的香槟呢。
他走向前招呼,“杨小姐你好。”
女郎笑吟吟抬起头来,“还记得我呢。”
“一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为什么不打个招呼?”
她笑说:“你来度蜜月,太不方便了。”
“我们算老朋友。”
“是呀,认识已超过一年。”
才一年吗,齐仲讶异,发生那么多事,仿佛半生已经过去,怎么只有一年?
“恭喜你。”
“谢谢,生活还好吗,可是已在巴黎落脚?”
她娇慵地答:“还不是老规矩骗吃骗喝。”
齐仲笑了。
“你太太很娴淑,我很替你高兴。”
“是,她十分成熟懂事,我很幸运。”
“那打人的娇纵女对你无益,决非良伴。”
“她嫁了一个条件胜我多多的好人。”
“咦,每个人都有好归宿,只除了我。”
“你并没有寻找归宿呀。”
她朝他眨眨眼,“我有得喝就行,不与你说了,我约了人呢。”
齐仲问:“喂,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当心太太生气。”
“她不是那样的人。”
“那更不应叫她猜疑。”
“是是,”齐仲唯唯喏喏,“多谢指教。”
她似一只蝴蝶般翩然飞出酒店。
刚巧卓永回来,看见刚才一幕。
“那是你的朋友?”
齐仲答:“是。”
“从未听你提起过,是个美人儿呢。”
齐仲笑,“所以不敢提呀。已卓永也笑,“你得解释一下。”
“在飞机上我慢慢说你听。”
卓永又说:“我看过账单,谁在这个多月内天天喝掉一瓶香槟?”
“放心,我都会告诉你。” 破碎的心
作者:亦舒
她的店叫“小小书廊”,就在海洋货运站大厦最右的角落。
那日我逛街,无意之中逛到她那里,首先吸引我的,不是她店里的那些画,啊,绝不,而是她这个标致的人。
一看上去就知道她不是售货员而是店主,那是因为她的气质,她约有廿六七岁了,鹅蛋脸,大眼睛,乌溜溜的长发编一条粗辫子垂在脑后,白色麻布宽领套装,平跟凉鞋。
我立刻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的一条项链,红色珊瑚的小珠子,串住一颗金色的心型坠子,本来很普通,但是那枚心在左上方却是有裂痕的,细细的痕中嵌镶着碎粒的蓝宝石,像是心碎了,又复元了,但永远留下难忘的瘀痕。
我呆住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别致与浪漫的饰物,我竟禁不住小小声冲口而出:“破碎的心!”
她抬起头来,见是一个陌生人,随即微笑,答道:“哦是。”
我因她的大方而不好意思,马上装作买画的样子,目光四处游览。
“随便看看。”她说。
画廊在这里也很难做得到生意,她的翻板画大部份是游客喜欢的帆船与蛋家女,但也有许多大师的作品;毕加索、米罗、狄加、梦奈。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因为她跟在我身后服侍着,我不好意思,选了四张毕加索早年蓝色时期的作品,镶了框框挂在公寓小客厅里,聊胜于无。
“框子约一星期起货,你请先来一个电话,我们派人送上。”她说。
“我自己来拿好了。”我付钞票。
“也好。”她微笑,“谢谢。”
她交卡片给我,上面写着:“王可儿”。
她叫王可儿。
我一时冲动,也给她一张卡片。
我离开她的店,临走时转头,再看一看那颗破碎的心。
她笑了,不似有一颗破了的心的模样。
我等了很久才够一个礼拜,打电话去小小书廊。
“我是那个买了四张蓝色时期复制品的人。”
“呵,林先生。”她记性很好,抑或生意不好,客人少?“已经做好了,请你随时来拿。”
“我下了班来。”
下班我拐到她那里去,她换了衣服,白色T恤,蓝色打折牛仔裤,白帆布鞋,脖子上仍然挂着那件装师品。
我看到她秀丽的而孔,有一股意外的喜悦。
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似一个登徒子:“王小姐,打烊后赏脸与我喝杯茶好吗?”
她笑了,“好的。”
我受宠若惊,她不似每个约会都会得应允的女子。
六点正我们已经坐在咖啡座里闲谈。
她说,“……我见没有什么好做,便开了一家华画廊,念美术原本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我点点头。“生意好呜?”
“过得去,不必亏本,同时我可以支几千块薪水。比起上班好一点,到底不必看老板眉头眼额。”
我指指,“这颗心……”
她笑了,“很漂亮是不是?”
我点点头,“完整的心没有内容,破碎的心却太多沧桑,天下难有两全共美的事。”
她摸了摸坠子,“原本是柏隆玛毕加索的设计——据说,这件是仿制品。
我问:“为什么喜欢它?”
王可儿喝一口咖啡,说:“因为我自己亦有一颗破碎的心。”她很坦白。
我一震。
我对她很有好感,自己立刻觉察到了,因此不便问下去,随即改了个话题。
“喜欢毕加索是吗?”我问。
“嗯。”可儿说:“喜欢伊画的鸽子。伊的女儿叫PALOMA,是西班牙文鸽子的意思。”
我摇摇头,“因此你连她也眷顾了?真正爱屋及乌。”
可儿微笑。
我心中想:这么漂亮兼有气质的女孩子,谁会伤害她呢?不是我。
我看看表,搭讪的说:“都快七点了,反正要吃饭的,不如叫些简单的食物。”
可儿知道我在留她晚餐,又笑了。
她的话不多,但是有问必答,非常潇洒及老练的一个女郎,再坦白你也不会猜得到她心中的秘密,但我知道她不讨厌我。
比起她,我写字楼里那些女生实在太土了。
伊们的打扮与衣着再时髦,也没有灵魂感,徒然像一只只精工的花瓶。
饭后八点半,可儿说她有点疲倦,我便送她回家。
在门口,我说:“今天星期三,星期六你的店也做生意吗?星期天如何?我来接你,我们去看一个齐白石展览。”
“星期天也开幕?”她讶异。
“做生意的展览。”我解释。
她作一个恍然大悟状。
“星期日,上午十一时,我们先吃饭。”我说。
她笑着开门进屋。
她住在老式房子内,我下楼站在街中往上看,她在宽大的露台上向我摆手。
回到家中,我有一份前所未有的安逸,我告诉自己:林某,你已找到你要的女郎了,睡得额外舒畅。
即使她有一颗破碎的心,我也决意要医好她。
小王子说的;“时间医治一切忧伤。”
他绝对错不了。
星期日早上我把她接出来,很明显地,她喜爱的颜色是蓝与白。
蓝色小小的上衣,与白色长裤,仍然是那条项链,奇怪,它竟然配什么都好看。
我们先去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
她也喜欢齐白石,还有八大山人,“近代的数赵无极。”
她跟我说,她家认识赵无极,四十年代,在上海住的时候,王家在赵家隔壁,赵老先生是银行家,可儿父亲是他的下属,赵先生几个儿子都很出色,有科学家也有艺术家,数赵无极最出名了。
可儿回忆道:“我母亲说的,赵无极第一个妻子人称“兰姐姐”,学声乐的。”
她又说了其它趣事,我听的津津有味。
我们缓缓散步过去参观齐白石。
一到会场我们不约而同会心微笑,四目交投,作掩嘴葫芦。本来以为可以好好在此消磨一两个小时,谁知道一眼看过去,简直没有一幅是真迹。
标价倒也不贵,每张只售两三万港元。
可儿轻轻在我耳边说;“所有鱼虾蟹都是假的。”
我小小声说:“都像是蒸熟了的食物。”
她笑。
我说:“走吧。”
两人笑着离开会场。
可儿说:“我有一个长辈,家中不但有齐白石,又有吴昌硕、石涛、黄宾虹这些,可惜他不轻易招呼客人,我也是只在十年前作过一次座上宾客,以后约他,他就不肯了。”
我点点头。
接着下来我们满街乱逛了一会儿,我把全星期日的时间都交了给她,没有再约别人。
但是她说:“这样走下去会累死,不如回家吧。”
我不肯放开手,“如果你不介意,到我家来坐,我一个人住,你不必同伯母打招呼。”
她笑,“我也一个人住,不如你来我处,我想洗把脸,喝杯龙井轻松一下。”
我大乐,老老实实的说:“巴不得有此一请。”
到了她的家,我觉得那真是休息的好地方,地方很宽大,家具简单,墙上悬着几幅字画,我问:“是岭南派的吧?”她点点头。
本来我想说岭南派失于阴柔等等,但想她把这些画挂在此地,一定有她的理由,使不加以批评了。
做一个评论家只需要有品味便可,会说不会做,又有什么用。
她倒给我一杯香喷喷的龙井,我呷了一口,她坐在我对面,象老朋友一般,我只有股心满意足的感觉,得一红颜知己,心灵有交通,志趣相投,夫复何求?我并不急要将她拥在怀里,我要享受这种诗情画意,喝一口青涩的茶,慢慢诉说衷情。
呵,我心花怒放了。
可儿问我;“你在微笑呢,笑什么?”
“高兴。”
“有什么高兴的事,说来听听”我仍然微笑,说道:“譬如说,认识了你。”
她也笑了,“真傻,多个朋友是很普通的事。”
我不回答,仍然悠悠然地享受这个难得的下午,天气有点燠热,但旧房子屋顶高,空气流通,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问:“能不能告诉我,关于那颗心的故事?”
她一怔,反问:“你有兴趣知道吗?”
“自然,关于你的事,我都有兴趣。”
“说来很简单,”她笑一笑,“事情发生在很久之前,长话短说:有人碎了我的。”
“痊愈了没有?”我问。
她忽然悲伤起来,“不会痊愈的了,我知道我将怀着这颗破碎的心,渡过我的余年。”
我讶异,“你的余年?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你还有五十年要过呢,你疯了。”
她低下头。
我安慰她,“不会的,可儿,我知道你是个艺术家,很重感情,但你未免言之过实,没有人会记得一个人一辈子……”
她忽然用手掩住了脸,“但是我不能忘记他,我实在不能够,他还时时入梦来呢。”
她像个孩子似的崩溃下来哭泣,“真不好受,梦里明明,觉来空空。”
可怜的可儿。
我递上手帕,“别哭别哭。”
“已经七年了,”她擤擤鼻子。
“那时你岂非只有十五岁?”我逗她笑。
“那时我廿岁。”她说。
“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受了伤害,自然将这件事牢记在心,总有一天会全部忘记的。”
“不。”
“别固执。”
“我比谁都想忘记他,但是我不能够。”可儿双眼微红,楚楚动人。
我并没有妒忌那个家伙,过去已属过去,我对可儿却怀着莫大的敬仰,如今还有忘不了谁?感情只是茶余饭后的奢侈品,没有几个人懂得欣赏,可儿却念念不忘,象她这样难能可贵的人已经濒临“绝种”,我对她额外的爱恋起来。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我一生中遇见最好的男人——”
“啧啧啧,别太伤我的心。”我又逗她。
可儿笑出来。
“请说下去。”
“——比我大十岁——”
我又打岔,“那不是成了老头字了?不行哪。”
可儿便赌气,“不说了。”
我说:“可儿,事隔太久,无从考据,你别太死心眼了可好?来,我们说些高兴的事儿。”
可儿说:“我还有什么高兴的事?不过是天天到小小画廊去坐在那里,看看有什么主顾上门罢了。”
“没有追求者?”
“人家一知道我还记着一个人,就不感兴趣了。”她嘲弄地说:“谁有时间来医治我这颗心?”
我说,“我与他们……略略不同,我这个人,特别空闲。”
可儿感激的看牢我。
感激管感激,我们的感情在短时期内并无可能再进一步。
她忘不了那个人。他比她大十岁,有妻儿,是个建筑师,一表人才,成熟的男人风度,同时有艺术修养,可儿家挂的岭南派画便是他的杰作,但是他不肯同妻子离婚。
这种故事永远在发生着重复着。少女的爱是她生命的全部,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不外是一段美丽的插曲而已,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的名誉、他的事业、他的家庭,都比可儿重要,这一仗可儿注定要输,于是他走了。
而可儿带着颗破碎的心,生活了七年。
我想去找到那个男人,摇撼他,跟他说:“喂,你这狗娘养的,你伤了人家的心,不屑一顾吗?”
可是我是谁呢?我能够代表可儿说这种话吗?我算老几?
谁叫可儿这么痴心?
社会上的人不见得会同情她。
一整个夏天,我都与可儿在一起。
她渐渐对我放心,把我当作最好的朋友。我对可儿,永远没有非份的举止,我并不是圣人,亦非柳下惠,但我不是急色儿。我们真正做得到冰清玉洁,发乎情止乎礼。
老实说:能够遇见她已经是我最大的幸福,我还有什么其它的企图,对于一个受过伤害的心灵来说,除了耐心等待,也只有耐心等待。
可儿生日那天,我们两人出去庆祝,喝尽一瓶香槟,意犹未尽。
酒能溶解人的意志力,我渐渐松弛。
可儿将下巴枕在手背上,她说:“汝强,你越对我好,我越是内疚,不知如何报答你。”
我说:“我不需要人家报恩。”
“可是我浪费了你的时间。”
“胡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是最快乐的时间。”
“可是,汝强,我永远不会嫁给你。”她说。
我的心被刺痛一下。“什么意思——永远?”
“汝强,我爱你,我爱你如爱一个兄长,你明白吗?但不是男女之情,我们永远不会结婚。”
我犹如被人当头淋了冷水似的,作不了声,可儿也太坦白了,这种话明明伤我的心,她也忍不住要说出来。
她握紧我的手,“汝强,我是为你好才这样把话直说,我不想拖你三年五年的。”
我叹口气说:“我自愿的,只要能时时见到你,我倒并不介意年是否会嫁我。”她哭泣,“你何必对我这么好?”
“咦,”我振奋,“你为我落泪,原来你也会为我落泪。”
可儿摇摇头,泪落得更急了。
我还是没有失礼,把她送回家去。
到了家门,门口打横放着一大束白色的长茎玫瑰花,是我先看见的,“咦——”
可儿全身一震,去拾了起来。
我不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