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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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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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 
可见这份工作也不尽是威风这么简单。 
这些都还是小事,要对公司盈利负责,才是大事。 
什么消息都得不到。 
母女都不肯说一个字。 
艾莲很着急,我则处之泰然。司徒太若要达到目的,就非得向我们公开事实不可。 
她迟早会找上门来求我们。 
果然,人来了。 
仍然打扮得很漂亮,斯文有礼,一亮相就使我们觉得欠下她一大堆东西。 
她一声不晌,出示一张出生纸。 
我接过看,上面父母的名字分别为司徒让、谢玉英,孩子叫司徒慧中,一九五六年九月二十五日生。 
司徒慧中的确是她的女儿。 
真的令人不置信,两母女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她又给我们看身份证,上面的名字的确是谢玉英,照片也瞒不了人。 
验明正身后大家都异常沉默。 
终于文莲说:“我去把司徒小姐请来。” 
我说:“此事包在我身上。” 
阿姆对于我的勇气很诧异,“咦。” 
我补一句:“她不是不讲理的人。” 
阿毋提醒我:“才说她是母老虎。” 
“我错了。”我勇于承认。 
司徒太太说:“我回家等你们的消息。” 
“慢着。”我说:“告诉我,司徒慧中因何离家出走。” 
“她与我合不来,不要我这个母亲。” 
“为什么?” 
司徒太悲从中来,又哭泣。 
可是她一双妙目,也不肿,只见动人。 
我服了她。 
遇到不想说的事,便哭,这种早一百年前都落后的办法,但由她使出来还顶管用。 
“说给我们听。” 
“她父亲是顶顶大名的司徒让,她要我这个穷母亲来做什么?” 
艾莲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 
阿戚也气愤:“嘿!狗不嫌家贫,子不责娘亲。”这两句醒世恒言不知从什么地方学来,真亏他的,居然还用上了。 
不,这里面还有文章。 
阿戚阿母没有怀疑,我不相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我见过司徒慧中,我同她说过话,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再问司徒太,“你与司徒先生的关系,到底如何?” 
“我是他情人。” 
“你们在一起多久?” 
“十年。” 
这就不止情人这么简单了。 
“司徒慧中现住在她父亲那里?”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叫你们来调查。” 
“在经济上他可有资助你?” 
“哼。” 
阿威说:“小郭,你问这些来干什么?”他不忍。 
我想知道司徒慧中的心态。 
“你的意思是,你与司徒氏断绝往来之后十年,她才离家出走?” 
“是。” 
我问:“她父亲的遗嘱上,有没有她的名字?” 
吉从太答:“我不知道。” 
“阿戚,快去查。” 
司徒太很憔悴的说:“我要先走一步。” 
“最后一个问题,在这十年中,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彻底的找她见面?” 
“前几年她在外国念书。” 
我只得放司徒太走。 
她其实并不是司徒太,她没有名份。结婚与同居的分别就在这里。当然,名份值多少,每个人看法不同,但各婚姻注册处还是天天挤满人,三钢五常改也改不了。 
阿母综合司徒太适才所说,告诉我们:司徒慧中在生母谢玉英处长大之后,发觉生母地位卑微,于是回归生父处,以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不上 
“郭兄又有何见解。” 
奇徒慧中不是这样的人上 
“事实胜于雄辩,你又何必卖弄你的眼光。” 
我还要去找慧中谈谈。 
要找她不容易,不过数盒时思糖买下露斯芳心。 
她虽然一直“哎这么多糖我会胖下次不用客气”,但心里还是十分高兴,所以我知道慧中什么时候有空,便在街角等她。 
她出现时我对她吹晌亮的口哨,并且高声说:“我可爱的小姐,我的口哨技艺为你而学。” 
她很吃惊,退后一步,像是要召警协助,等看到是我,才定下神来。 
她并没有生气,却也没有停下脚步,默默向前行。 
她穿着一件高领子黑色凯丝咪呢大衣,衬托得她十分高贵。 
“司徒,”我叫她,“吃杯茶好吗。” 
她转身看住我,“小郭,你这第九流的私家侦探。” 
她找了侦探来调查侦探?倒是知道我身份。 
我说:“九流也还算入流,超过我所想所求。” 
“你是一个不错的人。” 
“哗,谢谢。” 
“但请不要缠住我。” 
“天气这么冷,你已辛劳一天,不向往一杯香浓的蜜糖薄荷茶?,” 
这叫做攻心为上。 
她犹疑一刻说:“喝茶当儿,不许说我不要听的话。” 
“答应你。” 
我拖起她的手,她戴着手套,也就不介意,我们这样过了马路。 
她看上去很渴,也很饿,双手捧着茶就喝。 
我立刻替她叫了点心。 
一轮体贴使她很感动,这个女人,平日也没有谁把她当女人,真是可怜。 
她苍白的面孔稍见红润。 
我们没有说话,咖啡室的人很多,来来往往,大衣帽子围巾搭在椅背上,更加拥挤,但气氛很好,隔座的人埋怨着老板/客户/伙计/爱人,也有笑声,不知什么角落,还有个女孩子在哭。 
良久,我才问:“一个人住很寂寞?” 
“习惯了。” 
“寂寞是永远不会习惯的。” 
她不晌。 
“很多人以为你同父亲住。” 
她不答。 
我小心翼翼的问:“你没有评语?” 
“我一向不解释。” 
“太委屈了。” 
“你以为解释就有用?不会的,不必做一出戏免费招待不相干的人。” 
我问:“成功才是最好的报复?!” 
她苦笑,“报复?报复谁?” 
她喝完茶起身穿大衣,我连忙付账。 
临走时我问:“你那么恨你母亲?” 
她说:“我没有母亲。” 
头也不回的走了。 
奇怪,有两个母亲的人偏生说没母亲,财主佬往往不肯坦白身家,世情越来越复杂,何止两面,简直四方八面。 
不过司徒慧中的确憎恨她母亲。 
阿戚调查得很详细:司徒慧中的成功,与她父亲并无直接关系,开头,人们还看在这个姓氏上给她三分面子,后来发觉司徒氏对这个私生女并无偏爱,那股劲就消失,再跟着又发觉即使得罪司徒小姐,老司徒也毫无动静,司徒慧中更一点特权也没有。 
换句话说,她成功,是因为她比谁都肯吃苦,肯努力。 
每一年,只有在团年的时候,司徒才会给她一个电话,叫她去吃顿饭,每年只有一次,但在最近的三年当中,慧中不接受这种施舍,在过年时,她情愿飞往外国旅行。 
她不能失败,单是她的家人就要了她的命。 
老头子若在临终大动善心,那她还有点好处,否则就白白姓司徒若干年。 
照理说,她应当与亲娘联合起来,对付仇敌,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 
这件案子已经拖得很久,我们蚀煞老本,当然不能向司徒太计足钱数,只得意思意思,幸亏阿姆阿戚他们同时在做几宗捉奸案,猥琐是猥琐一点,不过赚头好得很,在商业社会,最尴尬是没有能力结账,其余的眼开眼闭算数。 
阿戚说,如果我再不速战速决,人家会以为我在追求司徒慧中。 
我不想令她十二分不快。如果三分不快四分不快,那也不要紧,不过不是十二分,我总得顾全别人的心灵。 
我日日去接她下班。 
她也笑,“人家会以为你追求我。” 
我总是要求同她吃一杯茶。 
熟了,她会问我:“你会追求我吗。”神情很天真。 
我不知道,我不敢说。 
她说,“你很可爱,小郭,讨厌的是你的工作,一天到晚查根究底。” 
“你呢,你更可爱,慧中,讨厌的是你的形象。” 
这座可爱的两个人在一起,难怪如此投契。 
她笑,我也笑。 
我握住她的手,又是手套。皮手套戴得很紧很实,不容易脱下来,看上去很觉性感,性感这回事,跟女人胸前两团肉其实关系不大,但女人们为求夺目,便以露胸为性感。 
我摸着柔软的皮手套面子。人家真以为我们在谈情。 
“我很佩服你,”我说:“靠自己做得这么好。” 
“你也是呀,谁不是呢。”她说。 
我握着她的双手。 
“你同我喝茶,还是想知道我的身世?” 
“不,我同你喝茶,因为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不过我想知道你的身世,也是事实。” 
“我不会说。” 
“也没有什么稀罕之处。”我不服气。 
她笑,“说得是,是没有稀罕处。”丝毫不受激将。 
她是一流人才,没有女人的通病。 
“很多女孩子都痛恨她们的母亲。” 
“但不是每个私家侦探都值得交朋友。” 
她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也是一流的。 
“慧中,为什么离开你的母亲?” 
“如果我把答案给你,以后就没有吃茶的机会了。” 
“胡说。” 
她大笑。 
那夜,仍不得要领。 
意外终于发生,司徒太等不及,在艾莲处知道慧中的地址,忽然模上写字楼去。 
正如她自己所说,慧中果然不肯见她,她在会客室等足好几个小时,结果由保安人员把她请走。 
司徒太崩溃下来,呜咽地,告诉那些职员知道,慧中是她的亲生女儿。 
听见这事我很难过,司徒太应该控制她自己,在大庭广众间出丑,牵涉到慧中,是多么不智的事。而慧中好胜而倔强,会因此更加痛恨她。 
司徒太事后很后悔,说很多话来掩饰过错。 
我同她说:“小郭侦探社想不管这件事。” 
阿戚阿毋以股东的身份叫起来,“你疯了。” 
我摊开手,“我失败,我无法令司徒慧中与她母亲和解。我们的工作到此为止。” 
“请再帮帮忙。” 
“不行,”我说:“我很惋惜这件事,但无能为力。” 
阿戚说:“你总得完全了解这件案子。” 
我看着司徒太:“慧中到底为什么离弃你?” 
司徒太知道不说老实话是不行了,她惨白的说:“我以前工作的地方,叫国际会 
所。” 
我愕然。 
这是本市红灯区最热的一个夜总会,有人说过,男人若没到过国际会所,就不能挺起胸膛来夸口。那里一共有三百多个小姐,美女如云,只要肯付钱,什么都买得到,灯红酒绿,场面豪华,是著名的销金窝。 
呜呼噫唏,咱们四人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请问,你是几时退休的?” 
“我……一直没有退休。” 
“嘎?”我们齐齐站起来。 
“我是国际夜总会的英姑。” 
阿毋刺激过度,叫出来,“我知道,我听过你的名字,我也看过有关英姑的特写,她手下有一百个女孩子,是神通广大的妈妈生。” 
慧中,冷傲、高贵、孤寂的慧中,有一个做欢场生意的生母。 
不过话得说回来,又怎么样呢,这也是一份职业。 
我们其实也早已发觉,司徒太的风情与魅力非比寻常,在这个城市中,有什么天才是会被埋没以致郁郁而终的呢,天才,才必有所用,果然,司徒太又为这个理论做了一次证人。 
她说:“为生活,一切是为生活。” 
我不再相信。 
我问:“慧中的大学学费由你支付?” 
她支吾以对,“好像是司徒家……” 
阿戚说:“过往的事不提也罢,把她们母女拉拢在一起,案子就好结束。” 
“无论做什么职业,母亲仍是母亲。” 
事实一层一层剥开来,司徒太一直有意无意间愚弄我们,虽然她思念慧中之情属实,但我觉得核心中还包着不可告人之秘密。 
是什么呢,我也说不上来。 
我去找慧中。 
她把感情掩饰得很好,什么都不会在脸上露出来,你不提,她不说,你提了,她也不说。 
我问:“你为何离开你母亲?” 
“你为什么不问她?” 
“她已经很懊悔,可否给她一次机会?” 
“不。” 
“我不会告诉你。” 
“你若坚待不原谅她、就不能做一个健康的人。” 
“我不介意患着心病做人。” 
“慧中。” 
“是,小郭。” 
“我们是不是朋友?” 
“小郭,我不知道。” 
两母女也不是没有相似之处,两人同样滑不留手。 
“你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说得好二 
“丈夫也不说?” 
“我没有丈夫。” 
“将来。” 
“不会有这个可能。” 
“你为什么同我出来?” 
“我喜欢你,小郭。” 
我们微笑地分手。 
我在司徒太身上下手。顶顶大名的英姑,要知道她的历史,还不容易。 
十五岁入行,廿五岁任领班,三十岁升经理,三十二岁入股学做老板,失败后重操故业,嗜赌、嗜小白睑、嗜锦衣美食。 
与司徒让搭上,是入行不久的事。 
奇是奇在她一边做一边敷衍司徒让,很少告假,连姐妹们也不明所以。 
众人知道她有一个女儿,养到十余岁忽然失踪。这就是慧中了。 
那时她已与司徒让分手,有一个年轻男朋友,穿制服工作,据说长得非常英俊,很得她欢心。他不久离开她,但别担心,她身边的男人一直没有断。 
我想了一想,去追查这名男子。 
花尽心思,得到的答案是:他在T埠,离开本市已近十年。 
我看过他的照片,果然英伟非常,一双眼睛尤其诡异,在没有放大的照片看来都觉晶光闪闪,似一头兽,不似一个人。 
英姑好胆量,竟与这种人在一起,这位女士是传奇女性。 
我找到以前在制服界服务过的朋友,向他们打听这位英伟男士。 
“啊,他,多年前的旧贩,翻来做什么?现在我们都没有这种败类了。” 
我笑,“好色也不算败类。” 
“你好不好稚龄女童?” 
我一怔。 
“此人因非礼女孩坐过一年零九个月。出来就往别处发展。” 
我的、心况下去。“是几时的事?” 
“早十年,八年,不记得了。” 
“帮我查档案可以吗。” 
“很费时间,找来干吗。” 
“业务有关。” 
“可以,我介绍你去看缩微底片。” 
整整一天,我孵在档案室内研究资料。 
导致英姑男友入狱的主角并不是司徒慧中,我松一口气。 
但我已明白司徒慧中离家出走的原因。 
可怜的慧中。毫无疑问,她也遭受类似的待遇,但碍于母亲的颜面,没有声张,但决定离开家庭,永不回头。 
她有理由这样做。 
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她性格上与英姑没有半丝相似,母女并不能共同生活。 
出走那年只十七岁,多么大的决心与毅力,同样地,她把性格上的优点施展在学业及事业上,导致成功。 
我更加对慧中另眼相看。 
我对阿戚说:“案子经已结束,英姑叫我们寻找司徒慧中的下落,我们经已替她找到,算她一星期的工作费好了。” 
“七日?我们足足做了个多月。” 
“算了算了,做生意有赚有蚀。” 
“嘿,咱们的招牌得重新擦亮。” 
“照我的话做。” 
英姑再上来的时候,我依心直说,不想再追查下去。 
我对她的态度很冷淡,她是个聪明人,马上觉察到。 
“你……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她低下头,“她很我一辈子。” 
我侧过头,不去看她。 
“我们……喝了点酒,不料发生那样的事,她求我,她求我脱离那个人,求我不要做那样的职业,我……没有听她。我中毒已深,我无可救药……”声音低下来,细不可闻。 
小郭侦探社此刻静寂得一根针掉落地下也听得见。 
艾莲脸上之失望,不是笔墨可以形容。 
不,英姑不是受害者,司徒慧中才是。 
我们沉默许久,像是为慧中的童年致哀十分钟。 
这是慧中心内一个永不愈结的疤痕,她外表装得再好也不管用。 
我不欲置评。 
英姑打开手袋,取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 
“送客。”我说。 
没有人移动脚步。 
她自己拉开门走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仍然姿态婀娜,腰是腰,胳臂是胳臂。 
这个坏母亲。 
艾莲颤抖着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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