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亦舒(短篇集)- 第1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可以买一件。” 
她是这么一个女孩子,也许很久她没有真正的自由过了,所以她误解自由。我必须要答应她。我说:“好的,我们吃完热狗去买裙子。” 
“你真好。”她说。 
“如果我教你书,叫你读这个读那个,你会不会有反感?”我问她。 
“太迟了。我已经十九岁了,我没有读好高中,现在任何学校都不会收我了。” 
“谁告诉你的?” 
“姊姊。” 
“她是混球,她不对,不要听她的,听你爸爸的话,找个学校读。”我说:“她妒忌你,她妒忌是因为她自己也糊涂了,她在剑桥耽太久了,糊涂得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她决定她自己是好的,所以你是坏的。读书……你总要读一点的。” 
她微笑,“你不喜欢伶俐。” 
“是的,现在不喜欢,”我想起小比的话,“女人读太多书是不好的。可是不读也不行的,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吃了热狗再说吧,在这里停车,那边有间小铺子,见到没有?奔过去,买四个热狗,两罐可乐,这里是钱。”我说:“我在车里等你。” 
“我有钱——” 
“快去快去!”我把钱塞在她手中,吆喝著,“小孩子要听话!” 
她笑,拿著钱冲出去,她像一只小鹿一般,快捷得不像话,我喜欢她的长腿窄肩膀,我真的喜欢。如果她是她姊姊,我早就约了她出去了,八年半也不会就此虚渡。 
问题是她姊姊不像她。她们两姊妹完全是两码事。 
我只等了两分钟,她便回来了,抱著一大堆食物。 
我说:“现在别吃,我们赶回康河去坐著吃。” 
我飞车回去。停好了车,我们找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把东西抖出来吃。她默默的吃著,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杨柳就在她头顶。她把面包皮剥下来分给鹅与鸭子。她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今日是我毕业日。 
她说:“这是个美丽的地方。” 
“美丽了几百年,美丽得有点疲倦。”我说。 
“我很明白你的看思,但是姊姊,她是不管的,她只要剑桥是剑桥,因为剑桥是剑桥。她使我作呕,每年夏天她回家总是使我作呕。” 
“她没有那么坏。”我温和的说:“你们作对太久了,不应如此。” 
“如果我开始读高中,她一样会笑我的。” 
“你为什么要理她呢?”我懒懒的喝我的可乐。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这倒是对的。” 
“我们在这边走走吧。”我说。 
她蹲在河边用水洗了手。我把手绢给她。 
“你肯做我的男朋友吗?”她天真的问。 
我看著她。笑了。我不知道。骗任何人都可以,骗她就显得残忍。而且谁说没有可能呢?我不知道。我要先找到一份工作。或者是可以的。 
“你吃饱了?”我问。 
她点点头。这个问题儿童,到了我手里,倒是很听话。 
我与她到我宿舍去休息一下。我的宿舍墙壁是空空的。我还没有收拾行李,一切都很整齐,我要暑假之后才回去,不用这么快。我需要一段静默的时间,想想过去未来,然后打造一套盔甲,冲出世界去。 
她在房间里找到一盆小小的铁树。她问我在什么地方买的,我说不是买的,在垃圾箱拣的,因为有人以为它死了,扔了它,结果我拣回来,它又活了。 
然后便是几本书,如此而已。 
书桌上有纸镇,有笔,有裁纸刀,很整齐。直到有女孩子来我房间,我才发觉我有多么整齐。有点难为情的一尘不染。初初几年,他们老是笑我,甚至笑我是同性恋。他们找不到我的女朋友,从来没有看见我与女人出去,也没有看见女人进来。他们就笑我。 
如今她来了。一个小女孩子。 
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沿上。 
我微笑,这房间比起她的房间,差太远了。 
她到处摸著,看著,极感兴趣。然后她说她的一家明天去伦敦,然后再到巴黎,趁这个机会旅行一下。我们谈了一会儿。 
我去冲了两杯牛奶茶,在房间里慢慢喝了起来,还有饼乾。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就了两个小时了。我们喝著下午茶。这些都完了,在剑桥这种时间是不长的。 
她要求看我的真文凭。我拿了出来给她,其实她姊姊也有,那一张运气比较好,大概是会被镶起来的,我这一张可能永远卷著。 
我说:“耶稣是个木匠,你知道吗?我有时想做木匠。” 
她点点头。 
她转过身子,“我想我还是要去学校的。” 
“是的。可是别有虚荣感。”我说:“一个人总要事事适可而止。” 
“中庸之道。”她说。 
“我们出去买衣服?”我问。 
“好的,让我再坐一下。我喜欢这房间。很静,很清清白白,像一个读书的地方。” 
我开车送她到女服装店去,在这里的女服店不多,但是也有几间,她挑衣服很高明,一条厚厚的呢裙子,镶著漂亮的边,一件小背心。然后里面是针织线衫。一直问我:“行吗?行吗?”她是这么高兴。我在一角为她付了钱,她又买了一条项链,我也为她付了钱。 
她不知道,然后谢了又谢。 
她只是一个孩子,还得等她长大。 
她在服装店里换下旧衣服,穿上新衣服,我们去中国饭店吃烧鹅饭,并不是十分好的饭店,她脸上的满足感使我也觉到快乐。我需要伴侣,正像小比所说:一个小女孩子,把新鲜带来,或是一个徐娘,把感性带来。 
她说了她在家里的反叛、吵闹。她离家出走过两次,每次平均时间是十小时。她的倔强止于她母亲的一碗杏仁豆腐,考试不及格,又补考,找了几个补习老师。她母亲要她念美术,她喜欢物理、数学,一个没有结果的努力,又再补考。她们从来没有好好的谈过话,我是第一个与她说话的人。 
我从来不晓得伶俐有这么一个妹妹。她从来不说,也没有取出过妹妹的照片。是妒忌?是什么? 
我们吃完了饭,我问她住址的电话。他们住在酒店里。我打电话去关照,他们一家却出去了,大概也是去吃饭,我留了字,挂了电话。 
我依言带玲珑到唯一的小地方去跳舞,我不会跳舞,所以她教我。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我们跳著,这次轮到我享受了,我一向不会跳舞,而且不敢学,怕人笑我,因此一直不会跳,很多场合有点尴尬相,到今天方才学会跳了,因为玲珑是小孩子,我相信她,她的心与她的脸是一样的,她认真的教著我,我认真的学。我们非常的高兴。 
然后我给她喝了一杯基及斯。 
这真是一个很好的毕业日呢,有一个如斯可爱的小女孩与我共渡。本来我以为典礼完毕,就得回宿舍睡觉了,所以人生真是无法预测的,转一个弯,就可以碰到意想不到的事。 
我们一直跳到十一点。 
我告诉她:“玲珑,我们要走了。” 
她叹口气,“是的,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我答应十二点之前送你回去的。明天你们到伦敦?我过了暑假,也许会回香港,到时我们可以再见。” 
“我回了香港,你就忘了我了。”她懊恼的说。 
我微笑,恐怕一回香港,她一上学,就忘了我了。 
“你可以写信给我。”我说。 
“你会回信吗?”她问。 
“当然,我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她点点头。 
我送她回家。她父母姊姊弟弟都在等她。她很兴奋的诉说她一天的经历。她父亲与我谈了一下子,他是个颇有见地的男人,他很称赞我,我们两个人互相推崇虚伪了一下,便告辞了。 
伶俐斜眼看著我,说:“香港见。” 
我点点头。 
玲珑送我到酒店大堂,她说一定要写信给我。 
我拍拍她的头,她忽然带著眼泪,奔上楼去了。 
这是我的毕业日。 
后来是毕业日以后的事了。 
*** 
玲珑到了巴黎,还寄哺士卡来。到了香港,又有信来,信里充满爱慕之词,我看了很觉可爱可笑。一整个暑假,她不断写信,然后她说找到了一家寄宿学校——“那房间跟你的那间差不多,很清静,没有姊姊……” 
她在功课上有一定的困难,因为以前的基础很坏,但是她如果决定努力,相信是没有问题的。 
我因为学会了跳舞,曾经约会过两三个女孩子,成绩斐然。世界终于要出去的,我申请了一家小大学做初级教授。我不回家了。 
玲珑的信渐渐少了。因为有一个男同学,专门教她中文历史的,与她常常出去,所以没有时间了。“家明哥哥,我空馀的时间要去消遣,我们有时候去看画展,他对我很好,有时觉得几乎跟你一样好呢。我功课赶得上了,五科都不用补考了!” 
我微笑。信纸已由考究的花花绿绿转为笔记纸了,然而又有什么分别呢?不久之后,她的信便会消失,毕竟我们只见过一天。 
这个小女孩子。 
自然她是会记得我的。当她毕业那一天,她会想起我,到时可能置之一笑吧! 
这是以后的事了。 


变心
作者:亦舒
    我与小道进进出出很久了,对我来说是很久了:三个月难道还不算久?交一个男朋
友三个月,实在不能说什么了,他对我还好,他长得漂亮,他花钱爽快,他说话有幽默
感,但他不是那种可以结婚的男孩子,因此我们只是同居着,我们住同一层房子,可是
很少见面,因为我做的是晚班,他做的是白天工作。我们买了一迭厚厚的洋葱纸,有事
没事写张字条,他的中文坏透了,但是我喜欢看他写的中文。
    有时候他会写:“我到纽约去一星期,你要什么?”我会写:“一条皮带,格林威
治村有得卖。”我们住在一起很高兴。我们连对白也缺少,但是我们高兴。我为他做小
事情,为他打扫,清除个灰缸,洗内衣,把外衣拿到洗衣店去洗,代他付电费诸如此类
的事情。有时候还泡个咖啡给他喝。
    谁知道,说不定有一天,我还会为他生个儿子,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儿子,浓眉长
睫毛,郁气森森的,小道是可爱的,我们只有床上见面,饶是如此,他还是可爱的。
    我们在一起实在有开心的一面,我休假的时候,大家同去剃头店剪头发,我在镜子
里看他,他在镜子里看到我,两个人就相视而笑。我们在一起高兴,一日一日地过去。
高兴的日子有多少?高兴过就是了。
    他也有生气的时候,有一次我在与别的男人吃豆腐,他拿起一只杯子就往我头上摔,
真令我伤心,这就是有男朋友的不良之处,并反为他洗了两个月的内衣之后,手就开始
变粗,我们这种职业女性是不能做家事的。
    我实在不敢说我是不是有了一个男朋友,我们从来不出去跳舞看电影,我们没有时
间,但是我的确正与他住在一起、我不能否认我有个男朋友。
    然后一天晚上,我正在工作,忽然之间他来了。我正忙着,仰起头,看见是小道,
简直还不相信眼睛,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头发剪得如适中,长长的腿穿牛仔裤,T恤,
初夏的夜,他来看我?他很少来看我工作,接我下班,他不是那种人,他说:“给任何
人最大的尊敬是信任,你又不是舞女,为什么要人接下班?”如此这般,他有他的魅力。
    我看见他便自然的迎上去,我说,“小道,你怎么来的?”
    “我爸爸回来了,我让你看看他。”他说:“也让他看看你。”
    他的父亲长居纽约,很少回来。我心想,我不爱与上一辈的人打交道,但是天地良
心,小道肯介绍他给我,还真是一宗荣幸。
    我连忙伸出手说:“李先生。”
    他父亲也伸手与我握一握,我抬头看见了他,就呆住了。我还一直以为小道是漂亮
的!可是,他父亲比他漂亮两百倍,他父亲象一株大树,小道只是一池动荡的水。
    我看着他,一句“李先生”忽然就说不出来了,我低下头,我说:“对不起,我正
在工作,不能够好好的招呼你们。”
    小述说“爸,你见过琉璃了,OK,我们可以走了,琉璃,明天早上见。”
    “明早见。”我说:“小道,谢谢你来。”
    他转头笑,“没问题。”
    他父亲也微笑,那种庄重的,小心的笑。
    然后他们两父子一起离开了。
    晚上我回去,小道睡得傻里傻气的,廿五岁的人象五岁大,睡觉呼噜呼噜的响,我
到厨房,看见一盆子待洗的杯子。到浴室,看见牙膏的盖子并没有旋好,这小道,真是
全没公德心的。
    我爬上床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的说:“琉璃,每当你上床的时候,就把床的温度带低
二十度C。”
    我轻轻的给他记耳光。
    他嚷:“你怎么可以打我?你怎么可以打我?”
    然后他翻个身就睡着了。
    这小道,跟他住像开儿童乐园似的,有时候想想还真恐怖,没安全感,可是一切没
有安全感的男人都有特别的吸引力,那是有目共睹的。
    我接着也睡着了,没多久他的闹钟响起来,他要喝咖啡吃早餐,他要去上班了,我
的天。每日我的睡眠被他闹成一截截。
    他一直说,“你明天休假是不是?爸说要请你吃饭,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好不好?”
    我记得我一直说“好,好。”
    然后门一响,他上班去了。我在十二点正醒来,收拾东西,吃两只鸡蛋——我想我
们迟早会饿死在这间屋子里,迟早,两个人都那么懒做饭吃。
    我收拾房间,然后电话响了。
    一个男人温柔的声音,“琉璃吗?”
    “是我。”我问:“哪位?”
    “我是小道的爸爸。”他说。
    “李先生。”我马上有反应。
    “你怎么叫我李先生?连一句李伯伯都没有?”他笑问。
    我光是笑,不懂得如何回答。
    他说:“你明天休假是不是?我们出来吃顿饭,请你赏脸。怕小道说不清楚,我特
地来讲一声。”
    我说:“李先生实在是太慎重了。对我们这些后辈,还真不需要这样,我们决定明
天见。”
    “你那份工作,也很累人吧?”他忽然问。
    我马上被感动了,与小道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来不让我有诉苦的机会,他认为男女
平等,既然男人不诉苦,女人也应该免开尊口,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为主,本来这也
是做人的道理,可是女人是女人,总需要点柔情蜜意,这样子下去,难怪我潇洒是够潇
洒了,却也一点女人味道都没有了。
    我答:“是辛苦,酒店的工作,本来很复杂,上面有上司,下面有同事,虽然说起
来好听,当个主管,实在是什么都要理,况且又吃力不讨好,太卖力了,上司起恐惧,
以为我要把他挤走,不卖力,下面人看着,老妒忌我有这机会吃闲饭,百辞莫辩,不但
累,而且不愉快,这份工作像鸡肋一样,食之实在无味。”
    “我明白。所有的女孩子其实却不该有工作。”他说,“太辛苦了。我们明天见了
好好的谈,你也别这么愤世,年纪轻轻的。”
    我苦笑,“再见,李先生。”我说。
    挂了电话才觉得奇怪,我怎么会对他说那么多?这简直不是我的习惯,我是一向不
啰嗦的,社会的经验告诉我,人要坚强的活下去,永远坚强。但是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
人,没法子。
    去赴约会的时候我化了点妆,小道不让我化妆,他说要找化妆化得好的女人,那简
直是太容易了,可是我今天就是不听他的,我自己去了。我与他很少有机会起出门,不
是他先走就是我先走,他从来不管接送。
    我到了约会的地点,他爸爸在,他不在。
    我走过去,李先生马上替我拉椅子,我坐下来,问:“小道迟到?”
    “不,他以为约的是七点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