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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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墨-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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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呢?”

“到康城参观影展去了。”

“呵,那样忙。”

“回来有三个广告等着她,另外,新戏接着开镜,全片在哈尔滨及东京拍摄。”做小妹的语气充满艳羡,“累得声线都哑,不知如何录唱片。”

“你呢,有无继续做模特儿?”

“姐不让我出去,着我好好读书,她说,家里一个人出卖色相已经足够,不能衰到几代一起拋头露面。”

 ※  ※ ※

印子闲闲下注,奇怪,走运了,押甚么开甚么,一大班赌客跟在她身边起哄跟风,反而把洪君挤到一旁。印子神采飞扬,领导群雄,大杀四方。她嘴角有踌躇满志的笑意,手持大叠高额筹码,?喝开彩,活色生香,洪君暗视她,肯定她已经回不了头,他大可以放心。

刘印子,或是马利亚罗兹格斯,再也返不了家乡,那个大学生,胸膛再结实,肩膀再可靠,也不会令到她与他共同生活。

短短六个月,刘印子已脱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

她在赌场内赢了十多万美金,取过赌场支票交给男伴,洪钜坤却说:“是你的本事,你的红利。”

印子一怔,可是她迅速把支票放入花小手袋中。

“小赌怡情,可别沉迷。”

“谢谢忠告。”

天色已鱼肚白,他俩在巴黎左岸的石子路上散步。

他问她:“快乐吗?”

她点点头。

“我说过我会补偿你。”

现在,他身边只得她一个女人。

印子但愿所有欺压过她的人,看到她今日的风光。

她在巴黎的天空下吐出一口气。

洪君问:“回去休息如何?我累了。”

印子点点头。

洪君伸过手去,搂着她半裸的肩膀。

昨日,在电话中,印子忽然想起一个人,问助手阿芝:“孟如乔近况如何?”

阿芝茫然,“孟甚么?”

像是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机伶的印子立刻明白了。

名家总有一日会褪色,那不要紧,花无百日红嘛,只千万别到了那一日,人仍然挤在地铁里。

她想起陈裕进,他永远不会明白这种心态,他没有类似恐惧,他没试过阴沟坑渠的脏同臭,他不会想站起来,逃出去。但是,她仍然怀念他,心底最深的深处,她知道,只有他尊重她。

接着的半年,印子没有回家。

广告搬到欧洲好几个国家拍摄,她的大本营在东京,转飞多地工作。

东洋人喜欢她的大眼睛与长腿,她在那里,有点小名气。

洪钜坤时时抽空探访,两人关系,日趋稳定。

印子在足踝上画上“成功”两字。

她成功了。

陈裕进成绩也不俗,才一年,考得硕士学位,再读博士文凭,他决定教学,可是对象不是幼童,想做讲师,非得有衔头不可。

陈太太试探:“要不要先订婚?”

裕进莫名其妙,“同谁订婚?”

“哟!”陈太太大吃一惊,“你阻误人家青春,却想不认帐?”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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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永婷?我们是好友,手足。”

“你已经有两臂两腿了。”

“三只手也不坏呀。”换句话说,他不考虑进一步发展,即是还没有忘却另一个女孩。陈太太叹口气。

稍后她同裕逵说:“裕进仍在等她?”

“下意识依然有千万分之一希望。”

“一个人叫名利吞噬了,哪里还会回头。”

“我们这里的年轻人都是衬衫牛仔裙裤,加登山鞋四驱车,她的排场已直逼荷里活大明星,回头干甚么。”

“不知裕进还有否与她联络。”

裕逵不出声。“做姐姐的知道甚么,快从实招来。”

“裕进每个星期都写信给她。”

“甚么?”

“他用一种深褐色墨水手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赠她。”

“对牛弹琴,人家要的并非这些。”

裕逵笑“不怕,这一切,假以时日,都会过去。”

裕逵订在五月结婚,陈家忽然忙碌起来。陈先生事事参与,非常有兴趣地研究菜单聘礼,叫裕进陪着他四处跑。

“爸想退休,你来接棒。”

“才五十多岁,回家干甚么?”

陈先生的愿望十分卑微:“睡个够,好好吃早餐,多陪老父,以及孙子。”

“孙子尚未出生。”

“快了,我家就要四代同堂。”

裕逵的礼服来自纽约,金饰在香港订做,一副南洋珠钻石颈链是巴黎名店制品,到了这一日,裕进才发觉父母颇有点资产。

那叫王应乐的小子一切享现成,不知多大福气,陈裕逵的嫁妆还包括市区一层两房公寓及一部欧洲跑车。

陈太太说:“应乐自幼失去父母,我们得好好补偿他。”这样一来,女婿死心塌地伴在他们左右,等于多一个儿子。

祖母在电话里对裕进发牢骚:“心目中哪里还有我们老人,一切在北美洲静悄悄进行,多自私。”

“不是邀请你们出席吗?”

“我已有十年不乘长途飞机。”

“所以裕逵会带那小子来度蜜月。”

祖母一怔!大喜,“有这样的事?”

“已经决定经东京及夏威夷,在祖屋住上三天。”

“不早说!”

“让你有个惊喜嘛!”

这样纷攘,裕进仍然一个星期一封信。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寄出他的情意。

出乎陈家上下意料之外,美丽的刘印子异常珍惜这些信。一到星期三、四,她便渴望收信。

 ※  ※ ※

每个礼拜都收百多封影迷信的印子竟盼望收信,多么奇怪,助手阿芝不明所以。

过了星期五,邮寄有延误,她便沮丧,呵,终于不耐烦了,不再寄信来了,到此为止了。

星期一,信件又到,她心情才复苏。

阿芝问:“不用覆信吗?”

“不知写甚么才好。”

“一直不回信,对方会累。”

印子叹口气。

“印子,现在你要甚么有甚么,应当开心。”

“我的确不是不高兴。”

“连你都要叹气,我们岂非无生存希望。”

“阿芝真会说笑,我是谁,我不过是一个走了运的跑江湖女子。”

“哗,大明星这样谦卑,真叫人吃不消。”

“不是吗?一个码头接一个码头巡回演出:‘各位父兄叔伯,请多多捧场’。”

阿芝劝说:“许多人不必辛苦,这种机会不是人人可以得到。”

印子苦笑。

真的,多少江湖儿女盼望早红,朝思暮想,施尽浑身解数,有些混到老大,也挤不上一线位置,转瞬被迫饰演新一代红人的爸妈。

阿芝告诉她:“要准备多伦多影展的行头了,请给点指示。”

印子不出声,她时时有这种短暂的、魂离肉身的神情。

她在想,可否趁影展,顺带去参加陈家的婚礼,她喜欢陈家所有人,他们健康、快乐、光明、正常,他们令她觉得人生有盼望。

她决定开小差,裕进既然把婚礼日期告诉她,就不会介意她忽然出现。她悄悄准备了礼物,当天,飞机来回就得十多个小时,她逗留两个钟就得走,牺牲睡眠,在所不惜。

在陈家,整个婚礼准备程序中,王应乐展示无比耐力,使裕进对他渐渐改观。

怪不得裕逵选中他,他没有自我,完全以裕逵为重,裕逵的意思是圣旨,有时连弟弟都不耐烦了,他仍一心一意侍候未婚妻。

陈裕进会这样对丘永婷吗?永不。

陈裕进会这样对刘印子吗?可能。

裕逵选永婷及她最要好的一个女同学做伴娘,伴郎是王应乐的未婚上司犹太人辛褒。

那天一早,大家都起来了,独独裕进赖床。裕逵化了一半妆来催他起来。

裕进不胜惆怅,“从此一心向着夫家,待生下子女,统共忘记小弟。”

“你还算小弟?”裕逵伸手拉他,“是老兄了。”

“化了妆几乎不认得你了。”

“应乐也这样说。”

“他深爱你。”

 ※  ※ ※

裕逵笑:“选对象,最要紧是爱我,不以我为重,条件再好,又有甚么用?”念科学的她头脑清楚。

裕逵看到桌上未完成的信,故意问:“写给甚么人?”

裕进起床,“来,让我用墨水替你画上祝福的图案。”

裕逵吓一跳,“我不要,别弄脏我的礼服。”

“狗咬吕洞宾。”

陈太太进来,“裕逵,请帮我扣腰封。”懒洋洋的裕进总算起来梳洗。他穿好衣服,用电话向祖父母报告现场状况。

婚礼在前园架起的蛋黄色帐幕里举行,请了百来个客人,最美的鲜花,最鲜的食物,绝不吝啬香槟。

陈先生为停车位头痛,四处同邻居打招呼。

裕进在这样一个热闹的早晨竟觉得寂寞。

永婷过来笑说:“裕逵真有良心,伴娘的礼服够漂亮。”

“永婷你穿上纱衣似安琪儿。”

“真的?”永婷喜出望外,冲口而出:“辛褒也那样说。”

永婷立刻后悔,怕裕进不高兴。

“辛褒有眼光。”他却不在意。

永婷反而失望,他仍然不紧张她。

陈太太正想看看结婚蛋糕是否妥当,一走进帐篷,只见一个苗条的背影。那位小姐穿桃红色泰丝套装,细腰、长腿、单看背影,已知是个美人儿。陈太太轻轻咳嗽一声。她缓缓转过头来,满面笑容地说:“陈伯母,我正在欣赏结婚蛋糕。”

那鲜艳的桃红色衬得她色若春晓,整个人似一朵芙蓉花,陈太太不由自主想亲近她,轻轻走近一步。

“恭喜你,伯母,祝裕逵与他心心相印,白头偕老,无比幸福。”

“谢谢,谢谢。”

但,她是谁呢?电光石火之间,陈太太想起来,她看过她的照片,这便是陈裕进的梦中人,她是刘印子!

姜是老的辣,她实时作出适当的反应,十分可亲地称呼:“印子,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刘印子双手奉上礼物。

陈太太打开一看,是一条意大利著名设计的镶宝石项链,那红宝与绿宝有拇指甲那样大。

“太贵重了,不能收下。”

“是我给裕逵的礼物,伯母怎么好代她推辞。”

说的也是。这种项链她也许拥有十副八副,随便拿一条出来送人,来到民间,已是宝物。

“裕进给我寄帖子来。”印子打开手袋取出红帖子。

陈太太立刻说:“裕进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这时新娘提着白裙出来找母亲:“妈,化妆师病了,不能来,怎么办?”

陈太太一怔,“哟,那只得自己动手了。”

印子立刻说:“我助手是最好的化妆师,她在外头车里,我叫她进来帮手。”

陈家母女松一口气。“快请。”

 ※  ※ ※

印子取出手提电话说两句,不消片刻,阿芝拎着化妆箱进来,微笑地跟着新娘进屋。

“伯母,你人客多,不必理我,我坐一会儿就得走。”

陈太太怪失望,“不吃了饭才走?”

“我得赶返多伦多。”

“我立刻叫裕进来。”

“谢谢伯母。”

陈太太暗暗佩服她气定神闲,并没有主动找陈裕进。还在说他,他寻人来了,“印子,印子,我见到阿芝——”

印子扬声,“这里。”

裕进已看到桃红倩影,不禁哽咽。

陈太太只得识趣地走开,一边叹口气。

“也难怪。”她喃喃说。

“难怪甚么?”丈夫在身后搭讪。

“难怪裕进那样喜欢她。”

“那女明星?在哪里?”

“在园子里。”

陈先生很兴奋,“我也去看看。”

“你这老十三点,有甚么好看,还不给我站住,裕进同她说话呢,人家一会儿就要走。”

这时裕逵欣喜地推门进来,“妈,你看这化妆师是绝顶高明。”

陈太太只觉眼前一亮,端详女儿面孔,又不见脂粉痕迹,技巧真正一流。

“妈,你也来一试。”

人人爱美,陈太太立刻说:“麻烦阿芝了。”

这一切,都被丘永婷听在耳内。她轻轻走向花园。

乐队已经来到,在台上摆设乐器,婚礼歌手在试音,她轻柔魅力的声音唱吟:“直至十二个永不,我仍然爱着你,紧抱我,不要让我走……”

永婷看到裕进身边有一朵桃红色的云,他们轻轻随歌声起舞。永婷脸色渐渐苍白,可这是一场打不赢的仗,她一呼召,他便急急奔去。即使是结婚那一天,或是生孩子要紧关头,一视同仁,他都会赶到她身边。

永婷黯然退下。有人轻轻对她说:“你在这里?”

永婷抬头,看到伴郎辛褒。

他轻轻说:“我打算学中文。”

永婷不出声。

“我家做珠宝生意,我同新郎自幼儿园同学至今又做同事,他可以保证我身家清白。”

永婷笑出来。为甚么要舍易取难呢,这是她作出检讨的时候了。



  







印度墨07



07

一对新人宣誓之后,印子便向陈家告辞,她与阿芝必须赶回飞机场。裕进送她到门口。

有人替她打开车门,印子一见他便怔住。这是洪钜坤,他怎么也来了?

陈裕进也发觉这有点气派的中年男子决非司机,他盯着他。

洪钜坤对他说:“恭喜你们。”

“谢谢。”声音冷淡。

洪钜坤取出红包:“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敬请笑纳。”

裕进大方地收下。一直以为这人肠满脑肥,一脸猥琐,其实不是,他比想象中年轻扎壮,而且,成功的人,自然有他的风度。

印子与他上车离去。

阿芝与司机坐在前座,中间玻璃窗关紧了,听不到后座谈话。

印子说:“你怎知我在这里?”

“我消息灵通。”

“我不过略走开一会,立刻归队。”

“一个人的财宝在哪里,心也在哪里。”

印子脱了外套,露出小小背心,“车里怎么少了冷气。”

“是那大学生叫你热血沸腾?”

印子看着他,“你想说甚么话,尽管讲好了。”

“印子,你身上没有一个忠贞的细胞。”

印子不出声,她知道已激怒了他。

“你我可以实时解约。”

印子不出声。

“你羽翼已成,外头不少公司愿意罗致你,离开翡翠,可获得自由兼爱情。”

印子缓缓说:“我想想。”

“不用想了,我叫王治平准备法律文件。”他十分赌气。

印子知道此时一句多余的话必叫他下不了台就此弄僵,她不出声。

车子一直驶往飞机场。

前两夜,印子才做梦,噩梦中屋漏兼夜雨,一天一地是水,不知如何补漏,大惊,喘醒。她一边喘息,一边对自己说:“印子不怕,那一切已经过去了。”是吗,已经过去了吗?印子握紧拳头,一声不响。

只听得洪钜坤说:“我真蠢,竟然想过同你结婚。”

他在飞机场东翼下车,并不打算押送印子回家。

阿芝紧张问:“我们去哪里?”

印子低下头:“照原来行程。”

一年下来,他对她腻了,借故发作。她呢,本来可以施点手段,继续维系这段关系,但是,这种交易式而没有真正感情基础的关系,拖长了也无益,不如就此结束。

 ※  ※ ※

洪钜坤这人有淫威,要求绝对服从,若一辈子跟他生活,并不是享受。钱可以到别的地方去赚,现在家人生活已经有了着落,手头上又有点积蓄,印子的心定下来。

她回到影展去展览笑容。

最后一晚,阿芝给她看一份报纸。有照片为证,大字标题:“洪氏另结新欢,与本届香江小姐冯杏娟出双入对。”

印子不出声。

“下飞机时记者势必围攻,你得有准备才行。”

印子半响不答:“咄,老板交女朋友,关我甚么事。”

“一于这么讲。”

阿芝见印子似一点也不伤心激动,心中感喟地想,不相爱也有不相爱的好处,各自甩开手,各管各去,多么爽利。

阿芝不知印子内心感觉。

印子像被人强灌饮了镪水,胸腔溃烂,不知怎样形容难堪感觉。玩物就是玩物,一件丢开,另外又找来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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