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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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墨-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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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有足够人情味。”

“你也是,小袁。”

“明天我不去飞机场了,你有空回来看我们。”

“这是我伤心地,我不要再来。”

“心情欠佳时勿说气话。”

“送我回去睡觉。”

“我比你更醉,叫出租车吧。”

到底年轻,靠床上略眠三两个小时,祖母来叫他,一骨碌起床,梳洗完毕,白布衫牛仔裤,又是一条好汉。祖母依依不舍。

“我还有事,去一去邓老师处。”

“速去速回。”

他买了一大束白色百合花敬老师。

邓老师满面笑容:“裕进,你是我学生中至特别的一个。”

“是因为最蠢。”

“不,最最聪明敏感,不学好中文太可惜,只有中文才能表达你的心意。”

裕进微笑。

“你要走了,唉,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回来一定拜访老师。”

“给我写信,可得用毛笔写了邮寄,不准用电邮。”

“是,老师。”

 ※  ※ ※

邓老师:“永婷也要回家了,呀,我这中文班门庭可冷落啦。”

裕进忽然说:“老师,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我是书生,不是武将,你怎么同我说这些切口。”

裕进殷殷话别。来的时候,是一个纯洁的青年,走的时候,心里伤痕斑斑,裕进感慨万千。祖父亲自驾车送裕进。

裕进真没想到印子会比他还早到。她一见他们便迎上来,已经洗脱浓妆,同裕进约好似的,同样白棉衫牛仔裤,清纯无比。

她身边跟着保母及助手。

印子眼红红,依偎在裕进肩膀上。

在他们隔壁有一家三口,小女孩只得八九岁大,忽然咦一声:“他们是在接吻吗?”指这一对年轻人。

那母亲嘘小女孩,“爱侣便是这样。”

“结婚没有?不是说婚后才准接吻吗?”

印子本来愁肠百结,听到天真无忌的童言,不禁一侧头笑出来。

裕进说:“有事紧记找我。”

“你会为我飞回来吗?”

“一定会。”

时间到了,裕进终于上了飞机。

他一直把头靠在窗上,直至到家。

一闭上眼,便看见印子的大眼睛,再不离开那城市,陈裕进会瘫痪。

他喝了几杯啤酒,沉沉入睡。

印子回到旧山顶道的住宅,管家低声说:“洪先生来了。”

印子看见洪钜坤坐在书房里。

“去了甚么地方?”

“送飞机。”

“很不舍得?”

印子淡淡地答:“好朋友,当然不舍得。”

“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我也认为如此。”她好不坦白。

“与你正好一对。”

“是吗,可惜他已决定升学。”

洪钜坤把一张七彩缤纷的报纸娱乐版递到印子面前。

印子一看,怔住。

照片有点朦,可是不难看到一个红衣女与她高大的男伴正头碰头在跳舞。

偷拍!

标题是“刘印子有秘密情人。”

她若无其事搁下报纸。

“是你吗?”

“的确是我,免费宣传,多好。”

洪钜坤一时不出声,过一会儿才说:“他那年轻强壮的胸膛,十分可靠及温柔吧。”

印子不去回答,斟了一杯酒喝。



  







印度墨06



06

印子低下头,耳畔的印度墨装饰图案清晰可见,这次,换了一个宝字。五千个美丽的常用中文字,每天换一个,可多年不重复。这个别致的装饰已成为印子的标志,有一个女记者,专门拍摄她皮肤上的图案,试过一次刊登十多张照片。

洪钜坤轻轻说:“蚊子,最怕印度墨的颜色。”

甚么,蚊子?印子抬起头来。

“所以,四百多年来,印度民居的墙壁,都用印度墨混白漆髹刷,避蚊,是一种民间智能。”

印子看着他。洪钜坤嘲弄地说:“我见你对印度文物那样有兴趣,故此买了一些书籍来看。”想投其所好,想讨她欢喜。

可是印子无动于衷,她与洪氏,只讲交易。“戏会卖座吗?”

洪钜坤答:“不知道。”

“甚么?”

“印子,我不必骗你,凭美国报业大亨兰道夫赫斯特的人力物力,捧得起总统,也捧不了他爱人梅丽恩戴维斯,观众有他们的选择,只有群众的力量才能捧出任何行业的明星,我们已经尽力,其余的,讲运气了。”

印子觉得他说得十分有理。她能跟他学习的良多。

“你的心,不在我这里。”

印子答:“我根本没有心。”

洪钜坤凝视她,“这我相信。”

印子忽然笑了,秀丽的脸容像一朵沉睡的莲花展开花瓣。

洪钜坤自嘲:不是说要找一个极色的女子吗?已经找到了,还想怎么样。他轻轻把报纸搁到一旁。

在地球的另一边,陈裕进的飞机着陆。姐姐与男友一起来接他。裕进对未来姐夫异常冷淡,只是紧紧搂住姐姐。

裕逵介绍说:“弟,这是王应乐。”

裕进含糊地应一声,把行李交给他拎。

那小王却十分容忍,并不抱怨,兼做司机。

裕逵笑说:“弟你愈来愈英俊。”

“有甚么用,不知多寂寞,又无女友。”

王应乐立刻说:“我帮你介绍。”

裕进立刻拉下面孔斥责:“你手上有很多女人?”

这人抢走他的姐姐,非好好教训不可。

“裕进你怎么了,他家里有七、八个表妹才真。”

王应乐只是陪笑。

车里放着张中文报纸,娱乐版上大字标题:“刘印子说,她只是神秘男子的表妹。”

裕进心想,已经到了地球的另一面,那样高而蓝的天空,白云似千万只绵羊般。可是,他还是躲不过那双大眼睛。

裕逵问:“你的中文学得怎样?”

“可以看得懂报纸标题。”

那王应乐不识趣,又问:“内容可明白?”

裕进立刻反问:“我有同你说话吗?”

王应乐摇摇头,却不生气。

 ※  ※ ※

裕逵笑着拍打弟弟肩膀,“你是怎么了,无理取闹,同小时一模一样。”

“是,我最不长进。”裕进说。

“裕进吃错了药。”

车子才停在家里的行车道,已经听见树荫中母亲的声音叫出来:“是裕进到家了吗?”

裕进跑出去:“妈妈,是裕进,妈妈。”

身高六呎的他忽然又像回到小学一年级时那样渴望见到妈妈。看到母亲风韵依然,十分宽慰。他接着对王应乐说:“我们一家有许多话说,你可以走了。”

陈太太骇笑,“裕进,应乐不是外人。”

陈先生在身后冷冷说:“还未算是自己人。”

那王应乐的涵养工夫一流,永不动气,他说:“那我先回去,伯父伯母,再见。”回到屋内,裕进哈哈大笑。

裕逵说:“当心将来人家的弟弟也这样对你。”

是吗,裕进想:印子没有弟弟。

裕逵说:“大学给你来了信,收你做硕士生。”

“我情愿跟爸爸做事。”

裕逵说:“要不,找一个教席,教小学,愿意吗?”

裕进颔首,“都替我安排好了。”

裕逵笑,“你像受了伤的动物,只觉甚么都不对劲。”

被姐姐讲中,裕进索性回房发呆。

裕逵问:“他是怎么了?”

陈太太笑,“听祖母说,他失恋。”

“夏日恋情,永远短暂。”

“祖母说他这次相当认真。”

“啊,对象是谁?”

“祖母电传这张照片过来。”

裕逵一看,“咦,长得像洋娃娃。”

“是一个女明星。”

裕逵忍不住说:“这么奇怪!”都不觉得明星是人。

陈太太抿嘴笑,“幸亏没成功,否则,天上忽然飞来一只凤凰,陈家不知如何接驾。”

大家都没当是甚么严重的事。裕进只得一个人疗伤。他有二十四小时决定上学抑或到父亲的电子厂做工,裕进掷毫取向,一见是字,他便说:“你已是准硕士了。”

过一日,他开车去大学报到,停车时,误撞一辆吉甫车后部,碰烂了人家车尾灯。可以一走了之。但,陈裕进不是那样的人,他留下电话号码及姓名,才把车子停妥。

办妥入学手续出来,前面那辆车子已经驶走。他把车子驶回家,半路,电话响:“陈裕进?”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是。”

“真是你碰烂我的车尾灯。”语气不知多高兴。

裕进想,咦,莫非这人有毛病。

“裕进,我是邓老师中文班同学丘永婷,记得吗?”

“永婷!”

 ※  ※ ※

“可不就是我。”永婷说。

裕进问:“永婷,这一刻你在哪里?”

“在中央图书馆。”

“我马上来,请在接待处等我二十分钟。”

永婷也很兴奋,“裕进,真没想到——”

“是,待会见。”

三间大学,偏偏同校,三千个学生,八百个车位,他的车却会与她的车接吻,他又愿意负责,留下电话,于是,老友重逢了。

机会率可说只得四万分之一,洋人口中的机会率即是华人的所谓缘分。

裕进立刻把车子掉头驶往图书馆。不知为甚么,他十分留恋邓老师光洁宽敞的画室,并且,在那里度过恬静的好时光。

他一见永婷,哈哈大笑,由衷高兴,握紧她双手。

那小巧素净的女孩开心得泪盈于睫,一直叫他名字:“裕进裕进。”

“你怎么没告诉我你住旧金山?”

“你没问,你也没提。”

“真是,我们当时都说些甚么?”

“之乎者也,李白的诗,韦庄的词。”

“那也不错,够文化水准。”

两个年轻人笑得弯腰。

“来,到我家来。”

永婷说:“不,先来舍下。”

“哗!这么快就得见伯父母,第一次约会还未开始。”

永婷忽然也调皮的说:“先过了这一关,以后心安理得。”

“对。”

永婷把车驶上电报山,裕进尾随其后,心中暗暗好笑,同一条路,同一座山,果然,永婷在六五○号停车,而裕进的家就在七三五。他们是邻居,推开窗,他俩看到的是同一座橘红色的金门大桥。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永婷答:“自一岁起住这里。”

她请他进屋,裕进一看,间隔都差不多,分明由同一建筑师设计,的的确确,不能够再进一步门当户对了。斜斜向露台张望,可以看到陈家旧年新换,朱红色的瓦屋顶。

裕进笑出来。“告诉我你笑甚么。”

“一会儿你自然知道。”

永婷的母亲自楼上下来,一眼看见裕进,心里就喜欢。

丘太太,热诚招呼,零食摆了一桌,少不免打听一下年轻人的背景环境。

裕进从实一一说明,叫丘太太既放心又高兴。

最后丘太太问:“裕进你住在哪一区?”

裕进揭盅:“伯母,就是这条合臣路七三五号。”

永婷跳起来,“嗄!”

丘伯母开心得说不出话来。

 ※  ※ ※

裕进笑,“现在,轮到永婷去我家了。”

伯母连忙说:“永婷,赶快换件衣服,化点妆。”

“不用,这样就很好。”

丘伯母合不拢嘴,立刻找出燕窝人参,叫永婷带去陈家。

永婷说:“我们竟是邻居!”真没想到。

陈太太没想到裕进忽然带来女朋友,那位小姐既斯文又素凈,一看就知道是读书人,给她意外之喜。

不是说失恋吗,可见根本不用替他担心。

这一位伯母同样热诚款待。

裕进说:“双方家长都好象很欢喜,我俩轻易过关,可以光明正大往来。”

他想到在印子家遭受到的白眼,忽然沉默。

印子是家里的摇钱树,碰不得,陈裕进当然是最大敌人。

喝了茶,裕进步行送永婷回家。

“明早我接你上学。”

永婷却说:“我到十二点才有课,裕进,我俩自由活动。”

留些空间是智能。

裕进点头。回到家,他的脸重新挂下来,热闹过后,空虚更加厉害,怪不得下意识要紧抓住永婷。

陈太太对裕逵说:“那位丘小姐才是弟弟的理想对象。”

裕逵想一想,“那不大好吧,他爱的是一个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个人。”

“因祸得福,有何不可?”

裕逵把一本中文杂志放到茶几上。刘印子正在彩照上摆出一个诱人的姿势,文字标题说:“叫人迷惑的女子”,记者这样写:“访问的那一天,她迟到,缓缓走来,一脸忧郁,主演的影片卖个满堂红,创淡市奇迹,都不能令她一笑。她穿露脐小小上衣,肚脐之下,有一个纹身图案,因部位敏感,记者不敢直视,骤眼一看,仿佛是个‘瑰’字,也觉得合适,这女子根本像朵花,可是看仔细了,吓一跳,不,不是玫瑰的瑰,而是魂魄的魂,呵,她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陈太太皱上眉头,“以后不要再买这种中文杂志,别叫裕进看见。”

裕逵失笑,“妈,这根本是裕进带回来的。”

“他看过了?”

“那当然。”

“人家已是大明星了。”

裕逵劝慰:“可不是,绝对不会隔洋摆迷魂阵,放血滴子。”

“是,现在要顾身分了。”

裕逵陪笑,她再三端详刘印子的照片,“妈,人家的五官怎么那样好看,浓眉长睫高鼻子尖下巴,上唇形状像丘比得的弓。”

“裕逵,有了色相,就会出卖色相,女孩子长得美,就不愿安分,十分苦命,你放眼看去,没有一个夫人长得美,便明白其中道理。”

裕逵叹口气:“上天真会作弄人。”

 ※  ※ ※

陈太太太把杂志扔进垃圾桶。“裕逵,陪我去拜访丘伯母。”

“太早一点了吧。”裕逵说。

“刚刚好。”

第二天他们就找上门去,与丘太太谈半天,愈说愈投契。

“做了母亲,为子女担心一辈子,至今在商场,听到有孩子叫妈妈,我还会抬起头,仿佛是弟弟叫我。”

丘太太接上去:“由一年级开始担心他功课,到大学毕业,又忧虑他工作问题,还有,女孩子的婚姻才叫人头痛。”

陈太太立刻说:“最要紧门当户对,还有,是读书人家。”

讲到丘太太心坎里去,“对,对,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

两个中年太太,宽慰地相视而笑。接着,又谈到婚礼,彼此都很含蓄,没提到人名。

丘大太说:“在外国,仿佛是女方家长负责婚礼费用,我倒是愿意接受。”

陈太太连忙说:“那怎么可以,我们到底是华人,男方娶得好媳妇,再花费也应该。”

丘太太合不拢嘴,“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陈太太坚持:“男方应负全责”。

裕逵感喟,母亲一向经老,风韵犹存,可是岁月不饶人,终于也得谈起子女嫁娶问题,口角似老夫人。消磨了整个下午,她们母女打道回府。

傍晚,丘家伯母又送了名贵水果来。忽然之间,像已经有了亲家。

裕进一个人在房间里,用印度墨化了水,先写一个“瑰”字,再写一个“魂”字。

内心仍然绞痛,四肢无论放在甚么部位,都觉得不舒服。

他凄惶地问:甚么时候,才可以做回自己呢?

印子,这一刻,你又在做甚么?他拿起电话,打到她家去,自两岁起,他就学会打电话,谈话交际,做惯做熟。可是这一次却非常紧张,双手颤抖。

他知道印子在家的机会极微,这上下她一定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电话私人号码会由她亲自接听,如果不在,那就无人理会。

电话响了十来声,裕进失望刚想挂上,忽然听见有人“喂”地一声。

不是印子,可是声音很接近,裕进试探地问:“是影子?”

那边笑,“只有一个人那样叫我,你一定是陈大哥。”

“姐姐呢?”

“到康城参观影展去了。”

“呵,那样忙。”

“回来有三个广告等着她,另外,新戏接着开镜,全片在哈尔滨及东京拍摄。”做小妹的语气充满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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