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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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墨-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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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有助手上前递切开的水果及矿泉水给女主角。

那小女生一抬起头,裕进就呆住了。

常常听见有人形容眼睛像寒星,裕进一直认为是陈腔滥调,星也就罢了,也许人家双目的确明亮,但怎么寒冷呢?

可是,经过今晚,他完全明白了。

那女孩有小小鹅蛋脸,皮肤白晰,一双天然细长浓眉像画出来的一般,她的眼神冷冷,可是亮得连在角落的陈裕进都看到她。

袁松茂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可是真漂亮?”

裕进已不能言语。

“做广告公司可时时遇见美女。”

“请问,她叫甚么名字?”

“名歌星孟如乔你都不认识?”

原来他们说的并不是同一人。

“不,”裕进连忙说:“不是女主角,是她身边穿小小白衬衫工人裤的助手。”

“她?不知道,我替你去打听一下。”

袁松茂一走开,裕进便听见有人叫那女孩:“印子,过来一下,这件衣服需要熨。”

那女孩立刻高声答应。

印子,她叫印子。

袁松茂走过来,“她姓刘,叫刘印子,才十七岁,是孟小姐的助手。”

留下印子,多么别致的名字。

“甚么叫助手?”

“跑腿。”

“啊。”

“买汽水香烟、打电话叫车、到银行提款、往邮局寄信……明白吗?”

原来如此。

“像孟如乔这样的名人身边,雇有保镖司机、秘书、保母、助手及家务女工等多人服侍,当然,还有我们广告公司户口负责人。”袁松茂不忘自嘲。

“为甚么做这种工作?”

“听过这种话,职业无分贵贱,用劳力换取薪酬,天经地义。”

“是是是。”

这时,摄影师小丁走过来,“在说印子吗?有一则香皂广告想找她拍摄。”

袁松茂问:“用她做主角?”

“面孔够清新。”

“她肯穿泳衣上场?”

“正在游说她。”

 ※  ※ ※

袁松茂忽然转过头来问裕进:“你说印子该不该拍出浴?”

裕进答:“当然拍,求出身,有何不可。”

“是,很多少女愿意做。”

“我们旨在推销货品,手法绝不猥琐。”

那天晚上,裕进借故留到半夜,不想离去。

趁刘印子收拾化妆箱,他走近她,咳嗽一声。

短发的她没有抬起头来,雪白后颈上有一个紫青色纹身图案,费点劲看清楚了,是个空心中文“气”字。

呵,多么特别。

裕进又咳嗽一声。她终于抬起头来,客套地微笑着看着他。

裕进忽然汗出如浆,他深深吸进一口气。

“你好,我叫刘裕进。”

她点头,“你是带水果来探班的人,谢谢你,樱桃甜极了。”

她把化妆品逐件抹干净放好,唇膏印、胭脂印,都深深浅浅,印在纸巾上。

“要走了吗?我送你。”

“不用,司机会载我。”

裕进点头。

他们一直做到凌晨两时才收工。

裕进终于不得不走。

袁松茂过来拍着他肩膀,“我这份工作怎么样?”

“很好,对,茂兄,几时拍那只香皂广告,记得通知我。”

“咦,同窗数载,我不知你患偷窥症。”

“现在你知道了。”裕进微笑。

袁松茂忽然忠告他:“陈裕进,你这人比较单纯,不适宜结识这个圈子的女孩,这些女子通常有复杂的背景及较大的野性。”

裕进不出声。

“你看中了刘印子?”

裕进点头。

“她在短短一刻已在你心中留下印子?”裕进又点头。

“那么,你不枉此行了。”

“不是警告我切勿接近吗?”

袁松茂笑起来,“但是,危险的女性通常妖冶可爱,况且,男人有甚么损失。”

这是世俗一般看法。

袁松茂问:“有车子来吗?”

“有,再见。”

车子驶经大厦角落,却看到一个高挑的人形站在那里,咦,正是印子。

他轻轻把车子停下来,“载你一程。”

她浅浅一笑,“我等出租车。”

“这种时候,一个女孩子站在街上危险,请放心,我不是坏人。”

“顺路吗?”

“这个都会能有多大。”

她终于上了车,“山村道,你可知道路?”

“教我走。”

她拎着化妆箱,可是自己脸上十分素净,愈夜,双眼愈有神。

“我叫陈裕进,是袁松茂的朋友。”

“我知道。”

 ※  ※ ※

印子教裕进在适当的地方转弯,深夜,交通比较松动畅快,只是仍然燠热,她却似冰肌无汗。

“司机没来?”

她淡淡答:“接走了乔小姐。”

丢下了她。

车子驶抵一幢旧房子,裕进说:“我送你上去。”

“不用,谢谢。”

“几楼?”

她用手一指,裕进抬起头高高看上去,原来天台上还有僭建平房。

她转身走了。

裕进一时不想回家,独自开车兜风。

真笨,换了是袁松茂,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他却连电话号码都没拿到,更别说是下一次约会了。

他应该问:“周末做些甚么?可想出海?”或是“有个小地方,冰淇淋非常好吃。”

都说不出口。

她的秀丽叫他震惊,平时也很调皮的他已无心卖弄口才,终于回到家的时候,祖父已经起来。

“又玩到天亮?”

“不!”裕进否认,“睡不着,出去走走。”

“一个人,还是同女朋友?”

裕进改了话题:“祖父你可是盲婚?”

“不,你祖母是我燕京大学的同学,我读化工,她读外文,我俩自由恋爱。”

裕进笑,“我没得到你们优良遗传。”

“你爸说你有点心散。”

“他已经很客气。”

“是甚么困扰你?”

“爷爷,我最大目的是同我喜欢的人一起说说笑,在一个无云的晚上观赏繁星。”

“很好的享受。”老先生点头,“那么,你何以为生呢?”

“爸妈会赠我一间向海的两房公寓及一部好车。”

“生活费用可有着落?”

“我可以教书,学校假期特别多,工作时间短,适合我这性格。”

“我觉得并无不妥,祝你幸福。”

“真的?”裕进大喜过望。

“不过,你父母希望你较有野心。”

“不!”裕进坚拒,“我不要营营役役,交际应酬,扩阔生意网。”

“那么,你父母的电子零件生意由谁承继呢?”

“姐姐。”裕进不加思索。

“她是女孩子呀。”

裕进大笑,“这样时髦的祖父也终于露出马脚,歧视女孙,哈哈哈哈。”

祖母出来,“哗,大清早笑声震耳,说甚么这样高兴?”

老先生笑答:“改天裕进走了,屋内又一片静寂。”

“我们应当庆幸他来陪过我们。”

裕进看看时间,“我要上课去了。”

他去淋浴更衣,不知怎地,总觉得有一双大眼睛在看着他,裕进不由得小心翼翼起来。



  







印度墨02



02

裕进到了邓老师处,发觉丘永婷也在。

邓老师穿着黑色香云纱旗袍,非常优雅,她同裕进说:“今日永婷与你一起上课。”

裕进并不介意。

邓老师说:“案头有一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你俩随便合作翻译哪一首,用中文写出来,作为测验。”

裕进睁大眼睛,这样深不可测的功课,叫他如何应付?他刚学会写百来个中文字。

他随手翻到其中一首。

“第八十一首,来,让我们读一次。”

永婷点点头。

“如果我活到可以写你的碑文…——”

“不,”永婷说:“墓志铭。”

“或是你生存到我在地里腐败,至彼时你音影常存,而我早已被遗忘。”

裕进已经做得一额汗。有些字他不会写,靠永婷帮忙,两个华裔比外国人还狼狈,挣扎着逐句记下。

“你名字将享永生,而我则莠腐,只得一个坟墓,可是你长存在人们眼中,藉我温和的诗句,万人聆听、万声唱颂,凡人死亡,你却永生,这是我笔的力量。”

裕进松口气。

丘永婷忽然说:“你会以为这些诗写给他爱慕的女性。”

裕进笑笑,“所有同类的十四行诗包括‘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都是献给他的赞助人威克萨斯伯爵。”

永婷也笑,“这样好诗,却由男人送给男人。”

有人咳嗽一声。

是老师,“这么快完成了?”

他们大声答:“是。”

老师说:“且去听琵琶演奏,我来改卷子。”

裕进却挑了二胡。

永婷问:“二甚么?”

“二胡,还有高胡,是胡琴简称,胡,即由西域外国人传入,同番一样:西红柿、番石榴,一听就知道不是中国原品种。”裕进解释。

永婷微笑,“你知道得不少。”

“我刚看罢本期‘史特拉’音乐杂志,详尽介绍中国弦乐。”

“可是二胡声如此苍凉…——”

老师探头出来,“上课时不要闲谈。”

像所有学生一样,教师愈不让他们做甚么,他们愈有兴趣。

裕进朝永婷扮一个鬼脸。

老师改完了他们的翻译卷,“九十分,”她说:“还有进步的余地。”

两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离开老师的家。

永婷鼓起勇气,“裕进同学,我想去买些中文参考书,你愿意一起去吗?”

裕进冷静下来,他轻轻说:“我已约了朋友。”

永婷失望,“那么,下次吧。”

她不擅掩饰内心感情,明显地失落。

 ※  ※ ※

02/12/1999

丘家司机将车驶近,永婷上车,背影都看得出寂寥,裕进背后传来一把声音:“为甚么叫永婷失望?”

裕进转过头,见是老师,笑笑答:“因为我不想伤害她。”

老师轻轻说:“恐怕没有缘分。”

“是,我心里早已有别人。”

“那是一个很出众的女孩子吧。”

“只不过在我眼中独一无二而已。”

老师笑笑:“但愿你俩永远不用伤心。”

“多谢你祝福。”

邓老师很明显地给他俩制造机会,真是个有心人。

裕进买了一大叠中文报纸,逐项头条读出来。

“可疑船只疑载逾百走私人口。”

“七百幢旧楼需实时维修。”

“合金价疲弱促使找寻伙伴。”

祖父说:“好象进步多了。”

裕进答:“妈妈还要我读小字呢。”

祖母笑不可仰,“裕进,大字小字都是一样的是中文字。”

裕进抓抓头,“小字多且难。”

“真是个孩子。”

可是,稚嫩的心已经朝某一个方向飞出去,不想返家。

“他姐姐比他沉着。”

“裕逵的确少年老成。”

裕进忽然有点想家,凡事,可与父母或大姐商量。

不过,幸亏祖父母也是申诉好对象。

他开口:“有这个女孩子…——”

祖母非常有兴趣,“噢,有这个女孩子吗?”

“她是一个模特儿,兼职化妆师,长得十分漂亮。”

祖母看着他:“你们这个年纪,重视外形多过一切。”

“她的眼睛…——”

“大而精灵,像会说话,可是这样?”

“祖母,你怎么知道?”裕进纳罕。

祖母哑然失笑,“我都见识过,我经验丰富。”

“如有机会,可以带她回家吃饭吗?”

“祖母永远欢迎你同你的朋友,祖母的家即是你的家,大门永远打开,但是,别以为人家会稀罕跟你回家吃饭。”

“谢谢祖母,我明白。”

“她叫甚么名字?”

“刘印子。”

“这么早已在社会工作,家境平平吧。”

“甚么都瞒不过你老人家的法眼。”

“漂亮的女孩子,在这个奇异的都会中,永远不会寂寞。”

裕进说:“自小学起,我见惯洋童的大眼睛,那都是不同颜色的玻璃珠,空洞,毫无灵魂,但是印子的眼睛却完全不同。”

祖母百分之百了解,“那是因为你钟情她的缘故。”

“不不不…——”

 ※  ※ ※

03/12/1999

“别多说了,陪你爷爷看牙医去。”祖母说。

这才是最重要任务,但凡老人家平日想做而又不大提得起劲的琐碎工夫,裕进都一一代劳。

屋里坏了的灯泡全换上新的,会吹口哨的水厕修妥,滴水水龙头整好,还有,洗衣干衣机买了套最新款式,替祖父置了手提电话。对家庭医生不满,另外找了个较细心体贴的女西医,同司机说,踩煞车掣不要太用力……

凡事都由他出头,裕进可不怕麻烦,来回开两小时车去买祖母爱吃的绿豆糕。

连带邓老师都得益,家里水果不断。裕进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

邓老师感动地说:“学中文真有益。”

旁晚,袁松茂电话来了,“出来。”

“甚么事?”

“当然是于你有益的事。”

裕进心一动,“印子拍广告?”

“带三打啤酒及蛋糕、两支香槟、一条香烟、水果汽水若干,明白没有?”

“你不刮些便宜你真会死。”

“说得对,”他心平气和,“我会死。”

裕进立刻丢下一切去办货。幸亏他零用金充沛,再说,食物茶水花不了多少。他也没忘记老人,着办馆送水果回家。

手提电话响:“有人要吃鲍鱼鸡粥。”

裕进笑对茂兄说:“那人是你吧。”

“又被你猜到。”

“我替你到上环最好的孖记粥店去买。”

“我感动得鼻子发酸。”

办齐所有贡品,已是个多小时以后的事。一按天祥广告公司的门铃,几乎全体职员扑出欢迎。

“哗,还有烧鹅腿。”

“三丝炒兼扬州炒饭。”

“他竟送我们一架卡普千奴咖啡机。”

“我这才相信世上真有朋友这回事。”

几十个人,裕进只看见远处一双朝他招呼的黑眼睛。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出声。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很知道自己的命运了。他体内有些甚么,再不属于他自己,像系着一条无形丝线,操纵在另一人手中。

有人说:“咦,印子,有你最喜欢的樱桃馅饼。”

原应开心才是,但不知怎地,裕进有点惘然,又略觉心酸,竟低下头,不知说甚么才好。有人轻轻问:“你好吗?”

抬起头,他看到印子就站在他面前。他清清喉咙,尽量镇定地说:“祝贺你做主角,酬劳一定理想。”

她微笑,“全靠茂兄争取。”

袁松茂走过来,“这次八千,下次就一万了。”

裕进纳罕,“不是以百万计吗?”

“先生,那是成名的红星,千万都有,明年吧,明年就轮到刘印子了。”

印子头一个笑出来。

印子上身穿着泳衣,下身穿短裤,美好身段尽露,站在特制水龙头下,直洗了三四个钟头。

“哗,要不要重拍七十次?”裕进说。

袁松茂转过头来,“嘘。”

印子的手指头、皮肤都皱了。

导演看着努力演出毫无怨言的刘印子,问摄影师:“你看怎么样?”

“你我都是有经验的人。”

“是,刘印子小姐指日飞升。”

“你看她印堂已透出晶光,压都压不住。”

“真人漂亮,镜头下更清丽。”

“我是你,就实时同她签三年约。”

这一切,都听在裕进耳中。

他听他们讲得那么神奇玄妙,不禁好笑。

广告拍到天亮,裕进寸步不离,奇怪,一点也不闷不累,只要能够见到她,已经很高兴。

终于拍完了,大家都松口气,笑容与肩膀都垮下来,预备收工,印子却还在多谢每一个工作人员。

裕进过去轻轻说:“我送你。”

她转头说:“你救了我,我都拍得要哭了,几十双眼睛盯着我淋浴,幸亏你带着美食出现,转移他们注意力。”

裕进安慰她:“许多美女选举的参赛者比你今日穿得少。”

印子笑了。

她低头收拾杂物,裕进发觉她后颈那个纹身图案变了样子,这次,是一个“美”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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