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啦。”裕进拍他肩膀。
“托赖,敝公司一向谨慎,幸保不失。”
裕进沉默一会儿,终于提到一个他们两人都熟悉的名字:“印子呢?”
松茂讶异,“你不知道?”
“不知甚么?”
“她大红大紫,成为影视界王后,炙手可热,拍摄广告酬劳千万。”
“甚么?”
“难以置信,可是这就是两年前还住在漏水天台屋里的刘印子。”
“一千万?”裕进觉得这种数字不可想象。
“不折不扣,只收取美金,存入海外户口,试想想,我等高薪管理人员,做到告老回乡,也储蓄不到千万。”
“一个年轻独身女子,要那么多钱来干甚么?”
袁松茂给他白眼,“陈裕进,你这人似白痴。”
“钱可用来防身,太多无用,她快乐吗?”
“名成利就,万人艳羡,当然快乐。”
“快乐是那样肤浅的一件事吗?”
“裕进,醒醒,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裕进双臂枕着头,躺在沙发上,轻轻说:“印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已不认识她。”
※ ※ ※
松茂取出手提电脑,调校一会儿,把荧幕递到裕进面前。小小液晶银幕上出现一个神采飞扬的女郎,一颈钻石项链,随着舞步精光闪烁,叫观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在那样小小的银幕上都看到她艳光四射。
裕进发呆,“这不是她,样子好象变了。”
“你也看出来?她一直嫌鼻子上有个节,去看过矫形医生,除掉了。”
裕进侧着头,“不,很多地方不对了。”
“裕进,相由心生。”
裕进低下头,“你说得对。”
太艳丽的刘印子完全失去纯真一面,她那修饰得无懈可击的眉眼,最尖端前卫的打扮,华丽得炫目的首饰,都与他认识的她不一样。
相信她已无憾,不再会有嗟叹。
“红了,红得那样发紫,真是猜想不到,她已成为都会少女的偶像。”
“有男伴吗?”
“与洪君已正式分手,现在,听说大昌建筑二老板在追求她。”
裕进黯淡地微笑。
“你仍然爱她?”
“印子不是一个容易可以忘记的人。”
“那个印子已经不在了。”
“是,”裕进想起那个故事,“已经叫人换了身子,下次就该换头了。”
没想到袁松茂听懂了老友的话,他也感喟,“说得好听点,叫适者生存,脱胎换骨。”
两个男生静下来。然后,松茂又说:“不过,裕进,那样的女孩子,都会里还是很多的。”
“她是花魁。”
“这点我不反对。”
“松茂,我有三天假期,你爱怎么玩?”
“我想好好睡觉。”
“一流,”裕进竖起拇指,“返璞归真。”
第二天一早,他到唐人街的书店去,只见一档娱乐杂志十本倒有七本用刘印子做封面。有一张化妆像是被打黑了双眼,无比颓废的妖冶,又有一张扮小女孩,头上结十来条小辫子,剎那间变了另一人。
眼花缭乱的裕进忍不住走出书店。
他一本杂志也没买。
要知道印子近况竟得走到书店来,那么,印子已不是旧时的印子。
那天晚上,裕进在熟睡中听见有人呜咽。
他自梦中惊醒,跳起来,奔出客厅打开门。
“印子,你回来了,印子!”
门外凉风习习,他打了一个冷颤。
哪里有人影,他醒了。
母亲在身后叫他,“裕进,裕逵不舒服,大呕吐。”
※ ※ ※
“啊,我立刻送她到医院。”裕进说。
王应乐慌忙扶妻子上车,裕进飞车进城。
急症室医生检查过后,诧异地抬起头。
“你们之中无人知这是甚么症候?”
“是怎么一回事?”裕进吓得发抖。
“这位女士怀孕已接近十一周。”
裕进一怔,落下泪来,呵,陈家快要四代同堂了。
王应乐扑出去打电话报喜。裕进裕逵两姐弟紧紧拥抱。
“王太太,多多休息,吃好一点,定期检查。”
王应乐泪盈于睫地回来,“妈妈哭了。”
一行三人喜气洋洋回家去,裕进把车开得很慢。他们兴高采烈地谈着婴儿的未来。
“叫甚么名字?”
“念公校还是私校,又大学读甚么科目?”
“喂,尚未知是男是女。”
“裕逵一定会亲手带,嘿,读那么多书,结果不过做孩子的妈。”
王应乐刺激过度,忽然泣不成声。
裕进说:“他知道从此要睡书房了,可怜。”然而,他知道最苦恼的是他自己;至今还孤家寡人。
回到家门,天曚亮,裕进才想起适才的梦,他不禁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四周围再找了一遍。
没有,当然甚么都没有。
裕逵轻轻问:“裕进,你可是不见了甚么?”
裕进点点头。
“是重要的东西?”
裕进答:“一切已失去,不可以再追。”
裕逵紧紧搂住弟弟的肩膀,“不怕,你还有家人。”
裕进微笑,“我还添了小侄子。”
陈先生太太闹烘烘迎出来,坐下与女婿开家庭会议,吩咐裕进冲咖啡。
裕进忽然想与自己的朋友说几句话。他还记得印子的电话,拨过去,那边只有嘟嘟嘟的信号,一听就知道号码已经取消。
裕进轻轻放下话筒。是他说不愿再等,他拒绝做一个待女方玩倦回来替她挽鞋的男人。
客厅里都是家人欢笑的声音,他分外寂寞。他不由再拨另外一个电话。
“东岸天气可好?”
“今日颇冷,只得摄氏四度。”
裕进很感动,情况还不算太坏,现在还有女孩认得他的声音,再过几年,老大之后这种机会就愈来愈少。
他说:“祖琳,我今晚动身回来,有没有空接我飞机?”
“今日你声音伤感,何故?”
“我快要升格做舅舅了,一时感怀。”
“恭喜你,今晚见。”
这次由袁松茂开车送他到飞机场。
“你们家真温暖,又好客,真难得。”
※ ※ ※
裕进微笑,“既然喜欢,多住几天。”
“过几日我又得回去搏杀,不能走开太久,否则位置一下子被人霸占。”松茂说。
“说得怪恐怖。”
“妖兽都市,抢食世界。”
“有没有想过留下来?”
“已经习惯做一头狼,在这里会觉得闷,我又不爱大自然,不比你,抬头看到蓝天白云都那么高兴,我野性难驯。”
裕进开玩笑,“对,像你这种人,结局不是喝死,就是吃死。”
“要不,死在艳女身边,哈哈哈哈哈哈。”
“我到了,你继续努力吧。”
“你找到芳草没有?”
“快啦。”
到达另一头,一出去就看见胡祖琳微微笑,气定神闲地向他摆手。
天色已暗,而且下雨,裕进把身上外套罩到祖琳肩上。
“过几天也许就会降雪。”
祖琳开着一辆吉甫车,在雨中谨慎驾驶。裕进发觉她打扮整齐,像是做客人似。
“有约会?”
“约了你呀。”
“你戴着珍珠耳环。”
她沉默一会儿,“家母今日订婚请客。”
“去了没有?”
“想半天,决定不出席。”
他不假思索,“我陪你去。”
祖琳低头,“谢谢你,裕进。”
“唏。”裕进打蛇随棍上:“男朋友要来干甚么?”
祖琳笑了。
这是她的弱点,裕进懂得好好掌握。
“不能空手去,店铺已关门,只有唐人街尚未打烊,我们先到那里去挑选礼物。”
祖琳默默跟在他身后。
裕进拣了两套丝睡袍及两只精致瓷杯,一转身,想到当年陪印子去选他妹妹的生日礼物,都像是前生的事了,旧欢如梦,裕进有片刻失神。
祖琳站在橱窗前看一条鲜红色百子被面,绣花的一百个小孩都梳着冲天辫子多姿多采地玩耍,可爱到极点,她不由得微笑起来。
“好走了。”裕进拉起她的手。
到了饭店,宴会已经开始,但立刻有人腾出空位来给他们。原来祖琳妈的对象是洋人,怪不得祖琳不高兴。
裕进为迟到代祖琳道歉,很舒服的吃了一顿丰富晚餐,散席已近十一时。
祖琳十分沉默,裕进一直握住她的手打气。
稍后她说:“比我想象中好,根本没人注意我,原先还以为有人会在我身上贴‘油瓶’字样。”
※ ※ ※
裕进大吃一惊,“祖琳,你是一个年轻西医,怎会晓得这种封建歧视的字眼?”
“根深柢固,无法摆脱。”
“那是指小孩,不是指成年人。”
“裕进,谢谢你。”
他对她有爱意吗,裕进肯定不止一点,可是同他第一次爱人不能比。这次,他是有条件的。有意无意提起:“西医也好,巫医也好,嫁夫随夫,你得跟我回西岸,孝顺公婆。”
“工作归工作,家里要照顾周全,勿叫我与家务助理一起吃饭。”
“赶快生养,陈家最爱孩子。”祖琳涵养功夫好,不去理睬他,只是微笑。
一次,经过纽约第五街铁芬尼珠宝店,裕进心血来潮,推门进去。店员过来招呼他,“想看甚么,先生?”
“订婚戒指。”
“这边,有成套的结婚、订婚指环,请问先生你预算如何?”
“尽力而为。”
“我给你看这枚近两卡拉的钻石。”
裕进只望一眼,“小了一点。”
“那么,先生,这一枚两卡拉六五。”
“这颗很好,她手指是五号。”
裕进掏出支票簿。就在这个时候,珠宝店贵宾厅门打开,一个美貌女子走出来,吸引了部分客人眼光。
裕进一抬眼,发觉他认识这女子。
正想转过身子,人家先走过来照呼他:“裕进,记得吗?我是印子。”
裕进不得不勉强笑道:“印子,是你。”
她也没有忘记他。印子衣着时髦而低调,她只穿一套铁灰色外套长裤,当下她仔仔细细看清楚了裕进,握着他双肩摇两摇,并没有实时道别的意思。
她探头看那只指环,而且,把它套到手上,凝视一番。
店员笑了,“是送给这位小姐的吧?”
印子却答:“不,不是我。”
店员立刻噤声。
“戒指漂亮极了,她会很高兴。”
她脱下指环,着店员放进盒子包好。裕进把小盒子慎重收好。
裕进发觉印子身边没有大腹贾,“一个人?”
她笑吟吟答:“别小觑我,买一件半件珠宝,还需要人陪不行。”裕进只是陪笑。
“我有间公寓在附近,裕进,请来喝杯茶。”
他本来可以说“我约了人”,“戒指的女主人不允许我那样做”,或是“印子,那太危险”,但是印子的魔咒尚有余威,他欠欠身,“太荣幸了。”
印子嫣然一笑。
他们走出珠宝店,就转到杜林普大厦,连马路都不必过。
※ ※ ※
裕进问:“就这里?”
“是,市中心歇脚处,贪它方便。”印子说。
“你环境真是大好了。”
“托赖,过得去啦。”
“听说这类高贵共管公寓入住之前业主团要查身分。”
“是吗?我与唐奴是朋友。”
裕进微笑,啊,已晋身做国际级明星了。
公寓门打开,看到中央公园全景,地方不大,但已十分舒适。
印子一进屋,五官渐渐挂下来。
“裕进,你要结婚了。”语气凄。
裕进轻轻说:“有这个打算。”
“是位甚么样的小姐?”
“读书人。”
他取出皮夹内小照让印子看。
印子惆惘地凝视相中人,照片虽然小,拍得并不好,也看得出那是一个极其清秀的女子。
印子沮丧地说:“与你真是一对。”
“谢谢,她未必答应嫁我呢。”
“甚么,不嫁陈裕进?”
裕进微笑,“你也没嫁我。”
“我配不上你。”
“对,甩掉我还是因为我太好的缘故。”
“都是真的。”
印子伸手抚摸裕进的脸。
“我的咖啡呢。”
印子到厨房去。
裕进参观她的睡房,真没想到会那样简单,只得一张白色的床及一只米奇老鼠闹钟。
刘印子反璞归真了。
另一个房间是书房。裕进一眼就看见一具小型天文望远镜,咦,好眼熟,这真是别出心裁的摆设。然后,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来,这不是当年他送给她的礼物吗。原来她尚知珍惜,全世界带着走。
裕进低下头,人就在身边,可是咫尺天涯,相遇也不再相识,他们都变了。
他站在书房门口,像是在哀悼甚么。
然后,他清醒过来,帮印子搬出茶点。
她坐下来,他看到纤细的足踝上有一个囍字。
“外国人看得懂吗?”
印子噗哧地笑起来,“她们也学着在身上写中文字,有一个金发女郎,在臂上纹了一个鸡字。”
裕进差点连茶也喷了出来。
“裕进,生活好吗?”
两个人都在笑,但不知怎地,心底却都想流泪。
“好,裕逵快做妈妈。”
“我听你祖母说过。”
“对,谢谢你时时去探访他们。”
※ ※ ※
“最危难的时候,他们收容过我,感恩不尽。”印子说。
“但是很多人情愿忘记,世界就是那么奇怪,一家畅销杂志三十周年纪念,宴会中请来和尚、请来歌星,却不见历任编辑及写作人,女明星在外国结婚,关上大门,把捧红她的记者当仇人……”裕进说。
印子答:“我不是忘恩的人。”
“万幸。”
“不过,我结婚时才不请你。”
裕进说:“我结婚也不请你。”
两个人都笑了,几乎没落下泪来。
“来,我们到街上走走。”
两人像老友那样守礼,到中央公园附近散步。肚饿,在街边买了热狗,依偎着吃了。
“到纽约来特地买戒指?”
也许是故意路过,但裕进自己也答不上来。
“有些女孩子生来幸运,在温暖家庭成长、父母疼爱、学业有成,稍后,又嫁到体贴忠诚能干的丈夫。”
“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
“而我,注定一世飘泊浪荡江湖。”
“一世十分遥远,言之过早。”
“裕进,我得走了,我这次来是拍外景,得去归队。”
“印子——”
两人在街上紧紧拥抱。
然后,他们微笑道别,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门口分手。一转背,印子就默默流泪,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然,今日的她身上动辄戴着百万美元首饰,全球名城都有产业,家人生活安枕无忧,还为何流泪。
灵魂深处,她知道,那都用她最珍惜最宝贵的一样东西换来,心内揪动地痛。
她约了人,但不是电影外景队。一辆黑色大房车在华道夫酒店门口等她。看见她出现,立刻有一个中年男子下车迎过来。
“急得我,你迟了个多小时。”
印子答:“对不起,我迷路。”
“我只是担心,叫我等,没关系。”
那男子气宇不凡,与洪钜坤不相伯仲,可是更年轻一点。
印子挽住他手臂。
“看中甚么首饰?”
“都很普通。”
“那么,到哈利温斯顿去。”
声音宠爱得几乎软弱。
“改天吧。”
对方很满足,“你甚么都不要,几乎哀求才愿收下礼物。”
印子答:“我已经甚么都有。”
“很多人不明白,以为我俩关系建筑在金钱上。”
印子想一想:“也许,是我欲擒故纵。”
那男子却说:“我一早经已投降,你大获全胜。”
“我们是在打仗吗?”
他诚惶诚恐,“当然不,当然不。”
印子嫣然一笑。
※ ※ ※
日子久了,印子已成精,完全知道该用哪一个角度,在适当时刻,对牢对方,展露她的风情,对人,像对摄影机一样,一视同仁。她天生有观众缘,人愈多,她的魅力挥发得愈是彻底,像那种在晚上才发出浓郁奇香的花朵,叫人迷醉。
那男人在他行业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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