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以前的事儿如何了断,没有准备好与爹娘来一个告别仪式,就连最后一眼都是在惶恐之中投递过去的。他没有来得及看清爹娘的眼泪,没有来得及听清爹娘的嘱托。咳,战争呀,战争,为何给人间带来这么夺得来不及呢。想着爹娘这个时候也许再家里抱头痛哭,他的心象刀子扎一样一阵阵疼痛。好在,他眼前还有这么两个厮混了多年的好朋友,他的心里多少有一丝宽慰。
张石修和小艄公看着肖儒海的眼神,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三个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长江上,一阵渔歌响起,伴着袅袅的晨雾和星星点点没有熄灭的渔火,一副美妙的,带着无限景深的图画,定格再一九四八年十二月的这个清晨,也永远的定格在三个人心中。
战争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不到半年就结束了。蒋介石带着他的国名党残余势力,远远地逃遁的台湾岛上去了,共产党成了新中国的领头人。人们欢呼雀跃,庆祝新的时代,新的希望的到来。
不过,就是这短短的战争,也给这三个曾经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年轻人造成了一个令人永远难以忘怀的痛苦记忆。他们三个最后弃船沿江北上,来到武汉不远的一个小山区的时候,碰见了解放军的一个小分队。那个时候,他们对共产党军队的模糊认识一下变得清晰起来。他们激动了好久,痛痛快快的踊跃报名参了军。一身军装一把枪,把三个懵懵懂懂的青年一下便成了一个为了老百姓打天下的个革命战士。
三个人被分到同一个连队,目睹了战争残酷和悲壮。他们没有参加过战争,但是,他们都是七尺男儿,那种同仇敌忾的信念,促使他们几个在战争的最后阶段屡建战功。他们憧憬着,盼望着,能够立刻看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然后带着红花,唱着凯歌,欢欢喜喜的回到家乡,去看望那翘首期盼,望穿秋水的父母。
然而,战争毕竟是战争,他毕竟不是游戏,痛苦和遗憾永远都是战争的代名词。
就在一九四九年三月,他们的小分队随着大部队辗转到山东北部的一个小山区执行一项任务。那一天早上,他们三个还在一块儿展望着解放战争结束以后美好的未来,到了晚上,大部队完成任务以后,清点人数,发现小艄公不见了。张石修和肖儒海想丢了魂魄一样,在这个个阵地上疯狂的搜寻。最后,在一个小沟壕里看见了小艄公,他面带微笑,永远闭上了双眼。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一人捡起阵地上丢弃的重机枪,朝着布满晚霞的天空一阵狂扫。他们悲痛万分,眼看着胜利的曙光即将来临的时候,它们的战友,他们的好兄弟却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个悲痛是巨大的,它象一颗钉子,深深地镶嵌在两个残存下来的心灵中。
张石修和肖儒海回到了家乡,积极的参加了家乡的战后重建工作。几年以后,他们俩都先后成家,在新中国的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伟大事业中,昂首阔步的向前迈进。
经过战争洗礼的两个男人,两个战友,两个同乡,他们的友情象美酒一样甘冽无比,永远散发着无穷无尽的芳香。他们比别人更懂得感情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世事的变幻,他们的兄弟感情弥足珍贵。
一九六六年,中国这片神奇的大地上发生了让上苍都难以理解的一场运动——文化大革命。所有与文化有关的人和事都面临了一场突如其来,防不胜防的思想和路线斗争,最后,演变成了矛头对准资产阶级思想的战争,连带着开始彻底清查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非无产阶级对象,一场不分青红皂白的,扭曲人性的斗争被少数人操控在手里,搞得新中国上上下下丢掉了手中的建设重任,开始了人与人之间的一场是非难辩的争斗。
革命越演越烈,到了一九七零年,革命已很是成熟。革命的对象开始清算那些有资产阶级倾向的人和家庭。肖儒海和张石修的家乡也没有逃脱革命的风暴。
这个时候,张石修和肖儒海都已将近四十岁。他们没有想到这场恶风回刮到它们平静的生活中来。他们整天把全部心思都沉浸在新中国的建设洪流中,哪里想到还有这样的事儿。
红卫兵打着造反有理的旗帜,全乡上下开始盘查每家每户的阶级成分,那种盘查,简直详细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过多年,再纵观这场斗争,那些红卫兵的行为之中无疑隐藏着某些不怀好意的人的复仇心理和借机追求某种快感的变态心理。他们定下调子,全村所有被查出来的腐败分子和有反动苗头的人都要统一被一个不漏的清查出来,情节较轻的要带着尖顶高帽游街示众,严重的枪毙。
肖儒海和张石修被场突如其来的气势压垮了。昨天还好好的一个邻居,今天就在眼皮子地下被“坐飞机”,揪斗,而且亲眼看到几个在国共合作期间作过地下工作,但是又解释不清楚如何丛敌人的包围圈里九死一生的五六十岁的老人被拉出去枪毙。这是什么世道,简直是暗无天日,他们心中勾勒的那份理想蓝图,一下被击碎了。他们尽量去躲避这场没有道理和天理可言的噩梦,希望这养的日子造一天离去。
然而,噩梦还没有到醒来的时候,就直接开始压迫到这两个人的生活。那些调查组翻出旧帐,不知道被谁放黑枪,诬告肖儒海家是地主成分,还从他们家里搜查出一大堆画画的颜料,笔墨纸砚,还有油画工具。最后,经过有关“专家”的评审,认为他们家的阶级成分很高,而且,油画是西洋玩意儿,有严重的资产阶级倾向。并通知肖儒海的父亲第二天统一到村口的收割场院集合,接受处理。肖儒海一家一下子如坠云雾,急忙找那些调查组来分辨自己的富农成分。调查组最后找那个提供诬告证据的人去对质,结果诬告者不知道是处于良心发现还是害怕惹火上身,矢口否认自己的言论。可是调查组那些人,一个个是蛮不讲理的年轻人,有些不耐烦肖儒海他们的纠缠。干脆含混不清的说,有谁能证明你们是富农,找出来,我们问清楚再说。肖儒海一家一听,看到了一丝希望,可是用乞求的眼光环顾四周,却没有一个能够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肖老太爷夫妇两个又瘫软了下来。这是,肖儒海想到了张石修,这个多年的好兄弟,希望他能够出来帮着说几句话,给那些造反派一个台阶下。
可是,这个时候的张石修也是水深火热,自身难保。他门家传的二胡被造反派翻箱倒柜的搜了出来,定了一个不大的罪名,叫窝藏封建思想。经过张石修好说歹说,那些造反派才好歹同意如果张石修当场烧掉,就既往不咎。肖儒海赶到他们家的时候,那把二胡已化成一片灰烬,只有最后的一缕青烟留恋着人世间,久久不肯离去。张石修听了肖儒海的来意,心里象五味瓶翻到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刚刚从那黑白不分的混乱中脱身,现在去又要他去趟另一洼浑水。他有点踌躇不决。站在他面前的是他多年的好兄弟,可是,为了他自己的一家老小的清白和安全,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如何处理才好。他的眼前想放电影一样,瞬间飞过那些含冤而死的灵魂和他们的死不瞑目的面孔。还有那些没有任何理由也被抓出去游街最后疯掉的村民。他痛苦的难以抉择,思想斗争了足足有二十分钟。最后他终于站起来,对自己的老婆孩子嘱托了一阵,转过身看了肖儒海一眼,两个人紧紧把手握在一起。
当他们正欲出门,却迎面碰上肖儒海家隔壁的小弟飞奔过来,气喘吁吁的说调查组的人等不及,带着人走了。
肖儒海听了眼前一黑,晕倒在门口。
这一瞬间,他心里在流泪,他恨那些霸道的造反派,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去画画,他恨……。
他很什么呢,他实在是不想恨他。可是,就是因为他的那么十几分钟的顾虑,就将自己的家庭断送了。
他恨这个世界为什么一下变得这么狰狞恐怖,人不象人,鬼不象鬼。
张石修痛心的看着自己的兄弟被击垮,“这帮混蛋”他骂了一句,伸手去搀扶肖儒海。
肖儒海突然间猛地直起身来,泪流满面,狠狠的看了张石修一眼,向发疯一样甩掉他的手,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张石修的家门。
张石修茫然的看着肖儒海的背影,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第二天,调查组不容辩解的把头一天纠察出来的问题人物带出去,还用闻所未闻的几句莫须有的罪名劈头盖脸的加载在这些人身上,坐飞机,戴高帽。同时还宣布,其他所有群众要彻底站到无产阶级队伍中来,要跟这些资本家反革命大坏蛋划清界限,否则会有同样地后果。
可怜一世清白的肖老太爷,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污蔑和折磨,被批斗的第二天,就瘫倒床上,从此郁郁寡欢。
这场革命的声势是浩大的,它的荒唐和惨烈更是前所未有,斗资批修的大字报和标语铺天盖地,使这场革命在每个人的心灵上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张石修似乎被一种无形的黑暗的恐怖力量压迫着,使他与肖儒海从此越来越疏远,就连孩子也都开始在幼小的心灵中开始了自己懵懂无知的阶级对垒。
肖儒海儿子肖振东今年十三岁,上五年级。妹妹肖雯只有六岁,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可是小雯雯看着别的小朋友斗高高兴兴的背着书,得意洋洋,哪里能坐得主,于是缠着肖儒海硬是给他报了名,蹭进了一年级的教室里。小学校是在张石修他们那个村子里,附近的几个村子的小孩都去哪里上学。于是兄妹俩整天一块儿出门,一块儿回家,肖儒海看着两个小家伙互相照顾的很好,倒也觉得消停。
这天,兄妹俩刚从学校出来,走到一个拐角处。突然从旁边窜出来一群小孩,大声齐喊:“资本家,坏蛋,反革命,大坏蛋……”
兄妹俩吓了一大跳,转过头去,见那些小孩正在辱骂他们,顿时火冒三丈。他仔细看了一眼,为首的正是几个月以前还在一块儿玩耍的张石修的儿子张小修。这一看不打紧,一股怒火顿时腾腾燃烧起来。
“我们不是资本家,我们不是反革命,我们是冤枉的。你们少在那里胡说八道。”随后恶狠狠的瞪了张华章一眼,“张小修,你这个孬种。你跟你爸爸一样,是个小人。”
张小修今年十岁不到,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这场革命会如此轰轰烈烈,不明白什么事资本家反革命,但是他知道什么是坏蛋。历史上的形形色色的坏蛋,爸爸妈妈爷爷给他讲过很多,但都不是很清晰,因为那些历史都很遥远,在他有幼小的心灵中形成不了一种概念。然而,这几个月里,他却是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坏蛋,什么是坏蛋,就是周围大人们避而远之的那些被揪斗批判的人,还有就是小朋友们整天在嘴里喊着骂着大坏蛋的那些人。于是,他明白了,原来坏蛋就在跟前,他开始对坏蛋有了一个清醒明确的认识。于是,他跟着小朋友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追踪者那些被打倒的家庭的小孩后面,痛痛快快的喊叫着。他们的队伍越来越强大,最后,因为张小修的年龄在孩子里面算是最大的一个,于是大家无形中都听他的,都跟在他后面狂呼乱叫。张小修感觉到一种孩子王的威风,他于是就沉浸在这种威风之中,带领这一群孩子象打仗一样快活。
张小修见肖振东骂自己,立刻还一眼色:“你们就是大坏蛋。你才是小人。”
“大坏蛋,大坏蛋”张小修的话有如圣令一样,引起了后面一大堆孩子异口同声的响应。
“我们是冤枉的,张小修,你爸爸无情无义,不是人。”肖振东已是一个是三岁的孩子,他已有了初级判断力,他已开始学会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去判断周围的人和事。他知道父亲和爷爷都是被愿望的,他也多少明白一点父亲和张石修的生死与共的兄弟情意,但是,他也不理解为什么张石修在最危急关头却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他不理解自己父亲多年的好兄弟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却突然变得无情无义。当他看到爷爷被揪斗时的那种生不如死的惨状,他的心灵深处开始痛恨这个世界,痛恨张石修。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痛恨的时候,张石修家的这个臭小子,居然如此欺人太甚,变本加厉。想到这里,他忍无可忍,松开拉着妹妹的手,准备冲上去跟张小修理论。
张小修看见肖振东的脸色突然变得狰狞可怖,意识到他可能要采取行动,见他这个时候冲上来,心里早有防备。转身朝着后面小朋友喊道:“兄弟们,捡石头,敌人要扑上来了。”说完,自己也从地上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大石块。
肖振东还没有冲出几步,就被迎面而来的石弹象下雨一样砸了过来。
他们兄妹俩哪里能的当的了。肖振东见情势不妙,急忙撤到没没跟前,想先保护好妹妹再说。
张小修见肖振东转身要逃走,举起手中的石头就砸了过来。那块石头想离弦的箭一样,直冲着肖振东兄妹俩飞来。肖振东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就听见妹妹“啊”一声,倒在了地上。
那块大石头正在在妹妹肖雯的额头上,顿时鲜血顺着面颊流了出来。肖丽文因为疼痛和惊吓,昏死了过去。
张小修一伙儿见出事了,也慌了手脚,愣了好一会儿,最后,四散奔逃而去。
肖振东抚摸妹妹的伤口,伤心的哭了起来,忍住被后脚踝上被石弹砸中的巨大疼痛,背着妹妹朝家走去。
张小修当然是没有告诉父亲,而肖儒海夫妇俩望着可怜无辜的女儿遭受如此厄运,心里那种悲伤和愤懑直冲头顶。他张石修危急关头,没有能够及时站出来伸出援助之手,这几个月来,他跟自己划清界线,那也是情势所逼。所有这些,肖儒海能够理解。然而,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无情无义,恩断义绝,就连称呼他多年张伯伯的两个小孩子,他都这样对待。肖儒海顿时觉得人世间的美好都化为乌有,什么患难与共,兄弟情深,一切都是那么虚假。看着自己的从此一蹶不振的父亲,还有自己的头发花白的甚至不清的老母亲,他一霎时感到世界变得一片虚无。
两个男子汉,两个亲密无间的人生知己,在这样一个荒唐的年代里,被无情的击垮。在他们的灵魂深处,永远烙上了无法磨灭的沉痛印记。
光阴荏苒,转眼间二十年过去了。
在这二十年里,张肖两家人似乎生活在两个世界上,之间连一点音信往来也没有。
肖儒海恨张石修,这有情可原,可是张石修呢,他只有懊悔和内疚。二十年前的那天,肖儒海从他们家里愤愤离去的那一刻,他就背上了忏悔的枷锁生活着。他恨自己,恨自己在危机关头没有能够当机立断,挺身而出,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耽误了最宝贵的二十分钟。这哪里是一个好朋友的行为和表现。他这二十年来,他发现自身还隐藏着这种不够光明磊落的阴暗面,他为自己的的这种发现而苦恼,他不能在去挖掘人性的善恶了,因为他自己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地地道道的无可挑剔的人。但是,每到他看见生活中的兄弟情深的时候,他却难以忘却那段美好的回忆,继而又勾起他无穷的懊悔。
他曾经多次主动的要求肖儒海的原谅,可是那种失去亲人的痛苦,那种被冤屈的愤怒,还有被朋友无情被判的失落,使得肖儒海找不到理由去原谅他。最后,为了避免跟张石修的无意中相遇时的尴尬,肖儒海决定离开那个生长了一辈子的家乡,举家迁往南方的一个小镇上。那里,有肖儒海的一个远房亲戚给他们争取了一块田地,可以保证他么全家的生计。
从此以后,两兄弟天各一方,彼此在心中的那份悔恨,忏悔或者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又萌生出来的对美好回忆的思念之情,都只能去问天上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