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所有人又忘记刚刚说书人的警告,纷纷喧闹起来,有的人说不信这怎么可能,有的人却觉得这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开始剖析其中的可能性有多大,让台上的说书人一个头两个大,最后赶紧拿出碗来,将赏银收了收,马上逃离这个客栈,深怕要是到时候官家真的来抓人了,自己跑得快些也许可以逃过一命。
「皇上……」
在客栈一角,一个黑衣人皱眉,手已经按在腰上的剑柄,就等待主子吩咐,杀了这一群说话不懂得忌口的平民老百姓。
一只手挥了一下,已经苍老的脸庞满是笑容。
「我现在已经不是皇上了,你该叫我王爷,或是老爷也可以。你第一次跟我出宫,所以可能不清楚,刚刚那说书人所说的传言,是我命人四下传送的,早在多年前,京城里的大大小小甚至是刚懂事的小儿都已经听过,这里民风纯朴,消息来源少,没想到一直到今天这儿的人民才有机会听到。」说话的人,要是有高官在这,必然可以认出这就是当今的皇上攸罗玄彻,那张脸依然和过去一样英俊,只是就算在宫中的日子再如何养尊处优,皱纹还是爬上了眼角跟额头,一双当年可以舞动大刀的手,如今也显得略微枯瘦。
除了皇城里的人之外,众人所不知道的是,在过完六十五岁大寿的那天,他就将皇位传给玄烨的大儿子,一个人带着侍卫离开皇城。
一路上慢慢地好好看看这一片他付出许多心力,耽误攸罗玄烨许多年华的大好江山,并且在每一个镇上的客栈里,听说书人说故事,若是说的是一般的江湖豪杰,他就会让侍卫给一些赏银让他们开口说当年武帝跟映蓝妃子两人的故事,没想到来到这当年攸罗玄烨跟映蓝相遇的小镇,竟然会如此巧合地正好听到这一个故事的结尾。
他会来这小镇并不是没有原因,这里离当年他们度假的湖中山庄已经不远,在他过完寿辰的那一天夜里,他梦见他的兄长告诉他,他们在相隔数十年之后终于又可以再度相见。
已经死了的人怎么相见?
可他宁可信其有,因为当年他相信了古清忻的言下之意,尽自己所能让天下传颂两人之间的故事,让史书记载也许后世所谓的荒唐。他当上皇帝之后不久,将朝政处理到一个阶段,终于忍不住带着侍卫就往记忆中的湖上山庄出发,只是没想到那个被他下令封了起来的地方,竟然整个区域烟雾弥漫,就算他不下令封锁,恐怕也没有人能找到当年那个优美的湖上山庄。
那时候,他本来在让侍卫找了很久仍找不到之后,便打算放弃离开,没想到古清忻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说如果不让他亲眼看见的话,也许他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即使他找来的大师也对他说一样的话,那多么相似的一字一句,教他如何怀疑。
『言灵是一种很奇妙的术,任谁都可以实行,只要一件事情,一个人说,十个人说,百个人说,说着说着说久了,就会变成真的。所以皇上,要是那个高人的话是真的,也许您真该将先皇的故事传颂下去。』
于是,古清忻挥动手掌,终年笼罩整个地区的迷雾便随着他的手势散开,玄彻身边的侍卫一个个昏睡倒下,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清楚瞧见湖上有一艘小舟,上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正悠闲地钓着鱼,一个躺在钓鱼者的怀里。
那模样,和当年皇兄带着映蓝来到这山庄时,是多么的相同,他置身于其中,感觉上就像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回到过去的梦。在那个梦里,他清楚地瞧见自己的兄长跟他所爱的男子,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有情人一样,幸福的相依相偎。
他发着呆,然而湖中的两人似乎发现了他的到来,一起伸手向他招呼,他想要向前,却被古清忻的手给拉了回来,迷雾再度漫上整个区域。
「现在你该相信了吧?」
他回过神,那个清丽的男子已经站立在远处,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是他可以瞧见那一双眼睛正看着手中再度增加书页的厚重书本,然后总是带着嘲讽表情的脸庞终于露出类似快乐的笑容。
那天之后,虽然他又去了几次湖中山庄,却再也没有遇上那清丽的男子,那一片美丽的湖泊,也始终深藏在弥漫烟雾的森林之中。
这一次,因为梦见了兄长对他说话,因此玄彻相信当他到了湖上山庄时,必然可以再见到当年的景致。
「皇……王爷,现在天色虽仍早,但是到达目的的这一段路上并没有可以歇息的地方,不如我们先在这个镇上过一夜,明早再出发您说可好?」
攸罗玄彻看了一下天色,的确过午已经有了好一段时间,现在他年岁已增,可没办法再向当年那样骑着马赶路了。
「好吧!你去安排一下,今晚就在这里住下。」
当他吩咐着侍卫去打点时,他跟侍卫都没有发现,有个角落正有人在看着他们,脸上漾着的笑容充满回忆。
是夜,攸罗玄彻不晓得为什么就是睡不着,因此他披上外衣让侍卫护着在客栈的中庭里赏月,此时,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徐徐地往他这方向走来。
「谁!好大的胆子,不知道这院落已经让我们给包下了吗?为何深夜冒犯?」一边的侍卫首先发现来人的踪影,立刻拔刀相对,并且奇怪守在这个院落门口的几个侍卫,怎么没有出声提醒有人来到?
玄彻也机警的站起身,虽然他早已经将皇位的事情都打理好,只等待皇城那里决定什么时候公布而已,但并不代表他现在不在那个位置上,就对这王朝没有影响力,也许有刺客根本就不知道他已经禅位给侄子的事,仍有行刺的打算。
只是当他看着那两个身影,却越来越觉得熟悉,本来平静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好像有什么在呼唤着他一样。
夜空中原本半遮着月的云朵,被风给慢慢吹移原来的位置,明亮的月光照在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上,所有人都因此可以看清两人的绝代风华,玄彻更因此而屏住呼吸,全身无法动弹。
虽然已经事隔太久太久的时光,但是他一直知道有两张脸庞是他这一辈子记忆得最深刻的,甚至脑海里自己的脸庞都不若这两张来得清楚。
「彻,好久不见了。」
高大的身影拉着娇小的那一个往前更近几步,并不是很在乎旁边那个拔刀相向的侍卫。英俊的脸庞,笔挺的五官,如鹰的双瞳,一切都如当年一样的难掩丰采,只是比起从前为一个皇帝时的威严傲气,现在的他虽依然看起来尊贵,却更多了点什么说不出来的味道。
一边的小小人儿一样没变,甚至连脸上的神情都和当年第一次见面时一个模样,蔚蓝的大眼盯着他,带了点戒备的意味,总让自己觉得自己就像是会欺负弱小生物的坏蛋一样。
一边的侍卫虽然拿着刀,但是双眼瞧见那个小小人儿的脸庞时,脸却红了起来,还傻愣住,让一边拥着他的人很不高兴。抱过身边的人儿往另一头一抱,用自己高大的身形完全遮住侍卫的视线。
「皇兄……真的是好久好久不见了……」玄彻哽咽,已经有多少年的时间了?
他已经有多少年的时间没有跟自己的兄长说过话了?
他还记得这个狠心的皇兄,当年的决定全没跟他说一声,就连最后也忘了跟他说一声再会,让他刚得知事实时整个脑袋空茫茫的,心里说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过得好吗?当年我没有办法将很多事情仔细的跟你说,怕你会阻止我……」说到这里,怀里的人儿生气地瞪他一眼,让他哭笑不得。都这么多年了,只要一提到这件事情,他的蓝儿就会不高兴,然后想起他为他所做的就开始泪眼汪汪,最糟糕的是,他总是在这种时候会很像个男人,生气的时候一声不响,然后等他没发现时就一个人在那里忍着泪抿着嘴自己生闷气。
看蓝儿那个模样他也心疼,宁愿他可以像过去他那些妃子一样大吵大闹,拿东西打他也好。
「别生气了,蓝儿,现在我们不是很好吗?你看,有玄彻的帮忙,才多少年的时间,我们已经可以出结界四下走走看看了。」
玄彻看着眼前两人,觉得自己的头顶好像遮来一片乌云,脸都黑了。刚刚不是还在跟他说抱歉吗?怎么才一转眼就变成在安慰自己的老婆了?
向来敏感的映蓝首先发现了不对的地方,连忙给玄烨一个肘子。
「抱歉,因为在结界里一直都是我们两个人,阿德他们也不太会多话,所以很容易就……」讲「很容易就会忘记别人的存在」好像对玄彻有点不敬,映蓝水汪汪的蓝眼睛看了玄彻一下,又看看一边的侍卫,不晓得该怎么解释。事实上他们不但养成了很容易忽略别人的习惯,他自己更是越来越不懂得说话,没办法对玄彻他们和对玄烨一样地无所顾忌。
玄彻叹了一口气,大概可以了解他们的难处,毕竟谁要是待在结界里如此多年的时光,必然都会养成如此的习惯吧!
「没关系,我不介意。」
「玄彻……你…还是坐在那个位子吗?」玄烨发现自己现在的身份跟玄彻现在的身份,让他很难开口。
「哥哥,现在我只是你的弟弟而已,当皇帝的是你的儿子,我已经卸下这个重担了。帮你背了这么多年的时间,也够了。」
「是吗……」看着玄彻已经苍老的容貌,玄烨心里其实有着不少的愧疚。
「我没关系,时间都已经过去了。说说你们的状况吧?我以为你们还在那个湖上山庄里,所以正打算过了今晚,明早就出发去看看你们。」
「我知道,刚刚我们就在客栈的外头瞧见你了。这些年我们过得很好,一直就像当初你所见到的那样,虽然被局限在小小的地方,但是其实说起来那只是一个梦境……一个不断反复的梦境,每一次的梦境回归,我们就会重新开始生活,因此常常有着在湖上山庄居住的日子好像不过才刚开始的感觉。这样说也许很难懂,但是其实我跟蓝儿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就像花开花落,因为我跟玄烨的灵魂是寄生在琉璃花中,所以当琉璃花开,就是梦的开始,琉璃花落我们便会沉睡,等到隔年再开,就会发现自己又是当初刚进结界时的模样,心情也是那般生涩。」没想到玄烨说得不明白的话,却让不太懂得言语的映蓝给比喻了出来。
玄烨爱怜地亲了亲映蓝的双唇,对玄彻点头微笑。「就像是蓝儿说的那样,我们醒时是在梦中,沉睡时也是在梦中,反复地做着我们心里最希冀的梦,然后等待,等待外面有人述说我们的故事,我们成为真实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近。因为有你的帮忙,让我们的故事不停地传颂,因此清忻原本说需百年才成的事,现在就已经实现,让我们得以有机会再和你相见。」
玄彻看着他们两个,两人的脸庞满是从平淡中体会珍惜的光华,过去的牺牲都算是值得了吧!
「那你们现在呢?你们现在……」应该算是人吧?
「我们现在已经不算是人了,没想到这一次说书的人说得还颇正确,现在我跟蓝儿共生在同一朵琉璃花中,算是花妖吧?」
玄彻不晓得该说什么,他知道如今虽是相见,可以后相处在一起的时间并无法长久。他是人,他们是妖,若是和他在一起,两人的身份很容易会引起猜疑,到时候恐怕又是另一场纷争。
「哥哥,在我离开人世之前,可要记得再回来看看我。」
玄烨无语,张开双手将这个从小一路挺着他走过来的弟弟抱在怀中。
皇家虽然无情,但是他这个弟弟,从小就没有想要跟他这个哥哥抢过什么,长大后更是对他的话唯命是从,虽然他的固执间接地导致他跟映蓝必须走向这一步,可那也是为了他好。
「彻,做哥哥的这一辈子最骄傲的事,也许,就是能拥有你这么一个弟弟。」
玄彻垂泪,虽说他这一辈子最见不得男人流泪,可是此时此刻听见哥哥对他所说的话,眼泪却也不争气地落下。
「我何尝不是,小时候不懂,现在都老了怎么可能还不懂?我的前半生之所以可以无忧自在,正是因为有你这个哥哥护着我,对我来说,你不仅仅是我心中最好的皇帝,更是我这一辈子最尊敬的哥哥。」牺牲是互相的,哥哥为他牺牲了童年和少年时代,他拿他的青壮时期来还,身为兄弟一家人,你心甘我情愿。
一旁的映蓝,看着两人,眼睛跟心里都感到酸涩。他也有个弟弟,也有个虽然恨过他怨过他却始终一直希望他可以过得很好的弟弟……
「您……是映蓝妃子?」他不想打扰两人,因此静静地退到一边,希望他们兄弟俩可以有单独的空间,没想到刚刚还拔着刀的侍卫,见他一人,竟红着脸走到他身前询问。
「我是,辛苦你照顾皇……王爷了。」想起玄彻已经卸下重任,映蓝改口。
「哪里,这是职责所在……那个……宰相是您的弟弟吧?」一脸不晓得该不该问的模样,仍带着点稚气的脸庞,一看就知道才刚进宫中不久。
映蓝讶异的眨眨眼。「你是说如风吗?」如风成了宰相了?
「是的。」
猛地拉住侍卫的手,让侍卫吓了好大一跳,忍不住偷眼看了一旁的先皇一眼,确定他没发现才大着胆子让这个人继续拉着自己的手,贪恋地看着这样一张世间少有的容貌,鼻间闻到的馨香气息让他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
怪不得先皇会对这男子如此着迷,姑且不论这男子的品行如何,单单是这样的容貌便足以令人不舍放手,何况武帝跟映蓝妃子的故事早已经听过不晓得多少次,再看着那样蔚蓝的双眼,也可以懂得这看起来如少年一般的男子是多么的痴情和温柔。
「如风他好吗?」
「宰相大人他很好,不但儿女成群,最近还添了一个孙子。」
「那就好…过得好就好。」
「可是宰相大人他很想您。」
映蓝愣了一下,他从不敢奢望如风会想自己,只盼望他能过得好就好,毕竟他带给这个家的除了屈辱之外,还有什么?
「小的知道您一定不愿意相信,但是这是真的。小的过去学文的时候,算是宰相大人的门生,宰相大人曾经跟我说过,这一生他只做错过一件事,就是当年少年意气风发之时,不懂得动心忍性,以为天底下书本所写的就是一切,不曾好好站在您的立场为您想过;如今他经过许多人事际遇的磨合,才明白当年的自己太过决断,不但伤了自己还伤害了您,要是您仍在世的话,他很想好好地跟您道歉,跟您说他能有今日的一番成就,都是您一手促成,是他不懂得感恩。」
侍卫说得真切,映蓝可以从他的话里想象出如风在说这些话时,是历经了多少的感慨与沧桑。
「……那是小的第一次看到宰相大人流泪,我想宰相大人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您,如果可以,我可以求您一件事吗?」
「什……么事?」映蓝低垂眼眸,在侍卫视线所不及之处泪已盈眶。
「如果可以,请您去看看宰相大人可好?小的知道当年是宰相大人鲁莽,但……他每到您的生辰,都会亲自回到南迢采下南迢特有的紫竹,在华韶宫里种下,然后等待紫竹成长,削下枝条做出一只又一只的鸟儿,挂在紫竹上,只因为宰相说过,小时候您生辰之时,您的娘亲……」
「……会在南迢宗庙的紫竹林为我如此祈福,愿我有一天也可像鸟儿一样自在天际。」
他记得,他怎么不记得,没想到如风也记得。
听见他的回答,侍卫笑开了脸,赶紧接着说:「不但如此,宰相这些年来尽心尽力为天朝人民做出许许多多的功绩,并且帮南迢的孩子设立了学堂跟医馆,即使是贫苦的人家也能上学求医。在这些功绩底下,宰相大人从来不留自己的名字,而是写下您的大名,希望是有人感激,福泽能寄托在您的身上。」完全忘记自己的身份,侍卫手抓住映蓝的双肩,更没注意到另一头有一双眼睛已快把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