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说不要去疗养院……”简美云轻拭眼角,梗声道:“可是,我一个人没办法照顾他,萱萱的意思是她要辞职回家帮我……”
“那不行。”谷时隽坚决反对道:“我今天跟大哥通过电话,我们都觉得让爸爸去疗养院是最好的。妈妈年纪大了,无法照料爸爸的生活起居,而你也要工作,你不可能……”
“二哥!”谷亭萱打断谷时隽的话道:“爸爸养育我们那么辛苦,现在他老了,怎么可以就这样把他送到疗养院去?大哥在美国工作,不能照顾爸爸;二哥你也有家要养,有妻有子,我也不勉强,但至少还有我,我可以照顾爸爸……”
“你打算照顾多久?”谷时隽的一句话说得谷亭萱哑口无言。“爸爸是个退休荣民,没多少积蓄,我们三个小孩都得靠自己的能力谋生,你一个月才赚多少钱?有多少积蓄可以生活?
“你能这样不工作不赚钱多久?如果送爸爸去疗养院,我们一个月各出一万元,不但可以维持生活,也可以让爸爸受到较好的照,你为什么要拘泥一些小细节?”
谷亭萱觉得心里很难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今日骆逸昊虽然没有多说,但话中的意思跟二哥的说法差不多,只是,她真的舍不得让爸爸到疗养院去啊……
“二哥,我真的、真的很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知道我的想法很妇人之仁,可是,他是我们的爸爸啊……我实在无法……”谷亭萱捂住唇,却压抑不了哭泣。
“萱萱……”谷时隽抚了抚妹妹的发丝,眼眶微红,柔声道:“大哥跟我做出这种决定,绝不代表我们不爱爸爸,不顾念他的养育之恩,而是我们不得不如此。爸爸有时候根本不认识我们,甚至说一些陈年往事……
“如果可以像小时候一样无忧无虑地跟在爸爸身边听他说故事,当然是很幸福。但是,我们长大了,我们也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势必要有所取舍。萱萱,你明白吗?做这种决定,对大哥跟我来说,也很痛苦的……”谷时隽别开脸,飞快的拭去眼角的泪水。
“二哥……”谷亭萱伏进谷时隽怀里放声痛哭。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能照顾他,就不必那么麻烦了。”简美云老泪纵横,跟着一双儿女落泪。
“妈,这也不是你的错。”谷亭萱抽起面纸替简美云拭泪,啜泣道:“你身体也不好,要你照顾爸爸是真的太辛苦了。”
“是啊!妈。”谷时隽立起身扶起母亲,“我扶你去休息,你今天也累了。”
望着母亲与二哥的身影,谷亭萱再次心酸地落泪,因为,她清楚地看见母亲的白头发,算了算,母亲还比父亲大一岁,也真的是老了。差别只在于母亲只是身体虚弱了些,神志还比父亲清醒。
父亲自四年前退休后,成日在家无所事事,竟然有了老人痴呆的倾向,这真是让人始料末及的事啊!
“萱萱,别哭了。”谷时隽走回客厅,在谷亭萱身边坐下,哑声道:“都怪二哥不争气,没能力买更大些的房子,把妈妈跟你接过来住。”
“二哥,你别这么说。”谷亭萱拼命摇头,“妈妈跟我住,你不用担心。你跟二嫂为了房贷已经很辛苦了,又有两个孩子要养。”
“其实,有了孩子才更觉得心酸。”谷时隽喃喃自语着。“我看着他们,总会想,如果有一天我老了,老到会拖累他们,那又该怎么办?”
“二哥……”谷亭萱只觉心房好痛好痛,却说不出任何安慰话。
谷时隽无奈地扯唇一笑道:“想想,父母对子女的爱实在远胜过子女对父母的。我们为了让孩子过得好,可以想尽办法拼命地让他们衣食无缺,可是,对于我们的父母……我们却反而那么吝啬……”
“二哥,别说了,真的别说了。”谷亭萱泣不成声,拼命地摇头。
“我明天会去看看爸爸,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谷时隽起身。
谷亭萱倚在门边,轻轻摆手送走谷时隽后,忍不住蹲在门后哭了起来—;—;
第四章
给承瑞的第一百七十九封信。九一年三月九日。天气,阴。早上八时二十六分。
我失眠了。今早醒来,眼晴肿得像核桃似的,幸好是星期天。
承瑞,我真的被击倒了,被人生的无奈打败了。我多么希望能孝顺父母、恪立孝道,但却得同意让爸爸进疗养院。
我觉得好累、好痛苦。你教教我,该怎么样坦然面对这一切。
以前,觉得自己很喜欢你明亮的笑容,对一个癌症病人来说,你真的活得好开朗;现在,我才终于明白自己是羡慕你的,我羡慕你能那么洒脱。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观是不是有所偏差?是不是真的是我错了吗?还是,根本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人生本就无奈得让人感到无力且可恨?
想想,骆逸昊这个人也并不是真的那么讨人厌,他只是太实际了,实际得让我无法承受。想想,我对待他的态度真的也是恶劣极了,毫无礼貌可言。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想起骆逸昊。昨天,他突然变得温柔,让我在他怀里哭,现在回想起来,到底为什么他的态度变了?甚至仔细一想,他的眼神似乎很感伤?
算了,想不通,反正,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亭萱
志浩律师事务所
骆逸昊推开门,办公桌后的人抬起眸,一瞧见他就笑了。
“老师,你找我?”骆逸吴恭敬地来到办公桌前。
“坐。”陈志浩已过半百的脸孔上堆着笑,将手边一份公文夹推到骆逸昊面前,“这件case你看一看,就交给你处理。”
骆逸昊打开公文夹,看着看着,他的眉结轻蹙,他所有的表情全都落人陈志浩眼里。
“老师,这件case……”骆逸昊沉吟着。
“怎样?如果你能打嬴这场官司,在业界一定声名大噪,当然,更重要的是,这委托人来头不小,若能吃下这个田x,你肯定可以大赚一笔。”陈志浩朗笑着。“逸昊,这可是千载难达的机会,可别说老师不给你机会,你得好好把握啊!”
骆逸昊迟疑地道:“要打赢这场官司,只能睁眼说瞎话,枉顾正义公理……”
“唉!你这小子还是这么死脑筋。”陈志浩自办公桌后走出,拍着骆逸昊的肩,以长者规劝后生晚辈的口吻,语重心长地道:“要当律师,就是得睁眼说瞎话,你只要有本事将死的说成活的就赢了。”
“可是……”
“别可是了!”陈志浩板起面孔,沉声道:“你难道不想送你妈妈出国动手术?只要这个case成功,你还怕没钱吗?我知道这跟我以前在课堂上教的不一样,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现实是很残酷的,你必须有所抉择。”
“对方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骆逸昊蹙起眉道:
“根据医生的检验报告,她的确是被侵犯了……”
陈志浩撇了撇唇,眸中精光一闪,“你看不出我们的胜算在哪里吗?这小女孩成绩不好,生性叛逆,动不动就跷家旷课,你再看看这张照片……”陈志浩自资料夹中翻出一帧照片,接着道:“这是她当日的穿着打扮,分明就是引人犯罪。你可以说她行为不检,尤其现在援交四处可见,你可以由此下手,一口咬定是这小女孩勾搭我们的当事人……”
陈志浩嘿嘿笑了两声,又接着道:“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已经不是处女,光是这一点,这场官司就赢定了。”
骆逸昊沉默地听着,视线停留在女孩的档案照上,照片上的女孩身着国中制服,清汤挂面的发型与素净的打扮,着实让他难以想像现下的状况。
“总之,我相信这个case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陈志浩再拍了拍骆逸昊的肩,“李振胜是个有名望有地位的人,他丢不起这个脸,只要你能替他打赢这场官司,肯定有你的好处。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妈妈的病想一想啊!”
“好,我接。”骆逸昊立起身,“我会先跟李先生见个面,谈谈当日的状况……”
“有什么好谈的?”陈志浩摆摆手,轻快地道:“这么简单的事还要去麻烦他本人……”瞧见骆逸昊紧抿的唇与肃穆的表情后,他又改口道:“也好,这是你应尽的责任。我就是欣赏你一丝不苟的性格,只是,小子啊!你还是得学着圆滑点,懂吗?”“我知道。”骆逸昊微一欠身,“那我先去研究一下这个 case。”
“嗯!”陈志浩在骆逸昊离去后,目光一沉,摇摇头,第一次察觉到,也许这个高徒其实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
骆逸昊熄了方向灯,坐在车内望着右前方紧合的门扉,思索着该如何打这一场仗。最后,他还是踏出脚步,揿下门铃。算算日子,他已经 好多年不曾回来这个自小“长大”的地方了。基本上,他厌恶这个地方,成年后,一有机会就搬出去,反正,他们母子也毋需他们“资助”了。
若不是表弟胡建丞无照驾车肇事,舅舅胡郁蜂也不会找上门要他帮忙。没错,这的确是“帮忙”,因为,舅舅开门见山便直说了,“看在小时候养过你的份上,帮这个忙应该不为过吧?也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是吧?”
骆逸昊厌恶地合起眼,他永远忘不了舅舅施舍的态度,更忘不了舅妈鄙夷的目光。有时候他很恨自己的记忆力为什么如此之好,为什么不忘了过去的一切?
只是,忘不了啊……
他忘不了母亲成日以泪洗面的模样,忘不了自己小时候因为个头娇小又是无父亲的“私生子”而被同学欺凌耻笑的画面。
“你来干什么?”
来应门的,竟是他最不想见到的舅妈。本以为会是菲佣的,他毫无准备地再度撞上舅妈鄙夷的目光。
隔了这么多年,纵使他已经是个月人数万的律师,舅妈依然把他当成小穷神,一瞧见他就觉得晦气,是吗?骆逸昊在心里冷笑。
“我来找建丞。”长大后,他再不愿叫她一声“舅妈”。
“找他做什么?那件事不是说由你负责处理就好了吗?”苏慧芳打量着他,不以为然地道:“我就说吧!又不是没有钱请更好的律师,干嘛非要找你不可?我就知道,你这个穷小子办事不牢……”
骆逸昊抿紧唇,不驯的目光狠狠地望定了苏慧芳,硬生生让她止住了话头。
“你这是什么眼神?啊?”苏慧芳扯大了嗓门,因为害怕而显得面容僵硬。“你搞清楚,我是你舅妈!你的书都读到哪去了?也不想想你怎么能读那么高,念什么台大法律,你以为你的学费怎么来的?
“早知道你这么忘恩负义,不懂得敬老尊,当初就该让你饿死在外头算了!我就说嘛!你这小子天生反骨,阴阳怪气的!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跟你那个小媳妇似的妈一样……”
“你说够了没有?”一听苏慧芳扯到他的母亲,他的火气就往上涌。
“你、你、你!”苏慧芳气得浑身打颤,吼着道:“你这什么态度?!我告诉你,你要是没那个能力就早说,我叫郁烽去请个更厉害的律师。搞什么?不知感恩图报的浑帐?你要是有本事,就把当年吃的,穿的、用的、花的全拿来,我还没跟你算你们母子俩当年浪费了我们多少钱……”
骆逸昊深吸一口气,“我是一定会还,也已经在还了。”忍,他一定要忍,这么多年不都忍下来了吗?他在心里不断地叮咛自己。
“是啊!大概还个二十年吧!我也不指望你那些钱。哼!”苏慧芳鄙夷地瞟了他一眼,嚷道:“反正,建丞的事不需要你了,没事别让我看见你,一看见你这穷酸样就反胃!”说完,砰地一声甩上大门,只差没拿盐出来洒。
骆逸昊握紧拳,必须以理智强撑,才能不让拳头击上那堵厚的铁门。
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自己受到这样的屈辱?他为什么会以为经过这些年,舅妈对他的态度会不若以往?他-为什么这么笨?
他觉得好累……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觉得疲累,他好需要一个人陪在他身边,不需要跟他说话,只要静静地陪着他就好—;—;
***
站在“亚格综合医院”门口,骆逸昊自嘲地笑了,他仰视星空,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为什么会不如不觉地一路开到这里,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的心情很不好,以往,若是遇上这样的情绪,他总是到Pub喝杯酒,独坐一会儿就回家睡觉,睡醒就没事了,毕竟,日升日落,人生还是要过。
只是今天,他强烈地想要有个人陪,这才恍然惊觉,他竟没有什么朋友,至少,没有一个他此时此刻想找的朋友。
诡异地,他的心却漫无目标地带领他来到“亚格综合医院”。这里,他只认识一个人,如果算得上是“认识”的话,那么来这里他能找的,就只有她—;—;谷亭萱。
可是,为什么来找她呢?一瞬间,他却步了,怎么也跨不进医院大门。
在此同时,医院里走出一名年轻女孩,明亮的双眼紧盯着他瞧,他不以为意,她朝他走来。
“先生,你是来看病的吗?”女孩关心地审视着他,“你的脸色很难看。”
“不,我不是……”骆逸吴本能地摇了摇头,转身便要走。
“先生?”想不到女孩竟追上前来,“先生,看医生一点也不可怕的,也不是非要打针不可,生病是一定要看医生的,你别害怕。”
“我没生病……”骆逸昊加快脚步,想不到女孩竟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我是护士,我知道有很多人都跟你一样害怕看医生,可是,医生真的没那么可怕的。”女孩朝气勃勃地劝说着,有点热心过了头。
“小瑜……”才刚下班跨出医院大门的谷亭萱瞧见学妹车婕瑜与一名男子拉拉扯扯的,心里有点担心,忍不住开口唤着。
“学姊!”车婕瑜拖着骆逸昊来到谷亭萱面前,没发现两人脸上怪异的表情,迳自说道:“这位先生生病了,不敢看医生,这样是不行的,学姊,你劝劝他!”
“你生病了?”谷亭萱微讶地望着骆逸昊。的确,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整个人散发着萎靡的气息。
“没有。我只是……”骆逸昊不知道该怎么说。
“小瑜,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谷亭萱微笑地说着。
“嗯!学姊,就交给你了。”车婕瑜开心地笑着,临走前还不忘对骆逸吴说:“很多人都说亭萱学姊打针的技术很好,不会痛喔!如果你怕痛的话,就让亭萱学姊打针,以后你就不怕了。”
“谢……谢谢。”骆逸昊对这个女孩没辙,虽然不知为什么要道谢,但他还是如此说着。
车婕瑜觉得今日做了一件好事,蹦蹦跳跳地道了再见就走了。
“她……”骆逸昊啼笑皆非地不知怎么形容他的想法。
谷亭萱淡笑道:“她是个单纯热情的小护士,一瞧见你病恹恹的样子就忍不住要关心你。你别放在心上,若是你喜欢她,我会劝你打消这个念头,因为她已经结婚了,对象是院里的医生……”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骆逸昊终于扬唇笑了。“我只是没料到会有这么热情的人,我只不过站在医院门口而已,她就一口咬定我生病了,得看医生,还以为我怕打针。”
“你真的生病了吗?”谷亭萱观察着他,“你看起来……好像很累。如果你要看病,这时间得挂急诊……”
“我不是来看医生的,也没生病。”他打断她的解说。
“那你来这里是?”谷亭萱停顿了一下,“该不会是为了我爸爸的事吧?我上回不是说过了,一切都由晓蕙全权……”
“不是这样的。”他再度打断她的话,自嘲地笑了笑,“没什么事,我只是路过而已。”说完,他转过身离去,为自己冲动的行为感到可笑。
他到底在做什么?骆逸昊在心里咒骂自己。
谷亭萱怔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他的肩膀看起来很沉重,他的神情也很落寞,一点都不像“没什么事”的样子。
随即,她耸耸肩,不想在意地转向与骆逸昊相反的方向,准备回家休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