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樊田夫呢?樊田夫会集香木而自焚吗?
林夕梦禁不住朝樊田夫身后望去。他身后,那座造型优美古色古香的根雕上面,精心地摆放着那顶闪耀着红五星黄色军帽。它是那么惹眼,又是那么自然。
她几乎不能自禁地打一个寒噤。上天!樊田夫骨子里传统守旧的东西太多太多!而他接受新知识新观念的机会又太少太少!让他自焚是过于残酷!不是吗?他现在仅仅是处在集香木的过程中,而这种痛苦已使他想到了出家当和尚。这虽然听起来像是一句玩笑话,但这足以证明他的矛盾,他的苦恼,他的无奈,他甚至要逃避那自焚所面临的痛苦。
林夕梦心痛地望着这位涅磐前心爱的男人,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在这个时候,她说任何话都将是多余的无用的。就像当年她自焚时一样。所不同的是,那时的她,身旁没有人看着她,没有人理解她,没有人鼓励她,没有人给她一点儿心理勇气。
她弯腰拥抱住他。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味地紧紧拥抱着这个男人;然后,抬起头深深地望着这张英俊的面庞;再然后,她才在那张鲜嫩优美的嘴唇上狂热地吻下去,她想把鼓励吻进去,她想把勇气吻进去,她想把理解、安慰、空气、氧气……一并吻进这个男人的体内。
《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十五(1)
樊田夫比以前更繁忙了。以前到施工工地去的次数少,去呆的时间也短,而现在工地上的事几乎全落到他身上。范工过于认真和繁琐,只能做一些细小精微工作。指挥工程需要大刀阔斧的才能,樊田夫具有这种才能,并且这种才能又非常突出,但是,他却又不能把主要精力用在这里。谁都知道,现在搞装饰工程利润大,投入小,只要拉起一个架子,说是装饰公司,就可以对外承接装饰工程,只要把工程承接到手,也就等于把钞票赚到手了。满街装饰公司林立,工程毕竟有限。在这种狼多肉少的情况下,哪个公司不把主要精力用到承揽工程上呢?
汤圆宝躺在病床上急得咬牙切齿。每当樊田夫和林夕梦去看他,他就张口问这个工程干得怎么样,那个工程进展如何,两个人只好安慰他说都挺好的,先安心养伤要紧。只要几天听不到公司消息,就写些洋洋洒洒情真意切的信,派小顺送回公司。到他出院的时候,林夕梦把这些信集中起来足有几万字了。
樊田夫弟弟樊明夫,大学毕业分在梧桐一个中学教书,看到樊田夫忙得不可开交,暑假一到便来帮忙。等暑假结束时,他已经留恋这里,回去同校方签了一年停薪留职合同,暂时顶替汤圆宝,主管工程部。
供电公司工程,林夕梦不知跑了多少腿,一次又一次地奔波在曹孝礼的家与办公室之间。她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耐心等待。事实上,她早已焦头烂额。她牵头几个工程连续泡汤两个,实在有点支持不住。每当一个工程泡汤,她自己难过不说,更觉得难以面对范工。范工工作太认真,太一丝不苟,每改动一次图纸和预算,对他来说都意味着几个通宵达旦地加班加点,这时常令她心痛难忍。
早晨,林夕梦刚进办公室,一眼又看到范工埋头在那里写着,头顶上的日光灯还在亮着。知道范工又是一夜没合眼,赶制供电公司预算。她从包里拿出两个鸡蛋,递了过去。这原本是给樊田夫准备的。樊田夫时常不吃早饭,她知道后,就每天早晨带两个鸡蛋给他。这当然不能让卓其看到。她说:“范工,去睡一会儿吧。”
范工抬起头,揉揉眼睛,沙哑着嗓子,说:“不了,再有一个钟头就干完了。”
“范工,这已经是第几遍?”
“我也忘了,可能是第六遍吧?”
“您太累了,范工。”
“林经理,我累点儿不要紧,只要工程能拿到手就行。再说,公司这么些人,一旦工程断流接不上,大家都着急。”
“范工,您有几个月没回家了吧?”
“三个月零三天了。”
“这次跟供电公司签完合同,您回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也真够大嫂在家累的了。”
范工一听林夕梦提起他妻子,就来了精神,说:“林经理,真的不是我说,像俺家里人那样的好人,真是难找啊。割麦子时候,我没回去,俺家里人来一封信,说她一个人收割三亩多麦子很吃力,盼望我回去帮帮她。可供电公司这工程,总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重新另出图纸、预算,我没敢离开。这不,俺家里人昨天又来了一封信,说麦子已经收好了,要我不要挂念,嘱咐我注意休息,别累坏了。林经理,俺家里人真是对我好啊。”
林夕梦心里一阵难过。已经有四个月没发工资了,而公司没有一个人问,各忙各的工作。大家都知道,这个企业说是部队的,实质上,就是樊田夫个人的。企业的发展非常艰难,大家那份对樊田夫的体谅,对企业艰难的理解,全部变作尽心尽职默默的工作。这对在学校里工作过的林夕梦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等范工写完最后一个数字,她帮着用计算器核对一遍,没有差错,便顺好页码,装订成册,然后让范工回宿舍睡觉。范工在离开办公室前,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似的,欲言又止,林夕梦立刻问:“范工,您有什么事吗?”
范工迟疑着。
“有什么事尽管说吧,我尽最大能力帮助您。”林夕梦真诚地说。
《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十五(2)
范工知道她误解了他,立即说:“不是我的事。是这么回事,林经理,我听吴爱仁说,明珠装饰公司一次就给曹孝礼送了五万块钱。”
“他怎么知道?”
“他弟弟在明珠装饰公司干活,说这个工程他们快要开工了。”
“不可能。曹孝礼已经跟我们订好明天正式签署施工合同。”
“我也这样想,可是……”
“您放心,范工。您太累了,赶快去睡觉吧。”
“那我去睡了,林经理。”
范工走了,林夕梦抓起电话,拨通供电公司。
“喂,供电公司吗?”
“对,您找谁?”
“请给找一下曹经理。”
“他出去了。您是林经理吧?”
“是啊,沈主任?”
“是我,我一听就听出是您来了。您有什么事?”
屁话!林夕梦在心里骂道:您姑奶奶还能有什么事!
还没等她回答,那沈进财说:“还是那工程的事?”
“是啊,曹经理约好星期一让我们去签合同,怕他忘了,今天打电话提个醒,后天别出去。我们按照曹经理的意见,把图纸预算又重新搞了一遍……”
“他已经订出去了。”
“什么?”林夕梦真的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已经同别人订出去了。”
“什么时候?”她强压住陡然升起的怒火,问道。
“就上周。”
“同谁?”
“明珠。”
“好吧,就这样。”
“再见。”
“不,我再问一下,他们签合同了没有?”
“签了。”
“再见。”
星期一早晨,樊田夫、林夕梦、范工三个人准时出现在曹孝礼办公室。坐下后,林夕梦从范工手里拿过图纸和预算,摆到曹孝礼眼前,平静地说:“曹经理,我们按照您的意见,把预算、图纸又重新作了一遍,请您过目。如果您感到还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我们回去继续改。”
曹孝礼看一下手下工作人员,不阴不阳地说:“我看不用看了。”
“既然这样,我们开始签合同吧。”
听她这话,曹孝礼拿过图纸,打开,看起来。他看一会儿,说:“合同……合同不能签了。”
“为什么?”她盯住他,“我们上周来,您不是说让我们回去把预算图纸再修改一下,今天来签合同吗?”
“当时是这样说的,但现在变了。”
这时,有人提醒曹孝礼,说楼下有个电话等着他。曹孝礼拔腿就走。林夕梦这三个人,一等不见曹孝礼回来,二等不见曹孝礼回来,知道他想溜之大吉。办公室几个工作人员开始轮流劝开了樊田夫。
“樊经理,算了吧,反正他已经签订出去了。”
“我们要讨一个说法。”樊田夫说。
“什么说法?再说也没有用,还是回去吧。”
“这不行。”
“不行又能怎样?反正您不能把他抱到井里去。”
樊田夫冷笑一声。
“曹经理这些天让我们做做林经理的工作,我看樊经理你们还是回去吧。”
“今天这可不是我们自己要来的,是曹经理让我们今天八点来签合同的。”
“他不是已经跟明珠签了嘛。”
“既然签了为什么还要我们再来签?为什么还要让我们继续搞预算,画图纸?”
“是啊,我们也感到挺难为情。每次到你们那里去,你们都那么热情地款待我们。这么长时间,相互处得怪不错的。那天向总经理汇报情况时,大家还一直说红星实力最大,设计的图纸最新颖,价格还相应地低。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曹经理突然跟明珠签订了合同,连我们都没想到。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
范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出神;林夕梦自曹孝礼出去后,一言不发,眼睛死死地盯在桌面上一个绿色烟灰缸上。那是一个特大玻璃烟灰缸,绿色,皮很厚,棱角突出,里面盛有大半缸烟灰、烟蒂巴、火柴杆。她顺手把烟灰缸拿过来,沉甸甸的,摆在眼前,又顺手把沈进财端来一杯热茶水倒进去。
《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十五(3)
她望着这只满满的烟灰缸,心静气顺,面容显得从未有过地冷静。她已经从巨大的震动和愤怒中平静下来。
她见大家还在劝说樊田夫,而曹孝礼一去不回,便开口说话了:“这样吧,你们去把曹经理叫回来,我们只要他本人亲口正面答复,说这工程是否还要我们干,只需要三两分钟,然后我们就走。我们回去还有好多事,你们也很忙。”
自从曹孝礼走了,林夕梦没再讲一句话,现在她讲出这番话来,大家赶快让沈进财跑去叫曹孝礼。沈进财叫回曹孝礼。曹孝礼脸色难看,坐在林夕梦对面,支吾着问:“你……找我?”樊田夫坐在林夕梦身旁,刚要说话,被林夕梦从桌子下面踹一脚。她微笑着,说:“你手下人刚才告诉说,你已经跟别人签了合同?”
“基本上差不多了。”曹孝礼阴阳怪气地回答。
“怎么算‘基本上’?是签了,还是没有?”
“算是签了吧。”
“什么时间?”
“谁能想那么多,就这些日子。也不是我说啊,你们来的次数也太多了,人家明珠装饰公司来三次就订了……”
狗娘养的杂种!他与别人签完合同还让他们继续搞预算画图纸,连个电话也不通知一声,而现在居然没有一丝一毫抱歉之意,反而数落起他们工作认真踏实负责任来。她再也不能忍耐,端起眼前那只烟灰缸,朝这个狗娘养的杂种脸部摔过去。
“啊──”曹孝礼嚎叫一声,像条疯狗,哇哇狂喊乱叫起来。他一手捂着脸,一手到地下去摸索寻找烟灰缸。他站起来,满脸满身茶水、烟灰、烟蒂巴、火柴杆,整个儿像是一条落汤疯狗。他捂着脸,拿起从地下摸到的烟灰缸朝林夕梦头部猛然砸来。樊田夫眼疾手快,一把将林夕梦拖闪在自己身后。“嘭——”一声巨响,烟灰缸砸在林夕梦身后水泥墙面上。烟灰缸碎了。
在场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给吓呆了,回过神来后惊慌失措乱成一团。曹孝礼抓起电话,声嘶力竭地狂喊:“给我报案!给我报案!快点儿! 你妈了个臭×沈进财你还等什么?快点儿!快点儿!快去叫警察……”
早已呆若木鸡的沈进财这才回过神来,撒腿跑了出去。
其他办公室突然听到这里喊叫成一片都慌忙跑来, 有人去叫来公司其他领导。只几分钟工夫, 这间办公室门里门外围得水泄不通。曹孝礼捂着淌血额头,被大家推拉着, 疯狗般嚎叫:“林夕梦!你给我等着!”
林夕梦一直被樊田夫挡在身后。 事情的变化根本出乎樊田夫意料,当所有人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之时,他很快冷静下来, 敏锐地观察着时局每一丝细微变化,审时度势作着相应反应, 既让对方感受到他是通情达理的,又恰如其分地保护着林夕梦。
林夕梦站出来,斩钉截铁地回答:“曹孝礼!我林夕梦死都不怕,还怕给你等着?”
“你……你……你是无赖!”
“我宁愿做无赖!”
治安派出所来了两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带走林夕梦。
樊田夫和供电公司一位领导也跟着。
曹孝礼被人送往医院。
《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十六(1)
林夕梦因故意伤害他人,并造成对方轻伤而被派出所拘留半个月。当樊田夫把她从派出所领出来回到公司时, 陈暑秋已等候在那里。她一见到陈暑秋,鼻子一酸,委屈、挫败感都涌上心头,泪水也抑不住地涌了出来,说:“我要淹死了。 ”
陈暑秋一笑,说:“差远了,水刚淹没过脚面。”
樊田夫一边热情地给陈暑秋沏茶,一边激烈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接二连三几个工程相继泡汤,这给林夕梦身心打击太大, 以致她几乎没有勇气再出去承揽工程。她人也消瘦了,整天呆在办公室里。
这天下午,她又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突然间,她发现一点儿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但一时还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当她的目光扫过电话机时,她终于知道了什么。
林夕梦发现自己身边的朋友们从她生活里消失了。
自从她来到红星,最初那段时间,朋友们热切地关注着她,给她极大的支持。而现在,这些朋友,似乎一个接一个地隐退了一般。这种迹象在最近一段时间已让她有所觉察,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以前,每次电话铃声响起,十有七八是那些朋友打来的。而现在,除了因为业务联系而时常更换的几个顾客电话外, 她几乎 绝少接到朋友的电话。
林夕梦不得不寻思出现这种局面的原因所在了。
想来想去,她似乎找到了原因。
每一个见到樊田夫的朋友,都感到了同一个问题, 面临了同一个问题。樊田夫太优秀太出众,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都不愿意在他所喜欢的女性面前, 被另一个光彩照人的男人对比得黯然失色。即便是作为朋友,他们也不喜欢是这样, 更何况在 她身上抱有一种性友谊的愿望。如果说在这之前, 他们尚有一份 自信,一份希望, 而当发现她身边有一位樊田夫这样的男人时, 他们这份自信被彻底破坏,他们这份希望也随之消失。或许, 当一个男人面对一位自己虽然喜欢,却已经失去拥有她的信心时, 他 唯一做法是远离这个女人。这是来自樊田夫方面的原因。 来自林夕梦方面,则是她已把全部时间与精力用在工作上, 用在樊田夫身上,她不愿意再分出一些时间与精力给别人, 友情固然可贵,但就目前而言,她实在顾不过来了。
那天她去白浪岛,第二次见到潘增录。一年前这个时候, 她第一次在那个作家笔会上见到潘增录,一直渴望这个男人不会令她失望,并且这份希望持续很久,然而,潘增录却似乎无动于衷,直到半年前才来过一个电话。而这次她去见他,已是别有用心地去。她是为樊田夫的事业而去。令人意外的是,她和潘增录位置已完全颠倒,他甚至直呼她名字。 当他满怀希望地面对她时,她却早已无动于衷, 仿佛面对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而意念里已经把他想象成樊田夫。 在宾馆她住的房间里,几个小时的交谈,他对她细声慢语,体贴周全。看得出这是一位循规蹈矩的好男人,然而,他还是一反常态地珍惜她这位女性的到来。临走时,潘增录双手搭在她肩头,注视她,意味深 长地说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