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阁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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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阁的女人-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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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你明天就要走?”他的话使她大为震惊。 
“你小声点儿。你知道我多想和你一起呆一会儿,可是我不能让你再呆下去了,那些红卫兵刚刚出去吃晚饭了,随时会回来检查,要是看我的行李还没打好,恐怕又得打了……“ 
“那……我现在就必须走了?”显然,这是一个根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他什么也没说,把她揽到怀里。 
振业用尽全力地搂紧她,她能感到他的臂膀在痉挛抖动。这很可能是她与振业最后的聚首了……她很想放声大哭,但是她不敢,她咬紧嘴唇,强咽下抽泣,但忍不住泪水无声地流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的如簧巧舌已经失去能力了,与他的尊严一起,被剥夺了。他的学生们,那些天真烂漫的少男少女,那样无情地毁掉了他的尊严。 
天哪,我实在受不了了,先是云天阁,然后是振业,谁知道接下来在等着我的是什么呢?想到这儿,云芃更加止不住泪水汹涌。 
“别哭了,云芃。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他正在轻轻地擦去她的泪水。 
“我不想让你走!” 
“我也不想走,云芃。一有机会,我马上回来看你,我保证。现在,让我担忧的,就是你不善于照顾你自己。所以,请你向我保证,从现在起,你要好好保重,好吗?” 
“好的。我答……应……你。”泪水哽住她的喉咙。 
“那么现在请你走吧,否则……” 
“你……也……保……重。” 
“我一定,为了你。”他的语调坚定。 
接下来的,是一个掺着两个人的泪水的长吻,告别的长吻……只有老天爷知道他们会分别多久。 
“谢天谢地!云芃,你总算回家来了!”看到宝贝女儿,老太太松了一口气,她那一直忧心忡忡阴云芃密布的表情也稍稍缓和下来。 
“妈,大哥,你们没事吧?……大哥;你怎么啦?”云芃注意到大哥的光头,叫起来。 
“没事儿,我自己先剃光了,省得被人家剃成阴阳头,也不会被揪头发,现在一根都揪不着啦。”这时候了大哥居然还能有点幽默感。   
第二十一章 小姐求您快走(3)   
“噢,亏了你大哥了,”老太太接着说,“他平常对所有的人都好,无论穷的富的,老的幼的,平日积德急难得济啊,今天上午,来了一帮子红卫兵要抄咱们家,亏得咱们隔壁院里的张大爷和几个好心的邻居一起,好说歹说地总算是拦住了。张大爷可是三代的工人阶级呀,眼下这会儿咱们还安全,但是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啊?” 
“噢,我真高兴,至少,现在你们平安无事。” 
“但是你的云天阁……” 
“你知道了,妈?” 
“是,我不放心,今天下午叫你三哥去看你,都看到了。霍妈告诉你三哥说你刚走,可见不到你,我们都要担心死了。谢天谢地,你回家来了。从现在起哪儿也别去了,云芃,就呆在妈身边,行不行?” 
“但是,妈,云天阁没有了!对于我来说那么珍贵的一切,我和他的一切……”她再也忍不住了,撑不住了,嚎啕痛哭起来。 
“云芃,你冷静些!在这么一个时候,只要咱们的命能保下来,就是万千之幸了。”她大哥说,“说到底,那只是一座房子。” 
“对于我来说,那绝不只是一座房子,它是我的一切。”她泪如雨下。 
“那你现在能做什么呢?请你好好注意听我现在要说的话,我的大小姐。”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很慢地继续说了下去,“这个社会,早已经容不得你为所欲为了。” 
“可是我从来没干涉过别人的生活啊,大哥,我只想在我自己的家里过我自己的生活。” 
“在那些红卫兵看来,你这个要求可就太过分了,你想想咱们的父亲是什么人,咱们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在这个社会,咱们肯定不会受到保护的,别说咱们了,甚至连那些为了这个政权出生入死的人,现在都被那些红卫兵专政了呢。我可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么说,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家我的一切被剥夺,我就什么也不能做吗?”云芃不甘心。 
“正是。咱们这样的人,什么也做不了。云芃,记住,如果咱们能在这些动荡的日子里保住性命,那就真是万千之幸了。” 
“你大哥说得对,咱们现在能希望的,也只是这个了。” 
“好吧。”她生来第一次,听了家人的话。现在,是绝对的非常时期。 
最终,这家人并没有能逃脱他们最初侥幸逃脱的噩运。张大爷们不可能老是待在家里保护他们,同样,他们也不可能挡得住凶猛的红卫兵,不可能挡得住革命的洪流。这家人,是那些年轻人的革命行动的目标。 
他们所有的值钱的和不值钱的东西都被抄走了,也包括她母亲多年来精心为她积攒下来的全部东西。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是他们应该谢天谢地的,那就是,他们竟没有挨打。也许还得感谢老太太的珠宝首饰,它们真是美轮美奂,竟将那些不知审美的少年们完全吸引住了,他们竟然忽略了它们的主人。那些珍贵的东西最终显示出了它们确有一些用处:在经受了主人的多年呵护之后,它们,最后还是充分利用自己的美丽来报答了他们。   
第二十一章 小姐求您快走(4)   
没挨打是万幸,但全家人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特别是云芃的母亲,这打击对于她来说是过于残酷了。失去了为云芃积攒起来的所有的珠宝首饰,她觉得,完全失去了对女儿未来生活的保障,她此刻的感觉,竟好似比失去丈夫时还要悲痛。那时,她还有儿子,女儿,还有未来可以指望。而目睹那些匪徒——她只敢在心里这么称呼他们——把所有的家底都搬走了,全都搬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她什么指望都没有了……就如同云天阁对于云芃并不只是一所房子一样,她的财产也并不止是财产,其中寄托着她们太多的希望和心思。 
东西都被抄走以后,第二天老太太就病倒了,病情迅速恶化。在她的最后几天里,她身心饱受折磨,万分痛苦。老太太一辈子惜福感恩,总是念着老天爷的好儿,不知怎么搞的,老天爷不再照顾她了,还让她在临终前受够了苦。如果她早去世两个月的话,她会是一个快乐的老太太,为她最心爱的女儿一生的好日子攒下了足够的本钱,她走了心里也会是踏踏实实的。但是,对于这个垂死的老妇人来说那个冷冰冰的事实是,她为女儿看守了一生的那么些实实在在的好东西,现在竟然被强人光天化日之下抢走了,都化为乌有了! 
水中月,镜中花。在她永远地合上眼睛之前的最后时刻,她心里念叨的只有这两个虚空的东西,所有她曾拥有的美丽实在的东西,都离她远去。 
就这样,在很短的时间里,云芃连续遭到了一连串致命的打击。在这样一种时候,她甚至不能在人前表现出她深深的悲痛。她痛彻心肺而无能为力。她惟一能够做的,只是和大哥一起凑合度日,过起没有希望,不知明日的贫困生活。大哥的续弦妻子与大哥龃龉已久,前年就离了婚,大哥又一次成了鳏夫。 
她现在真的是一无所有了。母亲去世了,振业被赶走了,云天阁也和里面所有宝贵的东西一起失去了,霍叔偷偷地给她送来一包袱东西,抄了好几次家后,还能剩下什么东西呢?不过是一些非常微不足道的物件,霍叔好心,想给她留点回忆,可……那都是多么痛苦的回忆啊。 
当一场地震或龙卷风来临时,任何事都是可能发生的。这场革命洪流可是来得比任何人力不可抗拒的天灾都要狂暴,被冲击的人们只要还想活下去,就必须老老实实谨慎小心,求生的本能使他们不敢乱说乱动,更不敢以卵击石。 
这一点云芃知道。尽管她生性执拗,尽管她深爱她的云天阁,她还是本能地抑制住了自己,放弃了任何努力,甚至没有再去看看云天阁,就连到它门外去转转都没有,她不能为它做任何事,她不敢再看到它了,那个美丽的宅子肯定被糟蹋得面目全非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么多万分可怕的事每天都在她身边发生,渐渐地,她不得不承认了一个更可怕的现实:逝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回来了。   
第二十一章 小姐求您快走(5)   
她不寒而栗。 
我的天哪!在那个宅子里的所有那些美丽的日子啊!所有那些云芃上天上的日子啊!尽管天森失踪以后她的心都碎了,但是,那种美丽的生活的基础仍然存在,她还能设法在心中保留一丝希望。但是现在…… 
所有那些美丽的东西都不复存在了,一切只像一场梦。 
她用了一生中最好年华做的一场大梦。在梦中,充满了对最亲爱的男人的撕心裂肺的无尽思念,但也有无尽的美好回忆。而现在,不再容许有梦,不再有希望。有时,她实在是不知道,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过去的一切,都如海市蜃楼,消失了。给她剩下的只有一个隐约的形象。 
天森,她的灵魂伴侣。她在这个世界上用整个心灵去爱的那个惟一的男人。 
靠着对天森的回忆和对重逢的希望——她始终不肯承认他已经死了——她支撑着活下来。现在,这仍然是支撑她的重要力量,使她在如此的无情打击和绝望之中活下去。即便有时她也不得不对自己承认,重逢的确像是只可能在海市蜃楼中出现的场面,但是,保持这一丝丝希望,是她惟一能做主的事了。 
在艰难之中,几年过去了。 
现在是,1969年的秋天。 
就像在这个国家的大城市里工作的许多人一样,她也被下放到了五七干校。五七干校是那个年代的发明,都设在艰苦的农村,专供干部与知识分子参加劳动,改造思想用。 
作为一个富贵大家含玉而生的小姐,那对于她来说实在是不可想像的艰苦。但既然那么多人都过得了那样一种生活,她又有什么不能的呢?再说,她又有什么选择呢?她默默地熬着,过着每天从早晨起床就盼天黑的生活。 
如果说有什么还可以算作幸运的话,那就是她的单位的干校是在北京远郊农村,她一个月还可以回一次家。她现在的家很寒酸,不要说根本无法与云天阁相比,比起当年云天阁的仆人的居住条件也要差得多。但当她在乡下数着时辰度日时,那毕竟是她在现实生活中惟一可以向往的,可以称为“家”的地方。   
第二十二章 从天而降的男子(1)   
今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但是她可一点情绪也没有。 
原因很简单:今天她就又得回干校了。 
又要开始那下一个循环了:数够二十多个日子,然后才能回来,在家里过两天。 
在家里过的这宝贵的两天里,她并没有做什么,事实上,除去搞搞卫生以外,她也没什么可做的。她也没心思去做什么。但是,即便只是懒懒地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做,现在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奢侈了。留恋着过去两天的“奢侈”生活,或者说,是惧怕着即将来临的又一个二十多天的艰苦劳作,她无声地叹息着。 
她正在公共汽车站上等车,长途汽车会把她拉到那个她很不喜欢又不得不去的地方。 
车来了,是一辆又破又旧的公共汽车。人们开始为冲上车去做准备。看来她是惟一一个不准备去抢座的人,并不是她不需要座位,她很需要,要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才能到她的目的地呢。可她就是不习惯于那样的事,以前的习惯仍然对她的行为举止产生着影响。 
她最后一个上了车,尽管已经没有人和她争抢,她能挤上去也不是很容易的:她还携带着一个包袱,里面有一条毯子,几件衣服。乡下比城里要冷一些,她觉得最好提前做些准备。现在,她有些习惯于照顾自己了。 
上车以后,她设法找到了一个还算可以的立脚之处,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呢。她终于靠着一个单座的椅背安顿下来,把包袱抵在胸口,闭上了眼睛。 
她现在很普通,普通得像随风的落叶,即使被风卷起也不会引起任何注意。她学会使自己变得尽量普通,尽可能地隐身在大众之间,这样才稍稍安全一些。然而,她还是无法完全消除她骨子里带来的那种特殊的气质,幸好,很少人会注意她,即使偶尔有人注意她,也很少人能辨认出她的与众不同之处了。 
但今天,自从她上车,就有一双眼睛一直凝视着她,也许从她上车以前吧?大家都在准备冲锋抢座时,她却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实在有一点特别。 
也许是这点特别,也许还有别的,使她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他坐在第一排,那是个倒座,面对着整个车厢,可以方便地打量全车的人,而他的注意只集中在她身上。这个人,大约三十岁左右吧,高高的,瘦瘦的,长的并不漂亮,但是挺精神。他的穿着很普通,一身蓝布中山装,仔细看去,又有些不太普通之处,那就是,它有熨烫的痕迹。 
他的头发很整洁,胡子也刚刚刮过。总的说来,这是一个挺注意外表的年轻男子,他也许明白他无法尽情享受他的青春,但看起来他还是挺珍惜自己。   
第二十二章 从天而降的男子(2)   
汽车开动了,云芃微微睁开了眼睛。 
不知怎么搞的,甚至在她还闭着眼睛的时候,她就隐约感到,有人在注视着她。公共汽车上一直乱糟糟闹哄哄的,她懒得睁眼查看。说到底,谁会对我感兴趣呢?她想。倒并不是说她现在老得无法吸引男人们的注意了,在四十九岁上,她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许多,而这种年龄本来足以使绝大多数女性失去她们所有的美丽,哪怕她们当年确曾光彩照人。 
也许是上天觉得,从她的生活中夺去了那么多,使她现在如此的孤独困苦,已经做得太过分了,于是任她保有超越年龄的美丽,虽然只是到一种特定的程度。想一想她这种年龄的女人——一步就要迈进五十岁了——一般都是什么模样,她依然有这样的容貌实在是一件罕见的事。 
也许是她那残存的美丽,也许是她那不同寻常的雍容,也许是二者在一起,使那个年轻人注意到了她。他被她吸引住了,他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感到她有些神秘。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无形之中把他拉向她。 
云芃终于微微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与一双热切的眼睛四目相对,这使她很惊奇。一个年轻男子,正在盯着她看,看到她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便无声地和她打招呼。现在对于她来说,目光接触是既陌生又新鲜的事。她独居好几年了,在振业被赶走以后,再没有和任何男人有过任何关系,她的地位使她形成了低眉垂目的习惯,连女人都很少看。但是,只是出于天性,无论这种场面对于她来说已是多么陌生,他那种眼光还是立即就被她注意到了,并且,马上就挑起了她一点兴趣。 
她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对她怀有什么样的兴趣。但是他的目光正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对她有兴趣。于是,当他过了一会儿真的向她做了明确无误的招呼手势时,她还他以微笑,并应邀向他走了过去。于是,就像两个很熟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做的那样,他站起身,她坐下来,把包袱放在自己的膝上。他站在她身旁,现在,他能更好地打量她了。 
他审视良久所看到的东西使他有些迷惑。在她娇好的面庞上几乎没有明显的皱纹,这么说,她应该是三十多岁,也许最多三十五六岁吧;但是,对于一个只有三十多岁的人来说,她脖子上的皱纹又有些太深了。他对人们的长相,特别是女人的长相,总是很注意,他知道,一个女人的脸,可能会使她显得比实际年轻或年老,但她的脖子通常会告诉人实情。无论如何,很难判定她是四十岁以上,她的美丽显然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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