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她已不是那个曾与他无忌交欢单纯追求享乐的姑娘了一样,他也不再是那个谦卑的男人了。过去他的确感到她是在给他一种恩赐,并不是她做的事使他有那种感觉,而是她天生的某种东西,总是使他时时感到她的居高临下。而现在,解放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贵族阶层的地位一落千丈,一夜之间人人平等了,穷人或普通人现在是国家的主人了,地位已经远远高于那些原来的贵族了。振业认为,他自己的地位也提高了,社会的变化极大地缩短了他们两个人之间曾有的巨大的无形差距。
振业并没有从解放之中得到太多的收获,但他什么也没有失去,比较之下,这使他多少比以前富有了,也使他有了足够的自信,开始敢于梦想,有朝一日成为云芃的丈夫。在北京生活了几年之后,他决意,他已经无法忍受有一个那么土气的妻子了,虽然她那漂亮的容貌以前确曾使他倾心于她。
第二十章 奈何明月照沟渠(5)
云芃一直过度地沉迷于自己的悲痛中,甚至没有注意到振业身上的变化。她觉得他和以前差不多,还是那么谨慎,彬彬有礼,随遇而安。她根本没有想到,振业这样一个男人可能会变。作为一个女人她自己有了许多变化,但作为社会中人,她并没有变。发生在天森身上的事使她对这个世界发生了的事视而不见。对于她来说,天森就是一切,他是她的世界,她所有的一切变化都是由他造成的。还有,她天生的贵族精神没有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
天森,我和另一个男人做了那件事。那天晚上躺在自己的床上,她又回到与天森交流的状态,她开始对他说。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也不喜欢,但是,作为你的灵魂伴侣,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我应该与你,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所爱的人灵魂相对。
我知道我本不该那样做。我竭尽全力和我自己斗争,和我内心那种强烈的欲望进行了斗争,就是你以前非常喜欢经常为之赞叹的东西,也是给了你和我那么多快乐的东西。可是你不在我身边,我实在对付不了它了。在你离开我以后——我坚持认为你是暂时离开我——我没有一天不淹没在对你的思念和极大的悲痛中,可它就是无法压抑地复活了,越来越强烈地折磨我。开始,我努力不去理睬它,我拼命镇压它。但是随着一天天过去,你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噢;亲爱的,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对你的爱还是那么深,我的意思是,在现实生活中,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尝试,无论我流下多少眼泪,我都无法抓住你。小时候,在我的调皮的愿望得不到满足时我就哭,于是一切就会为我安排好了,但那是很少有的情况。而在咱们一起度过的那些美丽的日子里,从来也不需要我耍这种小伎俩,你给我所有我所需要的,你给了我全部我能想到的幸福。现在,我靠回忆你我共享的时时刻刻来度日,但那些云芃上天上的美丽记忆,现在只有让我更痛苦,我不知道我怎么有那么多眼泪,流了几百个日日夜夜还流不完。此刻,泪水又流下我的双颊。天森,最亲爱的天森,你能听见我的话吗?
最亲爱的天森,你知道我有多爱你,我一定会永远爱你,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只有虚空。只有上天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样的艰难。我们曾经共享的极度的幸福只是使我现在倍感凄凉。
是的,我被那种感觉包围了。我在这座房子里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你,想起有关你的一切,我努力对我自己说,你随时可能回来,但是,冷冰冰的事实总是在提醒我说,那是我幻想中的东西,那是白日梦。
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想去和另一个男人有一种关系。我只想有你这一个男人,我只爱你这一个男人。我竭尽全力努力阻止我自己那样做,但我的欲望太旺盛了,我无法战胜它。你知道的,我不在乎贞节,也不会去恪守贞节,但我多么希望我能够一辈子只守着你一个人,我惟一爱的男人!我并不是在为我做下的事做解释,但你也知道的,那就是,我的血太热了。
第二十章 奈何明月照沟渠(6)
亲爱的,我真的希望你能听见我,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一定会永远爱你。请你记住这一点吧。我战胜不了我的身体,但我不会背叛我的灵魂。我现在是在咱们的宅子,在云天阁里,我感觉,就仿佛你就在我的身边,正在亲吻我,爱抚我……
再见,天森,我会永远爱你。
对于振业和云芃这样一对有过旧情的男女来说,一旦僵局被打破,随之而来的事就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了。很自然的,现在他们构成了一种新的生活模式,于是他们两个人都从她对他居所的频繁造访中得到许多的性快感。
他们的性生活十分和谐。有时她不得不在私下里对自己承认,如果别人要求她只就床上功夫将天森与振业加以比较,如果她十分公平的话,她必须得说,她无法说出谁更棒一些。无论如何,她以她自己的方式得到了平衡,现在,她的生活中由两个主要成分构成:与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的一种尘世的、狂野的性关系,和对另一个男人的一种深深的精神上的爱。这样,她设法使自己的生活得以有序地维持下去。
对于振业来说,那可绝对是另一回事。是的,他从与她的重叙旧缘中得到了许多的乐趣,但他早已不满足于此了。现在他确实怀有一种远大的期望:他想娶她,他知道,如果他还像上次那样将她放走的话,他是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他已经在着手离婚事宜了,那并不是很困难。把那件事办完之后,在他认为时机合适的时候,他就向云芃求婚。
离婚花了他大约两个月时间,然后,他强迫自己又耐心地等了八个月,随后,他觉得他差不多可以做那件事了。她的一切都让他感觉那么好,她那么优雅,那么温柔,而在床上又那么疯狂。每次她会在和他例行的会面后离去,他被独自留在那个被她的来访染满情欲色彩的房间里时,他感到越来越强烈的不足之感,对他来说,她和他共同达到的情欲的满足已经不够了,他想要整个的她,想要她做他的妻子。他心中的那种愿望正在变得越来越强烈。
“我可以提个祝酒词吗?”
他们正坐在“绿荫”里。当他邀请她到这儿来时,她就感到他想对她说什么事,可她也没有理由拒绝他的邀请。
“当然了。”
“为咱们美好的关系干杯,祝它永远美好!”
他举起了酒杯,在等她。
“嗯……”他的话使她猝不及防,一时间,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干杯?”他正举着酒杯等着她,催促着她。
“呃……”
“为什么犹豫,云芃?就我对你的了解,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呀。”、
第二十章 奈何明月照沟渠(7)
你怎么知道我心底有什么呢?她想道。你认为我和你非常亲近,但是有的东西,是你根本无法了解的。
还好,她毕竟成熟了一些,她知道,她最好把有些想法埋藏在心里。无须把窗户纸捅破,何必呢,她并不想伤害他。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
她在思考。
现在他不想再等了,他认为她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做出一个决定了,他希望那是一个对他有利的决定。
“好吧,让我来把这件事说得更明确吧。云芃,”他抓住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你嫁给我好吗?”
“嫁给你?我……我从没想过这件事,真的。”
“没事儿,如果你现在无法做出决定的话,你可以再想一想,我等着你。”他正在竭力掩饰自己的失望,而努力地向她表示出来,他宁愿为她做任何事。
“你知道,振业,你想到过吗,从为人妻的意义上讲,我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好?”她意识到,她必须努力尽快打消他的这个念头,但看起来这不是件易事,他对这件事是非常严肃认真的。
“你为什么这么说?对于我来说,你是世上最好的女人,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你可以就做我的妻子,让我来做所有需要做的事。”他非常恳切。
“嗯,可我还是觉得我当不了一个好妻子。”私下里她有些感动,但意志仍十分坚定。问题是,她不想把一切都对他说得过于清楚。那样他可能会受伤害的。她知道,他一直全心全意地关爱着她。
“为什么呢?云芃,我绝不会要你去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所有事都由我来做。除去做我美丽的妻子以外,你什么也不用做!”渴望使他有些激动。
“我了解我自己,我认为我最好不要做你的妻子,那是为你好。”她在劝导他,尽管她知道,她的劝解不大可能起作用。
“我知道什么对我有好处,什么没好处,云芃,你是这个世界上惟一能使我幸福的女人。”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请你听我说,振业。咱们现在是成人了,不再是只知道性的男孩女孩了。生活是很复杂的,结成夫妻所需要的,要远远多于一种很好的性关系。”
“我当然知道了。我一直非常努力地去做的,就是提高我自己,使我能配得上你。我一定会继续那样做的。”
命运是怎么回事啊?它只会捉弄人,为了嫁给一个男人,我曾经等了那么久,可我的梦想就是无法实现;而现在,一个我根本无意去嫁的男人,却在苦苦地向我求婚。想着,她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你在想什么呢?”他问道,她的笑容又唤起了他的希望。
第二十章 奈何明月照沟渠(8)
“没什么。”
“没什么?那么……”
“哦,对不起,振业,我无法给你一种你想要的答复。”
“那我就等着。我希望不要等太久。”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对我有太多的期望,你或许会失望的。”
“请求你,云芃,你就好好地考虑一下,我可能不像你应该得到的那个男人那么好,但是,有我心里对你怀有的深深的爱,我会尽全力为你做出补偿的。”
“知道你这么关爱我真好。谢谢你。但是,我必须再一次提醒你,不要对我怀有太多的希望。”
“我会努力的,但是说实话,我觉得我做不到。”
她什么也没再说,面对这决心已定的男人,她无话可说。
第二天傍晚,一个客人不期而至。
“茜英,看见你我真高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说实话,是有人催我来的。”茜英脸上是狡黠的笑容。
“噢,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对了,而且……”
“你来当说客?”
“你可以这么说。喂,我可以坐下来吗?”
“当然,请吧。我来给你沏些好茶。”
她沏了茶,端来一盘水果,一盘蜜饯,也坐下来。
“让我好好看看你。你面色不错呀,我得说,比我上次见你时好多了。”茜英开始了。
“谢谢。”
“你该谢的不是我吧。”茜英脸上是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告诉你,那个使你容光焕发的人正在痛苦呢。”
“你是指振业?”
“当然了。还能是谁?你知道,我深知你多么爱天森,可还是被他感动了,答应他来和你谈谈。”
“噢,是吗?”云芃很惊奇。
“你以为他像你这么没心没肺吗?噢,我没有恶意。我知道你不是总这样。对天森,你可完全是另一样。”
“当然。那正是我的问题所在。我是很不容易爱上一个男人的,这与时间倒没什么关系,就那一瞬间,我和天森就坠入情网了。而和振业,再过多久我都不会有爱的。”
“看来你是不会爱振业了?上天知道他有多爱你,他为你什么都肯做。昨天晚上,他到我们家说你们俩的事时,都哭了。”
“我……我为他感到遗憾,但我就是无法使我自己爱他。”
“恕我直言,你和他保持着那么好的关系,却又拒绝他,这使他很痛苦。”
“是的,我那样做了。我知道,要你这样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来理解我所做的事,有些困难。我并不否认,我喜欢他。没有那种感觉,无论我多么孤独,无论我处于何种状况,我都无法和一个男人上床。但另一方面,和一个男人有那种关系并不一定意味着,我们之间必须有其他承诺。性是一回事,爱是另一回事。”
第二十章 奈何明月照沟渠(9)
“噢,我的天哪!你是和我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吗?你要知道,现在已经解放了啊!社会不同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认为我正在做的事讲不通,也就是因此,我以前没把我和振业的事告诉你。我知道,如果我没有和他做那件事,只是靠对天森的回忆度过我的余生的话,在所有的人看来,都会是一件挺正常,甚至是件挺好的事,因为我过去深爱着他,现在仍然深
爱着他,而且会永远深爱他,其实,我和振业所做的事非我所愿,但是,在那些夜深人静的时刻,当我竭力与我自己斗争,竭力想打败我身体中的那种强烈的欲望时,我意识到了,我的血天生就是太热了。这与改朝换代没有关系,我在旧社会里不也是被认为是大逆不道吗?这是我自己的事,与社会无关。”
“于是你决定,你可以和振业有一种关系,而没有任何承诺了?”
“是的,我不得不这样决定,这样能够使我自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别笑我,有一个事实你必须承认,那就是,每一个人的基本生活需求肯定是不同的。”
“而你的需求中必须要包括性在内?”
“差不多吧,为了使我保持平衡。”
“这么说你和振业,那个那么爱你的男人所做的事,只是出于你日常的需要?”
“我恐怕是这样。”
“那我可实在为他感到难受了。可怜的人。”
“我也为他难受。我知道我正在做的事不符合这个社会的规矩和道德规范,不仅是这个社会的,不符合中国任何社会的规矩和道德规范。你知道吗,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正在做的事不大讲得通。”
“真的?你能这么客观?”
“是的。坦率地说,我知道我不会见容于这个社会,对此我毫无怨言。我选择了一条不同寻常的路,其中本来就有自相矛盾的东西,我自己都解释不清楚。”
“真的?那是什么?”
“某种有关爱与肉欲的东西,一种精神交流层次的爱,和一种做爱层次上的欲望。”
“你知道吗?云芃;你很像个性爱专家呢。”
“你也知道,我对于理论的东西从来都不感兴趣,只是我独居的时间太久了,我经历了太深重的苦难,所以不得不好好想想那样的事。”
“这么说你是在两种层次上生活,天森仍是你的灵魂伴侣,振业是你的性伙伴了?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
“正是。这足以证实了我的大逆不道了。谢天谢地,我有我的居处,有我最心爱的云天阁作为我的避难所,否则,我恐怕,规矩人的唾液就会把我淹死的。”
第二十章 奈何明月照沟渠(10)
“你很幸运,有你自己的一个居所,可你别忘了,振业并没有这样的特权呀。”
“我知道他的邻居们总在盯着我们。噢,他想和我结婚是不是也为了这个?”
“也许,那肯定不是主要的原因。他爱你,所以他想娶你,就是这样。”
“我做不到。我必须呆在这儿,在这个只属于天森和我的地方。也许有一天,奇迹会发生……”
“你仍然认为天森会回来吗?”
“如果我有一个美好的梦想的话,它不关任何人的事,对吧?”
“你可真是,这个世上的大多数人认为合情合理至关重要的所有东西对于你来说简直是无关紧要。我承认,对此我没有任何办法,看来没有一个人能劝得动你。你实在是不可救药,简直是……有些蠢。对不起,可我实在是找不到别的词儿了。”
“茜英,你说的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