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娟小心地抬了一下眸子,轻声答道:“快十八了。”
“是吗?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我十八那时,长得可比你壮多了。”老妇坐到她身边,递过粥匙,“你要多吃多长肉,将来才能生好多娃娃。”
“什么?”婵娟吓了一跳,粥碗险些落地。
“哟,吓到你了?别见怪,我就是爱说说话,可惜没人听,我家小姐少言少语的都快闷坏我了。”老妇人神情愉快地望着她,“十几岁的姑娘家,会害羞是理所当然,是我多嘴,你就当没听见我那句话。”
“婆婆……”
“叫我庚娘就行了,大家都这么叫,你称别的,我还真不习惯。”庚娘快言快语地拉了拉她犹湿的衣衫,“我还拿了件干净衣裳,你喝了粥好换上,着了凉的话,这附近可没药治。”
“我师父呢?”婵娟无心喝粥,急切地问道。
“师父?”庚娘撇撇嘴,不以为然,“那小鬼头年纪轻轻,徒儿倒是收了不少。啐,居然还有个长胡子老头儿,真是岂有此理……”
“你……别说我师父坏话!”婵娟恼起来,直接将碗塞回到她手中,“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师父比弟子年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好,是我不对,我说错了,你别恼,把粥喝掉,我向你赔不是还不成?”
婵娟抿了抿唇,见庚娘满脸赔笑地将碗又放到她手中,不由消了气,怕是她直肠直肚,并没有什么恶意,况且她年纪老迈,称师父一声“小鬼”也不足为奇。
“看不出你乖巧秀气,脾气倒挺倔,不过你声音又软又好听,就算生气也听不出火气来。”庚娘见她用匙子舀了一口粥送到嘴里,这才接着道,“那老头儿和那个不爱说话的汉子十来年前就跟着屈恒了,到如今也没离开,想必是有些因由的,他武功好,医术又高,难怪有人敬他重他,不顾年纪差距也要拜他为师。”
这句话还差不多。
婵娟心中欢欣,又喝了一口粥,想不到梅二小姐身边有这么好的人,又送粥又送衣裳的,说了师父坏话还向她赔不是。
“不过,他舍命护住你,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心上人……”
“咳咳咳咳……”
“怎么呛着了?你嘴巴小小不会嗓子也细吧?”庚娘纳闷地拍着她的背,“又没人同你抢,你急什么?”
婵娟好容易顺过气,又羞又气地瞪过去,“你胡说什么?”
“啊,我又说错了?捞起你们的时候,屈恒都不省人事了,还紧紧护着你不放,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的手掰开哪!”
“那,那……”她惶惶然起来,手抖得颤巍巍的,几乎连碗都端不住了。
“你放心,他撞在礁石上,伤虽不轻,却要不了他的命……你别抖了,看你瘦巴巴的,可别抖散了骨头。”唉,瞧她柔柔弱弱的,真叫人疼惜,庚娘安抚地拍拍她的肩,“你安安心,他又不会死掉,就算真的死了,我家小姐也会将他从地府追回来。”
“你带我去看师父好不好?”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白着一张脸,渴求地望着庚娘。
“你别那么瞧着我,我的心都快化啦!”瞧人家,会哭会笑的多好!哪像小姐,这两年越发像座冰雕,整天不是追探屈恒下落,就是呆愣着出神,她说一堆话都没回应,真是无趣得紧。
“好不好,你带我去见师父?”她哀求的话哽在喉咙里含糊不清。
“行行行,你把粥喝光,换上衣服,我带你去见他。”庚娘抹掉她的泪,又拢了拢她的发丝。
“真的?”
“真的真的,其实我就是来告诉你,屈恒一醒过来就说要见你,还问你有没有受伤,所以小姐叫我来接你过去。”
婵娟定了定神,迅速把粥喝光,拉起庚娘就要出门。
“别急,你先换上衣服,别吹了风着凉。”庚娘将衣服递到她手上,“你别害羞,就这儿换吧,我一个老婆子,也占不了你什么便宜。”
婵娟心神恍惚,也没注意她说什么,急匆匆地脱掉湿衣,换上干爽的衫裙。
“嘿,清清爽爽的多舒坦,瞧起来也精神。”她径自絮絮地念叨,“有你这么个徒儿关心,屈恒也算积来的福气。”
“不不,是我运气,遇到师父这么好的人。”婵娟细声细气地反驳。
庚娘笑着牵她出门,边走边道:“说他是个好人,这我是知道的,明明武功高过小姐,却从来都手下留情,甚至有一次差点伤在小姐剑下,说起来,是个有些傻气的好人。”
“师父……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想了半天,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不擅言辞,却是掏心掏肺的实话。
“当然好,有次小姐病了,还是他医的咧!医好了,再一个追,一个躲,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孤单一人抚养大小姐的公子,十几年东飘西荡,这些我都看在眼底,我都知道。”庚娘叹了口气,眼里有些雾蒙蒙的。
“梅小姐她……真的很喜欢师伯啊?”婵娟摇摇她的手,“你和她说说好不好,师父说的是实话,真的没有骗她,你让她放过师父吧。”这次尚算侥幸,但是下次呢?
“这世上有一些人是很死心眼的,固执得看不清到底想要什么,你再怎么劝也没有用。”庚娘深深地望了婵娟一眼,“你还小,现在还不明白。”
什么时候,才算明白呢?她苦恼地敲敲头,明白了又会怎么样呢,会比较开心快活吗?
……(*……(*……
沿着山坡向上行,不一会儿就到达山顶,婵娟四处望望,周遭山峦起伏,绵延不绝。松江沿岸尽是崇山峻岭,也不知目前究竟身处哪一座峰上。
“就在这儿。”
哪里?前面明明是一处断崖啊!
断崖上为什么有人看守?啊,还有滑轮、竹筐……好大的竹筐!婵娟莫名其妙地看庚娘拉她进了竹筐,由滑轮上的粗索吊着缓缓放入山涧绝壁下。
“啊啊,好高!我……我有点怕,你扶着我些。”庚娘有些摇晃地用力抓着婵娟,“真是,什么地方不好,偏选在这儿,存心要吓死我老太婆!”
婵娟倒是瞪大了眼,仔细打量绿荫荫的绝壁,捉了人困在这里应是最恰当吧,若收起竹筐,这峭壁悬崖的,怕是插翅也难飞。
“你胆子……还真大!”庚娘冷汗直冒,“天啦,我不敢向下看……小姐,我要吓死了,将来谁来服侍你——”
“到了。”婵娟扯扯她。
“到了?快快快下去……别丢下我啊!”她粗壮的身躯用力拖住婵娟,“小姑娘,你真是好孩子,怕我慌还捂住我的眼睛,可是我看不到路啊……”
“我没捂你眼睛,是你自己不肯睁开的。”有些窘地搀住她,“好了,已经出了竹筐,你别拉着我了……”
“你少骗我,明明地还在晃……”
“庚娘,闭嘴!”冷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庚娘不情不愿地放开手,真是,她怕得要死,叫叫也不成?亏她伺候了小姐那么多年,要是改天她另投明主,哼哼!
婵娟寻声觅去,向前走了两步,转了个弯,山洞豁然开朗,有床有灯,竟是一间简陋的石室。
“既已见人,你放心了罢。”梅竞雪眼角扫了一下来人,随即又看向石床。
“师父?”婵娟迟疑轻叫。
石床帘幕半垂,帘后影影绰绰有一人盘膝而坐。
“婵娟,你过来。”屈恒的声音轻缓低沉,带着明显的气虚。
师父果然伤得很重,她鼻子一酸,慢慢走过去,到了床边,她垂着头,低低叫了一声:“师父。”
屈恒的手缓缓抬起,按住她的脉,片刻才道:“你没受伤,我就放心了。”
“你想好了吗?”梅竞雪淡淡地道。
帘后的人默然不语。
“那你在这儿住一辈子罢。”她霍然转身就走,银朱的罗裙掀起一片轻旋,像炫然生辉的火焰,却冷冷的,没有温度。
“小姐,等等我啊,别让我一个人坐竹筐……”庚娘赶忙跟去,转眼就不见人影。
洞内恢复一片寂静,只剩两盏灯火摇摇曳曳。
婵娟吸吸鼻子,轻轻撩开帘帐。
“师父,你要不要紧……”她动作一僵,愣愣地望着床上的人,“你……”手指禁不住颤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床上的人二十七八岁,白净斯文,颌下无须,却是她牵牵念念,不知盼了多久才能见着的屈平澈。
他嘴唇微张,欲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迟疑半晌,忽见婵娟瞪着大大的水眸,似乎想要退一步,却突然腿一软似要跌倒,他忙伸臂去扶,不料牵动真气,胸口一阵剧痛,再也难以支撑,蓦地向前扑去。
婵娟吃了一惊,急速向前一冲,用力抱住他的腰,将他撑回到石床上,这才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道似的,静静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他无力地靠着婵娟的肩头,待剧痛缓缓退去,才顺畅地吸了一口气,轻道:“我不是故意戏弄你。”怀里的人悄然无声,令他心内更加愧疚,于是又开口道:“我骗了你这么久,你要气我也是应该。”
越是表面温顺乖巧的人就越有一副固执脾气,他暗暗叹气,不晓得她要不要听他解释?
“我带着寒儿下山寻师兄师嫂时才十三岁,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后来一是受梅姑娘追击,二是四海漂泊确实多有不便,就常常易容改装,近十年来,最常扮的就是中年文士,我已经习惯得……快要以为我根本就是那么老的人啦。”感觉腰上的手臂稍稍收紧,知道她在听,不由微笑了下续道,“况且,我不得已收了两个比我年岁还大的弟子,心里难免有些不自在,扮成中年人,好歹叫我心里好过些,你不晓得,我十六岁时就有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儿喊我师父时,我心里有多窘。”
咦,她身子轻颤一下,是不是在笑?
“假胡须贴久了,还会长疹子,没治愈就又要再乔妆,所以它反反复复老是发作,害我有时连觉都睡不安稳!”他苦恼地想要搔搔又在作痒的下巴,怎奈身上却连半丝力气也无。
“那个药……你还有没有?我的东西全被搜光啦,可是现在又痒得很。”希望她心软一软,别再闷不吭声地让他心慌了。
一只小巧的药盒悄悄放人他掌心。
他无奈地笑笑,现在的他连药盒都握不住,更别提打开盖子涂药了,但眼下看来,只要婵娟不再怪他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他闭上眼,静默半晌,忽觉一只纤细的指尖拈了药膏在他下巴处轻柔涂抹,沁凉的触感舒服得令人忍不住想深深喟叹。
“我……我真是多谢你。”他柔声道,看她专注地盯着自己的下颌,睁大的眸子里却有水气氤氲不散。
唉!她没哭,是不是表示她还不算太气恼?
“你为什么……说你叫屈平澈?”她终于指控了,只是娇软的声音听起来气势不太强。
“这个我可没说谎,我姓屈名恒字平澈,只是字少有人称呼。”他小心翼翼地答。
“后来也没说。”
委屈的语气令他愧疚不已,“刚一见面,你就自承是我徒儿,我怎么敢说?”还猜他是个胡子长长的老爷爷,他已经很好心地给了她正确的形象描述了呀!“况且,我大你不过十岁,一路同行不大方便,自然更不能说,你说是不是?”虽然自觉心境苍老得足以做她爹,但实际年岁毕竟相差不多,若不易装,只怕难免惹人闲话,同时也是为了不叫她尴尬,他的用意明说了,不知可否令她释怀?
难怪庚娘称他“小鬼头”,对他收徒不以为然,二十多岁的人收个年届花甲的弟子,的确有些怪怪的。
婵娟收好药盒,正欲起身,却见他身子软软地向前倾倒,忙用肩头撑住他胸口,然后架起他半边身子,自己缓缓在他身侧坐下。
“你别气我好不好?”屈恒轻侧脸,看向她白净秀丽的面颊上,长长的睫毛半垂着,遮住她水汪汪的纯净眸子。
“我不气。”她轻轻咬了咬唇,“是我笨。”
“呃……”
“我明明觉得像,却仍是没看出来。”
他轻咳一声,帮她申辩:“那是因为你从未抬头仔细瞧过。”她胆子太小又害羞,像只兔儿。
“连声音也没听出来。”她继续检讨自己。
啊,那倒是她粗心了,他可没试着用另一种声音说话——因为太麻烦,而且欲盖弥彰。
“这……其实也很少会有人想到。”
“那次相遇就应该起疑。”这句话声音极小,是含在嘴里咕哝的。
呃……那个,纯属巧合,纯属巧合!
他不小心听到,立时有些脸红。要不是衣服碰巧掉进水里,倘若放在岸上,她绝对能够认出来,说不定还会立刻吓得逃之天天。
婵娟抬眸斜望他,心中犹犹豫豫,不知该称呼什么,是叫师父呢,还是屈大哥?
她一脱口:“师父!”自然而然地叫出来,随即心头一凝,唤了此声,这一生一世都该将他视若师父了!
“是我不好,害你受伤。”酸涩涌上眼眶,一颗晶莹的泪珠蓦地滑落。
屈恒却微笑着凝望她。
“婵娟,你可曾听说过鲛人?”
“鲛人?”
“是啊,相传东海深处有鲛人,白天织绡,暗夜里浮上海面幽幽歌唱,闻者莫不销魂。”
她好奇地歪头问他:“什么是鲛人?”
“上身是美貌的姑娘,双脚却是鱼尾。”屈恒顿了顿道,“传说,她的泪水能化成珍珠,价值连城。”
“真的?”
他唇角含笑,闭目遥想:“当时在江里网中,我启忖难以脱身,却见有个女子随波而至,执匕破网相救,那时,我以为我看到了鲛人。”他言语轻缓悠然,气息轻轻拂在她鬓边,让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我……我可不会唱歌。”知他变着法子夸赞,婵娟不禁羞涩无措。
“那有什么要紧。”屈恒睁眼,目光下移,落在她细嫩面颊上的晶莹泪滴,轻轻笑谑,“喏,珍珠!”
她“哧”地破涕为笑,手背迅速抹掉泪水。
“你笑就好啦。”自感恢复些许气力,屈恒费力地盘膝,柔声道,“我要运功调息片刻,你若累,就睡会儿,我靠壁坐,不会占太大地方。”
正沉浸在仿佛与青莲酒楼那夜相同话语中的婵娟稍怔愣一下,“我睡地上就好。”
“不可。”他闭目轻答,“山洞潮湿寒凉,睡地上会生病。”
“哦。”看他已坐稳,婵娟慢慢起身,走到粗大的红烛前,出了半天神,又转头回望。
床上的人面色苍白,略有些憔悴,静静地打坐调息,温和俊逸的脸上映着微闪的烛光,平静而安详,没有丝毫浮躁与怨意。
她痴痴凝视,世上怎会有这样平和宽容的人呢?十几岁飘泊天涯,抚育稚儿的日子不但没令他心生怨怼,反而历练出远超出年龄的沉稳与沧桑,她的心像开了个口,暖暖的温流款款泄出,微漾着渐渐溢满心窝。
她真是笨哟,那么明亮的眼睛,温和的话语,分明是同—人,她怎会瞧不出?
其实……又怎样呢?无论是青莲酒楼前赠她披风的年轻人,还是药香居里用宽大袍袖替她擦泪的师父,都是她心头最珍视的瑰宝,是同一人不更好?不必再胡乱猜测,可以相随相守……不不不,是跟随服侍,她要叫他“师父”,跟一辈子。况且他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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