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徒的病兴许还得拖上些时日,我现在照顾寒儿,实在没有心思成家……”
啧啧,看来越来越有门儿,这种借口也搬得出来?
“这是怎么一说儿,难不成为了徒儿,就一辈子打光棍了?他一个孩子家,有的是好年华,你就不一样了,老大不小的人,还不想着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船娘简直要愤慨地拍起桌子来,一眼瞥见屈恒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忙又缓下声音,“论年纪,我比你大上几岁,你好歹尊了我一声王大嫂,冲这句称呼,我就非给你说成个媳妇不可,我做媒二十几年,还没有一对儿不成的,你要是不满意我说的人,我就砸了自家招牌!”
“您别急,有话慢慢说。”屈恒暗暗叫苦,赶忙安抚情绪愈来愈激动的船娘。
“说实话,你年岁也不算太老,女人四十岁是豆腐渣,男人四十岁讨个老婆就不算啥,况且你长得……”船娘细细打量一下,看得屈恒全身都不自在起来,“哟,你长得还挺俊的,我原怎么没瞧出来——虽然你没个定处,但人好就行,女人嘛,不富不贵有个依靠就是福气,你又是个大夫,有门手艺还愁撑不起个家?”
“我……”
“你就别死撑了,干脆,我娘家三姨的侄女的表哥的小姨子是个不错的人,等在宁县上了岸,我带你去瞧瞧,人家长得好唷,福相!若嫁了你,保证一年一个胖小子……”
“师父喝茶。”娇娇柔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只纤细的手将茶碗端上小桌。
船娘不禁抬头一望,柔弱的少女娉娉袅袅地立在屈恒身后,娇美的脸上挂着腼腆的笑。
她怔了怔,不由笑道:“哟,屈大夫,你这徒儿生得好哎,嫩得跟水葱似的。也对,你两个徒儿都是美人胚子,难怪你眼界高呢!”
这哪儿跟哪儿啊,他还没说什么哪!屈恒咳了咳,将茶端到船娘面前,她滔滔不绝了这么半天,应该口渴了吧。
船娘也不客气,一仰头将茶倾进口中。
“我再去倒。”婵娟抿唇一笑。
“呃……我自己去好了。”屈恒迅速站起身。
“哎,我还没说完哪!”船娘也站起来。
“婵娟她……有事问我,对对,有事要问我。您老累,就歇着,歇好了再说。”屈恒颇有些狼狈地拉着婵娟逃也似的离了尾舱。
“哎哎哎,我不累呀——”拉长的唤声隐隐传出尾舱,被吹散在沁凉的萧萧江风中。
“寒儿他们呢?”他长舒口气,还是外头清爽呵!
“都在甲板上。”
“哦。”跑得还真快。
“师兄师姐他们没拉着大师兄练功,大家都在看景致。”婵娟小心地瞄过去一眼,见师父满脸懊恼,忙一掩唇。
“你想笑就笑,我又不会气。”屈恒忍不住先笑起来,拉着她踏上甲板,“反正人人都听到了。”
咦,原来师父已经知道大家都在外头偷听了,那他都不气,难怪二师兄常说师父脾气很好。婵娟弯着唇角,忍住笑意。
屈恒暗自叹气,寒儿也在内吧,亏自己带了他那么多年,这孩子眼看师父有难,居然袖手旁观,真是白疼他了。他望向身边的娇弱少女,还是婵娟这女孩儿善体人意,好心救他于危难之中。
“师父!”在船舷边观赏两岸景致的四人颇有默契地齐回头。
啊,寒儿脸上尚有些为难的表情,想来是硬被拉去偷听的,他不出头,只怕也是被逼无奈。屈恒心下有些释然。
“师父,这一带风平浪静,真看不出是以湍急汹涌著称的松江。”尚寒有些尴尬地开口,他方才任由师父被船娘的口水淹没,真是不孝。
“哪的话,古人不是有诗说:径流石险人竞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石时……”
“师姐!”婵娟轻唤一声,行船之人最忌“沉”字,他们倒罢了,只怕船家听到会老大不高兴。
“哦哦,算我没说。”梅笑寒赶紧捂住嘴。
“奇怪,那几只小舟跟着咱们有一阵子了吧,按理说船轻必快,怎么还在后头慢悠悠地晃?”二师兄捻捻长须,疑惑不解。
屈恒心中一动,放眼望去,辽阔的江面浩浩荡荡,遥遥望见几只小船紧咬着这只客船不放,小舟上的人影依稀可见。他沉吟片刻,忽地问道:“谁不会泅水?”
“他们两个。”梅笑寒立刻指向二师兄和栾杉。
“你们?”屈恒皱皱眉。
“呃……”两人难得气弱地低了头。
“婵娟呢,能坚持多久?”他轻道。
“放心放心,小师妹水性好得不得了,有一次二师兄自不量力地去救两个溺水的娃娃,结果自己也差点见了水龙王,是小师妹一个人把他们三个拖上来的……咳,我也不差哦!”江源山一带的江河湖泊早就被她玩了个遍。
“寒儿,你去将船家夫妇请上来,其余人马上整理好物件,凡泅水时累赘的,一概不带。”屈恒果断地指挥,见除了尚寒已快速下了甲板,其他四人仍在呆愣,不由低喝一声,“要快,再迟就来不及了,上岸后,宁县十里长亭见。”
“哦哦,好……”二师兄忽地明白,扯着沉着脸的栾杉,催促仍是一头雾水的梅笑寒与婵娟急急进入舱内收拾物件。
片刻,一干人已齐集到甲板上。
“这些就当我们买你们这艘船,实在抱歉,拖累两位了。”屈恒将两锭黄金放到船老大手上。
船老大愣了愣,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结结巴巴地捧着金锭,“这……太多了,恐怕都能买上三艘船啦,哪用得了这许多!”
“不,我们招来的事端牵连了两位,是我们过意不去。”屈恒诚恳的目光望着船老大,“此外,也是想请你们帮个忙。”
“你说你说,不必客气。”船娘抢先回答,笑得合不拢嘴。
“我有两个徒儿不会泅水,烦请二位送他们过江。”
“不打紧,不会游水总会蹬水吧,船上有个大木桨,带两人漂到江岸绝没问题,再加上我们在一旁护着,保证万无一失。”
“那就好,多谢二位了。”屈恒郑重地躬身一礼。
“哎哎哎,我们可受不起。”夫妇二人急忙还礼,“水上人家,哪有眼见人遭难不帮一把的,何况你又给了这么多钱财,我们自当尽力,你大可放心。”
“笑寒,你跟着一块儿过去。”屈恒思量了一下,又道,“三人带两人总好些。”
“哦。”梅笑寒想留又不敢开口,她还想看看表姑姑什么样貌哪。但此时事态紧急,不容任性,她虽贪玩,却一向有分寸。
“千万小心。”屈恒神色肃然,看着五人齐下到江里。二徒与三徒扒着根极大的木桨,在其他三人护持下缓缓游向江岸。
婵娟悄然凝望,猛烈的江风猎猎作响,鼓动师父灰色的宽袍大袖与黑亮的须发,炽热的骄阳下,师父沉稳而安详地伫立着,目光温和却坚定,静静望向已逐渐追上的三只小舟。
师父他……一向都是如此保护大师兄的吧,无论多少艰难险阻,十几年如—日,从未畏怯退缩过。她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情不自禁地捉住屈恒的衣袖,忽觉臂上一暖——是师父,稳稳地握住她微颤的手臂,她轻抬眸,接到一抹沉静而安心的笑容。
小舟越行越近,逐渐以包抄姿势围住停在江中心的客船,舟上均是手持弓箭的仆从婢女,张弓如满月,蓄势待发。
正前方的小舟船头上凝立着一位绿衫丽人,年约三旬左右,冰冷美丽的面孔上看不出一丝情绪,一双冷冷的风眸凝望着客船甲板上的修长身影。
婵娟抿紧了唇,心中升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眼前这个傲然的美丽女子就是逼得师父与大师兄十几年来四处飘荡的人?为了一个早就消逝在这世上的心上人,为了—段苦追无果的倾恋情缘,为了一份渲泄不去的怨恨心意,她的痴情与执着耗去了多少如花似锦的青春岁月?
“梅姑娘,几年不见,别来无恙?”屈恒温和清朗的声音划开一江沉寂,在青山碧流间悠悠回响。
“你还是不肯说吗?”同人一样冰冷的声音响起,执着地追问许多年来从未改变的话题。
从一开始的激喝厉问,沉淀成今日的冷静平淡,有多少难言的深情与思念埋葬在无声流逝的寂然时光之中。
“屈恒从未相瞒。”十几年不变的回答仍要重复。
“我不信。”还是旧时话语。
屈恒心中长叹,淡然道:“不累及他人?”
“好。”其他的人从未进入到她眼里。
屈恒转身,双掌一送,将身边两人抛出数丈开外,轻缓地落进平静的江里,寒儿体力不足,未必能游到岸边,能送多远是多远。
“大师兄,你有没有事?”婵娟抹掉脸上的水,急问一脸苍白的尚寒。
“不要紧。”尚寒不敢多话,示意她一同游向江岸,虽说空中烈阳炙人,江水却凉得有些刺骨,再久些,恐怕他不堪的身子骨要顶不住。
遥闻长箭破空之声,婵娟悚然回望,眼前却模模糊糊出现当年娘在船上中箭身亡的模样,怎么也无法看到客船上的情景。
“婵娟!婵娟!师父不会有事。”尚寒急切地唤回她茫然的神志。
她定神一望,只见师父在甲板上凌空腾跃,避箭接箭,身形灵逸,衣袂飘飘,犹如谪仙一般。
忽觉一股旋力绕过足踝,还未反应过来,已见尚寒沉入水中,婵娟骇极,忙吐出一口气,潜入江里。她水性极好,水底睁目毫不困难,但见尚寒似被一股力扯着离自己愈来愈远,不由大惊失色,迅速划水,待摸到他衣衫,用力一拉,双足蹬水,转瞬又冒出水面。
“咳咳,江面下有漩涡!”尚寒面色极白,用力咳出呛进肺里的水,他心里暗惊,果真应了笑寒的话:径流石险人竞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石时,时时闻说有沉沦。这段江面看似波平浪静,水底却暗蕴杀机。
婵娟紧皱秀眉,扯着尚寒一言不发地努力向岸边泅去。师兄们是扒着木桨过江的,身子入水不深,又有经验丰富的船工夫妇护持,才能顺利到达江岸,可大师兄本就气力不支,刚才又被扯进漩涡时呛了水,如今离岸尚有一段距离,他却已经撑不住了。
正自惶然间,忽然一叶扁舟瞬间划到跟前,她愕然抬首,一张极美的少女娇颜映入眼帘。
“你放心,我不是同那些人一道的。”少女清冷的声音宛如天籁,“别愣呀,快把他扶上来。”
婵娟略一犹豫,随即与少女一同将已有些神志昏迷的尚寒送上小舟。
“你倒信我,不怕我害他吗?”少女微微一笑。
“我……”婵娟正要答话,突觉有异,蓦然回首,只见客船上火光冲天,她心头一震,差点沉进水里。
“你别慌,我刚才瞧见屈大夫跳进江里去了。”少女从腰上解下一把精致的匕首递给婵娟,“哪,这个给你用,他们的网是特制的,浸了水就扯不断,须用兵刃割开。”
“什么?”
少女站起身,一扳木桨道:“你跟屈大夫说,我家有紫云昙,可以治尚寒的病,我带他走,顺便留他住几天。”
“可是……”小舟快速划离,婵娟无奈,只得眼睁睁见其渐行渐远。
……(*……(*……
屈恒暗暗叫苦,梅竞雪分明是有备而来,船上放箭点火,水底布网捉人。他潜入水底才发现客船周围已是天罗地网,且网子不知用何制成,居然扯它不断!还好他用掌力将寒儿和婵娟送出,正巧落在网外,不然恐怕谁也跑不掉。
更要命的是梅竞雪身边的那个庚娘非常“好心”地直言相告,船上的人都不会水,害他想抢条船逃走都不成。梅竞雪可以硬下心叫人送死,他可做不来。
他在网中东游西荡,就是找不到缺口,眼见网子越收越紧,几乎已要近身,不由长叹:恐怕这次要认栽!忽又凝目,只见一条迅捷的身影鱼一般的极快来到近前,手中匕首一挥,既而拉着他破网而出。
“师父!”婵娟钻出水面,慌乱地叫着。
“你怎地又回来了?”屈恒皱眉,他叫她与寒儿一同走,是知道梅竞雪向来不难为寒儿,因此也定会放过婵娟,同时也望在她助力下,寒儿能够顺利泅渡。
“我看见船起火了!”她的声音在抖。
“我没事,你别担心。”屈恒柔声劝慰,望向岸边,见遥遥有人招手,又道,“其他人呢?”
“师兄师姐已经上了岸,我……我瞧见了。”冰凉的江水沁得她打了个冷颤,“刚才有个小姑娘乘船接走了大师兄,还说要留他住几天,还有,她说她家里有紫云昙。”
屈恒一怔,紫云昙是极罕见的医病疗伤的奇药,他找了十来年也寻不着,如若寒儿就此病愈,他总算能了下一桩心事。忽觉衣襟被扯动,低头一看,见婵娟已割断他腰带,正努力扯下他外袍。
“呃……你做什么?”他不禁纳罕。
“衣袍太长,会……负累你,游……游不动。”她用力吸口气,眼见小舟已逐渐向此处移来,手指却冰得难以弯曲,心中急得怦怦直跳,一不留神,匕首脱手沉入江底。
屈恒迅速甩去长袍,见她嘴唇已冻得发紫,忙握住她左手,一股真气输了进去。
婵娟只觉一道热流沿掌心劳宫穴注入,逐渐向上流人五脏六腑,又缓缓融进四肢百骸,不过片刻间,身体就暖洋洋起来,正惊奇时,见小舟已包抄过来,忙拉着师父潜入水底。
日光从江面射入水中,混沌不清的水下有了光亮,屈恒仰身上望,映入水中的光束随着水波漾动而四散飞舞,曲折陆离。前方不远处即是一艘舟底,正考虑间,忽觉水流波动有异,他一惊,不及反应,婵娟已被一股旋力扯走。松江水底时有暗礁,因而漩涡不断,纵然千般小心,终是没有躲过。他心中生恼,这一次到底牵累了他人!
婵娟渐渐放松身子,只待旋力稍弱,即有机会摆脱暗漩,却见师父越靠越近,不由惶急起来,怎奈她随水旋转,无法示意得明白。少顷,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随之眼中映入师父平静沉稳的脸庞,她心中微微紧缩一下,这个世上,除了娘外,还有人会拼了性命地救她吗?
漩涡愈来愈扩大,力道也随之愈强,屈恒但觉胸中窒闷欲炸,难受至极。他揽紧婵娟纤细的腰身,心底隐隐浮出一丝寂然,十几年光阴转瞬即逝,寒儿已长大成人,治病良药也已寻到,他若就此葬身江底,也并没有什么牵萦心头,只是……累及这无辜的女孩儿,实在于心不忍。
不晓得转了多久,一大片黑乎乎的阴影霍然迎面罩来,屈恒紧皱双眉,身子一转覆住婵娟,只觉背后一震,如遭重击,霎时眼前一团漆黑,失去了知觉。
第五章
房门“吱呀”一声开启,一名六旬左右的老妇人走入房中。
“姑娘,你饿了吧,来喝碗热粥填填肚子,驱驱寒气。”
婵娟犹豫半天,老妇慈霭的脸令她忆起过世的娘,她双手接过,轻轻啜了一口。
“真是乖孩子。”老妇笑笑,手指顺了顺她微潮的鬓发,随口问道,“你多大了?”
婵娟小心地抬了一下眸子,轻声答道:“快十八了。”
“是吗?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我十八那时,长得可比你壮多了。”老妇坐到她身边,递过粥匙,“你要多吃多长肉,将来才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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