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恒扬眉而笑,像是十分愉悦。
“好啊,我没意见。”
“师父,你应得太干脆了罢——”
……(*……(*……
夜深人不寐,高烛照红妆。
幽幽暗暗的房中,烛光跳荡不明,淡淡的酒气散发开去,四下里隐隐流动。
“阿轻好顽皮,明明自己也成亲,却偏跑去闹别人洞房,结果不小心跌了跤,差点吓死尚寒。”近些日子,她已习惯唤尚寒名字,反正自己年纪稍长,也不大为难。
屈恒轻笑:“想不到她真的有了身孕,依她的活泼性子,寒儿怕是有得要累了。”
婵娟叹了口气:“她那么小,还不算真正长大,就有了娃娃,我像她那么大时,还什么都不懂。”
“各人长大的环境不一样。”屈恒按了按额角,“你单单纯纯的,她却什么都明白。”
婵娟脸一红,将温热的巾子覆上他额头,小声嘟哝:“尚寒好可怜。”糊里糊涂地就被算计当了爹爹。
“还好才一个月,想来是第二次才有的。”屈恒颇是忧虑,“我瞧她骨架太瘦,恐怕分娩时会有危险。”
“那怎么办?”婵娟慌起来。
屈恒安慰地拍拍她的手,“现在还不必担忧,到时再看情形,是否要剖腹生产。”
“剖……剖腹?”她有些结巴。
“再说罢,现在还不是时候。”屈恒坐起,轻轻拉过她,“你别害怕,说不定将来还需要你帮忙。”
“我?”婵娟忙按他躺下,看着他微酡的面孔,“先别说这个,你又不会喝酒,怎么还弄成这样,是不是又有人灌你?”
屈恒苦笑,他酒量确实很差,喝上两杯就会面红耳赤,要说用内力将酒气逼出,却又太小题大作了些。
“你的衫子溅了酒渍,我拿去洗一下。”婵娟背过身,有些害羞,至今两人尚未同房,她一直与宣轻同睡,今日尚寒与宣轻补了礼,同梅笑寒一起办了喜事,宣轻却不留神跌了一跤,吓得尚寒寸步不离。
“好了。”
她转身取过衣衫,却一眼瞧见屈恒背上的疤痕,伤处已经愈合,长出新肉,不再像原来一样可怕。
她将衫子放到一旁,轻轻坐到床边,指尖不自觉地抚上伤痕。
屈恒身子一僵,忙转身握住她的手,见她有些泫然欲泣,不由叹息着伸臂拥住她。
“我害你吃了很多苦。”小脸埋在他颈窝里不肯抬起,暖暖的气息呵得他有些痒。
他柔声道:“哪有的事,若真是为你,我也心甘情愿,倒是日后你要为我生儿育女,吃苦的却是你。”
她的脸又红了,想起当日在溪边相遇,却又忍不住笑,悄声道:“还好当日在小溪旁的大石上,我没有掉下去,不然就糟了……咦,你做什么脱我衣裳?”
“娘子,当时是我糟,现在却是你糟了。”他轻笑,依着几分醉意,手滑进她衣里。
啊叼,不会吧!她还不会圆房啊!
“可是,你的衣衫还没有洗……哎哟,你干吗咬我?”她向后一退,却被他压倒。
“明日再洗也不迟。”他手指一弹,打灭烛火。
“可是,说不定阿轻在等我回房。”摸到赤裸滚烫的肌肤,忙不迭收回手。
“不会啦,傻气的小妹子!她拉着寒儿挤一张床,不然怎会把你赶来我这?”拉下幔帐,遮住一双缠绵缱绻的俪影。
“这样哦……”一声细喘声响起。
话语渐悄,旖旎却起,轻风微撩起重重罗幔,溜出一抹销魂绮梦的痕迹。
第十章
夜,昏暗阒黑,沉沉得像是没有边际。
“为什么你心里没有我!”她恨恨地喊,眼里却没有一滴泪。
挺拔的身影不回答,脉脉含情地牵起一双纤手。
鲜红的婚衣刺得她睁不开双眼,痛入骨髓,却哭不出来。
是谁,夺去了她的心上人?不,她心里有他,他却从未回头看过她一眼。
她凄厉地大喊:“就算你们成了亲,我也要把你们分开!就算你们死了,我也要把你们的骸骨挖出来,一个丢在塞北,一个抛进南海,永生永世也不能相聚!不能相聚!”
红色漫天扬起,大火熊熊焚烧。
她奔进火场,炽热的烈焰灼得她有些昏眩,浓重的烟雾呛得她不辨方向。
在哪里?他们在哪里啊?为何她寻不到!
不,这不是梅府!她在哪里寻找他们?这是什么地方的大火?
一片焦土!
这里才是梅府。
天阴阴冷冷的,吹得她有些发抖,她顾不上双手疼痛,用力搬开烧焦的残木。怎么这么多,搬开还有,搬开还有!
他们的骸骨在哪里?
她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身子几乎都麻木了,好像不再属于她。
为何她还活着?老天为何弃下她一人孤零零地,是因为她曾说了那么恶毒的诅咒么?
“这位大姐,你在找什么?是丢了东西吗?”
清朗的声音传进她耳内,她茫茫然抬眼,一个十三四岁的稚真少年温暖而亲切地笑着,像是一抹阳光。
“你的手都流血啦,要找东西,也需用锹用铲啊,用手怎么行!”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仔细地包上她的手,微微一笑,“这火都烧了几个月了,要找东西可不容易,你掉了什么?我帮你找。”
“两具骸骨。”她喃喃地。
少年一怔,柔声道:“是你的亲人?”
亲人?她惨然一笑,忽然面色一凝,恨声道:“把他们的骸骨,一个丢到塞北,一个抛进南海,永生永世不得相聚!”
少年皱起眉头,手掌覆上她的前额,“奇怪,没病啊,怎么好像有些神志不清?”
“我很清醒!”她大吼一声,用力跳起来。
少年虽然年纪不大,却已同她一样高了,他关切地扶住她,“你住哪里,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肩上隐隐传来的温暖令她怔忡,所有的疲累、惊恐、孤单、疼痛、脆弱一涌而上,压下了狂恨与愤怒,她疲倦不堪地靠了过去。
少年手足无措地望着怀里的女子,她十八九岁的样子,脸色极苍白,像是经历了极大的悲痛与惊吓。他的心软下来,有些生硬地抚抚她的背,希望能让她好过些。
“尚大哥,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老是不回头看我一眼?为何你心里只有姐姐?”她无意识地轻喃。
少年脸色一变,轻轻问道:“你叫什么?”
“竞雪啊,尚大哥,你说过我的名字很好听,你忘了么?”她忽然用力抓住他,眼里喷出怒火,“你连我的名字也忘了么?你……”她回过神,猛然向后退了一步,“你不是他。”
“我不是他。”少年轻蹙着修长的眉,叹声道,“你认错人了。”
“哦。”她按了一下额,“你又是谁?”
少年的目光微闪了下:“我来梅府寻亲,可是这里已经化成一片废墟了。”
“你找谁?是哪一处的下人……”话声被婴孩的啼哭声打断,她愕然一寻,才发现他身后背着一个小小的婴孩,“这是……你弟弟?”他这么小,总不会是他自己的吧。
少年垂下眸子,将婴孩解下,抱在怀里哄他,样子尚算熟练,看来已照料有一段日子。
白白嫩嫩的小婴儿,煞是可爱,她忍不住笑,“给我抱一抱好不好?”
少年犹豫一阵,终是递给她。
她抱着婴孩,拍拍他,逗逗他,心里竟渐渐有了暖意。
“咦,二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远远地,一个妇人惊喜地跑了过来,“屈恒小鬼头,你也在啊,你把大小姐和姑爷的骸骨葬到哪里去了?也没告诉我一声。”妇人叹了一口气,“既然我们二小姐也回来了,你就领着去拜一拜罢。”
“你带走了他们的骸骨?”她厉声喝道。
妇人接过话茬:“是啊是啊,二小姐别看他年纪小小,却坚毅得不得了,足足找了十一天才找到骸骨……哎,你眼睛怎么了,老是眨个不停,你还说自己懂医术,瞎吹的不是!眼睛吹了风就去找大夫,别自己乱开药,吃坏了怎么办?谁来照顾大小姐的公子……”
少年颓然地垂下头。
“什么大小姐的公子?”她震惊地望着妇人。
“这不就是。”妇人指指婴孩,“你看,像不像姑爷?”
少年警戒地望着,见她一举掌,忽然手一探,将婴孩夺了回去。
她愕然,好快的手法!就是比尚大哥也毫不逊色。
“你到底是谁?”
“他是姑爷的小师弟,来找姑爷的,可是却晚了一步……哎哟,二小姐,你干吗推我?”
“把孩子和骸骨交给我!”她高声叫道,掌风呼啸扬起。
少年只是闪躲,并不还手,身形步法与尚大哥极像,只是尚大哥凝重沉稳,他却轻灵飘逸。
“啊——”她猛然蹲下,痛苦地抱住头。
“你怎么了?”少年吓了一跳,忙过去查看。
她忽地一掌击出,拍在婴孩身上,少年大吃一惊,回掌击在她肩头,将她震出极远。
“你……”少年看着手中婴孩,痛切地望着她。
她慢慢爬起身,发现自己竟未受伤,是他手下留情么?
“你别走,你把骸骨带到哪里去了?”她凄厉地喊。
没有人回应,她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背影渐渐消失。
“你别走,你把骸骨带到哪里去了?”她昏昏沉沉地低喃。
“你醉了,要醒醒酒。”
谁在说话?声音温和而轻柔,好似淡雅的一盏消茶。
“尚大哥?”她伸出手,像是渴求拥抱的孩子。
“你又认错了。”那人轻轻地叹,温柔地抚上她的额头,“你病了,难怪糊里糊涂的……啊!”他尴尬地望着怀里病恹恹的女子,推开也不是,抱着也不是,两手举在空中,不知怎样才好。
“我很冷,我冷得快死掉了,你都不肯抱一抱我吗?”她喃喃地。
他怔了怔,终于放下双臂,稍稍拥了她一下。
不对!尚大哥从不肯逾礼半分,怎么会抱她?
那,这么温暖的怀抱是谁的?
她用力眨眨眼,退后一步,看到一张十七八岁的俊雅的面孔。
他是谁?
刚才她几乎有些沉溺在那令人安心的怀中了……不,她一生应该只抱一个人——她的心上人!
而,这个拥有温和眸光轻柔拥抱的少年,却不是她的心上人。
“庚娘说你喝了很多酒,找我帮她配一壶醒酒茶,我冲好了,你喝一杯,会舒服些。”
“你把他们的骸骨还给我!”她终于认出他,摸到剑去刺他。
他长袖一展,挟住长剑,“我没骗你,骸骨被我化成灰,撒到海里去了。”
“我不信!”她厉声叫,向他刺去。
他仍是躲,衣袂飘飘,一招一式都像极了她的心上人。
她的眼中幻出一个影子,不由扔下剑,轻道:“尚大哥,你为何不喜欢我?”
一只手在她茫然的眼前晃了晃,她猛地扑过去。
少年猝不及防,被她扑倒,“我不是他,你……唔!”
她生涩而狂乱地用力吻他的唇,尚大哥不喜欢她,她就主动亲近他!
“唔唔唔……呼!”少年努力吸口气,啊,重返人间!他还以为自己会窒息到见了阎王,“喂喂,你清醒些!”他涨红了脸,因为她已扒开了他衣衫,灼热的唇烙在他清瘦的胸膛上。
“我也可以为你生孩子!”她的手探向他的腰,去扯他的裤子。
一支银针刺进她穴道,令她失去知觉。
“女人癫狂起来真是……吓死人!”少年狼狈地爬起来整理好衣衫,之后皱皱眉,将她抱上床,为她诊了脉,极快地开了张药方,压在桌上,方慌慌张张地夺路而逃。
她一直睡一直睡,到底睡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永远在寻找,找到了那个少年,就会找到她要的东西。
可是,眼前这个少年,好像不是她要找的人。
“姨娘,师父没有骗你,骸骨化成灰,撒到海里去了。”少年恳切地望着她,眉眼像极一个人。
“你是谁?师父又是谁?”她迷惑地问。
“他是尚寒,是师兄师嫂的儿子,你不认得吗?”一个年轻人轻声道。
她不认得,可是她认得这个年轻人,“把骸骨给我!”他总在躲,她就追,这么多年,她一直在追在找,心里的影子呢?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看她?
“姨娘,你别逼师父了,你要有气,就冲着我罢。”
她怔仲地望着少年,这是他的徒儿?是姐姐与尚大哥的孩子?不似姐姐的冷然强韧,也不似尚大哥的傲然沉毅,倒是将他师父的温文尔雅承袭了个十成十。
可是,那不是她要找的人。
“屈恒。”她记得这个名字,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叫这个名字。
“屈恒!”她大声地叫。
鲜红的婚衣飘啊飘,像是天边灿烂的云霞,刺痛她的眼。
穿着婚衣的年轻人牵着他的心上人,温柔地笑着。
“屈恒!”她凄然地叫,已经记不得叫他做什么,她只知道,这名字她叫了十几年,他却永远在躲,避而不见。
她到底在追寻谁?
谁又是她追寻的影子?
……(*……(*……
“小姐!小姐!”
她虚弱地睁开眼:“庚娘,我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
“是啊,好长哟,一枕黄粱十几年。”庚娘别有深意地看着她。
“有没有消息?”她的心跳越来越弱,好像快停了。
还是没有醒!
庚娘哀伤地掉开目光,“有,他回江源山了。”
她的语气冷淡而疲累:“很好,又找到他了。”
你一辈子也找不到他,因为你不明白自己的心。
庚娘潸然泪下。
……(*……(*……
江源山下。
“屈大夫,你又来送药了?真是麻烦你了。”胖胖的李嫂热情地招呼着,“来来,新鲜的小白菜,拿两捆熬汤去,又清爽又好喝。”
“不用了,您常常送菜,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什么话,你常来送药,我们心里就过意得去?快别跟我客气,都是自家种的,也不用钱,要不然,我给你送到山上去?”
“好好,您先放这儿,我一会儿拿。”
“屈恒这孩子好像十多年没回来了,我还记得他垂髫的样子哪!”隔壁的刘翁笑呵呵地,“如今也成家立业了,日子过得真是快啊,我都土埋脖子喽!”
附近的三姑六婆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说到成家立业,尚寒是不是成亲成得早了些?”
“早什么,姑娘十五岁出嫁,小子十五怎么就不能娶!”
“可不是,你看他那个俊媳妇肚子都起来啦……”
尚寒自动自觉地溜进茶棚学师父闷头喝茶,坚决秉持沉默是金的优良传统。
“这几个月你的病恢复得极好,只要继续调养,—年半载的也就差不多了。”屈恒颇是欣慰,寒儿幼时落下的病根若是去净,便可与常人无异,不必再受体弱多病之扰。
尚寒端了一盘烧饼过来,递给师父,“回到江源山,若是姨娘寻了来可怎么好?”
屈恒沉吟着:“心病难医,也不能一辈子叫她追着跑,阿轻有了身孕,不宜奔波。况且,我也累了。”
尚寒沉默了下,转移了话题:“她们两人在山上不知怎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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