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雪颊一红,尴尬地笑了笑,说:“只是有些腿软,撑了这么久,觉得身子像结了冰似的,全僵了!”
她说得直爽,他听得有趣。
领着她就地坐下,垚冰一把搂住她的肩:“还好有你!”
“没有你的话,根本没办法追野马。”初云下意识地轻轻扭动,想甩开他的手,保持距离。
“说得也是!”他点点头,丝毫不客气,“这匹马,是咱们同生共死得来的。”
“同生共死?”这话,不嫌说得太过轻易么?
“是啊!”剑眉一挑!答得理所当然,攀在她肩头的手加了点力道,“咱们可说是生死伙伴。”
“谁是你的生死伙伴?”初云斜睨了他一眼,随即起身拍拍草屑,又翻身上了马,“你找别人说去。”
该怎么说呢?他的话太暖,惹得她心跳噗通噗通响,却又着实不习惯这种亲昵。十几年来,从没人对她这样呵……
见她“驾”的一声,策马就奔,垚冰叹了口气,喃喃自怨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能不追么?唉唉,不能!
※ ※ ※
先将红鬃马安置好,初云便领着他往头人的毡帐走去。
垚冰一路跟着,亲眼看见小姑娘进了毡帐区后,表情慢慢凝敛起来,宛若变了个人似的,心下觉得奇怪,正要出口相问,另一个声音已经抢了先。
“哟!她带着男人回来了耶!”
“昨儿一晚没回来,不晓得去干了什么勾当!”
“还会有什么?当然就是……那个那个喽……”串串闲语,偶尔夹带放肆的浪笑声,就这么在他俩面前张扬。
火气窜冒了上来,又不能跟她们起冲突,只有对身旁的偷羊贼迁怒了,初云悄声暗暗骂道:“都是你啦!”
“还咬耳朵咧?亲热得很!”
“不过,这男人脏兮兮的,亏她也要?”
“姜是老的辣,听说她娘才厉害呢,偷到的汉子,可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咧!”
听到这些“小姐们”又抓阿娘说嘴,这口气,是怎么也抑不下去了!
“你们这些……”初云朝她们冷冷一瞪,森寒着嗓子说。
“你们这些姑娘——”她的话才要进出口,就被垚冰劫了去,“果然个个美如天仙,狐媚可比妲己,妖艳宛若褒似!”说完,还不忘挑眉扬唇,送了个俊朗潇洒的笑。
这些少女们,只听得‘美如天仙“、”媚“呀”艳“呀,就咯咯咕咕地笑得花枝乱颤,哪儿会明白垚冰的用词全是贬讽,举的人物还净是中国历史里的祸水?个个微红着脸,早忘了刚刚对垚冰的不堪形容,目光就往他身上招呼去。
初云看她们故作害羞又热辣的模样,再转眼瞧瞧偷羊贼挂在脸上的亲切笑容,只道两边相互勾搭,想到这儿,就觉得他十足轻挑,心中忿火越烧越旺,小脸一沉,脚一跺,加快了步子就往毡帐去。
看着她的背影,垚冰俊容上的笑容顿时僵凝,因为她这用力一跺,落点不是旁的,正是他可怜的脚丫子呀……
唉唉唉,这年头,好人总是没好报,他——可是在为她出气呐!
※ ※ ※
“唔……”背部挨了鞭后,像是被火纹了身,烧痛得她毗牙咧嘴,冷汗直冒。送了马,抵了他偷羊的过,但却无法免去她失羊的罚。
不行不行,不能让那些存心着笑话的人得意!初云深吸了口气,右手蘸了药草膏便努力往伤口抹去。
“一直没看到你,原来是躲在这里擦药。”
“你别过来!”一听到背后的声音,惊得她立刻往墙边一靠,衣裳紧紧揣在胸前,就怕泄了春光。
垚冰恍若未闻,还是大咧咧站在她面前,双手优哉游哉地交抱胸前。
“要你别过来,听不懂么?那么,‘你快滚’这三个字,可懂了吧?”
“没人帮你上药?”垚冰搔搔耳朵,不以为意。
帮她?心里微微一凉,她早学会不能奢望别人关心了。硬起心肠,仍是不客气地对他说:“你走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讲话别那么冲嘛,垚某人如果哪里得罪姑娘……”
“别姑娘长姑娘短的,我不爱听!”哼,一听他喊“姑娘”,就让她想到白日他和那些少女调笑的情景。
“好好好,不叫‘姑娘’,那总有个称呼吧?”
明眸瞪着他,闷闷地答:“我叫初云。”
“初云,唔……初云呀,初云,嗯嗯……”垚冰将两个字喃喃含在嘴里,反复把玩着。
看他在那里磨蹭着不走,嘴里伊伊呀呀直念着她的名,搔得她心窝痒痒的。一丝羞涩掠过,初云忍不住向他低吼:“你有完没完?快走啦!别在这里碍眼。夜里天冷,我可不想因为抹个药就在外头冻死。”
“可是,照你这样的抹法,明儿早这里肯定会多具冷冰冰的尸体。”垚冰露出无辜的笑容,“我是好心来帮你抹药,你不是有个伤口够不着么?”
“哼,你的好心我可不敢要。”她别过头去,下巴顿地抬得高高的,“你还是把好心留给那些美如天仙的姑娘吧!我不需要。”
定定注视着她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抑着嗓音轻道:“傻瓜,有伤在身,还倔什么倔?”
这偷羊贼的语气骤然变软,撞在耳里竟让她眼眶酸热了起来,初云吸吸鼻子,就是不愿在他面前掉泪。
“乖,转过身去。”垚冰不待她回答,动手蘸了药膏,径自扳转香肩,并将她的如瀑长发拢起往前搁放。
银皎的月光披洒在赛雪的肌肤上,勾出了由颈而背的优美线条。阵阵少女馨香混着他指上的药草味儿,扑进了他的鼻腔,直冲脑袋。猛然面对这样色香俱全的画面,即便是垚冰,亦忍不住怦然心动,怔怔瞧着,竟然无法动作。
“你……”初云蓦地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不是要抹药么?”
“哦,是啊,我是要抹药,我是要抹药。”垚冰心一惊,有些狼狈地应了声,连忙收摄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背伤上,然而,当指尖轻轻滑触凝脂般的细嫩肌肤时,还是无法阻止一阵心荡神驰。
过了半晌,终于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嗯,好了!这几天小心点儿,别让伤口碰水,要是化了脓,以后可是会留疤的。”
药是上好了,但她人动也不动,话也没吭半句。
“怎么了?怎地不说话?”
背对着他,初云微垂着颈,缓缓摇了摇头。
“我的好姑娘,你可别吓我啊!”
初云还是不作声。
面对这样的情况,垚冰着实慌了,真宁愿她像之前那样杏眼圆睁要他别用姑娘称呼她,也好过现在这样沉默。
迟疑了好半晌,终于他还是怀着忐忑绕到了初云面前。目光顺着她的视线瞥向地上,这才发现有清莹的水珠儿一滴、两滴、三滴这么慢慢坠下——是她的泪。
“你……你……”哦,该死,他很少会这样结巴的,“你别哭了,别哭了好不好?”
初云一只手按着盖在前胸的衣裳,另一只手胡乱在颊边擦了擦,还是沉着螓首,冷闷着声:“你说谁哭了?”
“没没没!”肯说话就好,肯说话就好,垚冰开心地咧嘴傻笑。
“那你杵在这儿做啥?”
“没有没有!不信你瞧,人不见了。”笑意堆在俊脸上,满得就快溢出来。
不知原因,此时此刻,只要是从她口中说出的字字句句,他都觉得像是风过檐铃,叮叮当当地,悦耳极了!
果然如他所说,一个眨眼,原本在她跟前的脚就如烟似地平空消失了。
第三章
说也奇了,接下来的几天晚上,无论她躲到哪里擦药,这偷羊贼就是有办法找到她,然后自然而然做起为她抹药的工作,搅得她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过去可从没这样子呀……
她相信,他是对她好,但就是——不甘心呐,身子就这样被轻薄了去!
而且,要是给人发现了,铁定会传出各种难听的话,到时候,她和阿娘又会被拖出来一并羞辱,不管是当着她的面,还是背着她都会指指点点。
她不要这种情况发生,更不要遭到跟阿娘一样的命运。
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到东边去,但——她要抬头挺胸地走,绝不让人笑话!
※ ※ ※
“头人受伤了!头人受伤了!”
初云才刚把羊儿赶进栅栏就听到这个消息,不过,也没啥好担忧的,反正头人受伤,肯定会有一群人想法子救的,换作是她呀,大概就没人理会了。
“咦?你怎么在这里?”刷地一声,一个人赫然出现在她身后。
初云抚了抚胸口,惊魂甫定,转身就撇起了小嘴儿:“你这样突然冒出来,像是鬼魂似地,吓人呐?!”
那人,自是垚冰。
“好嘛好嘛,不喜欢看到我,那我走好了。”垚冰一脸委屈样,说完话,人一闪晃,又不见了。
“喂!”这偷羊贼居然就这样跑了?初云才喊了声,又觉算了,边扣栅栏的勾子边暗暗嗔骂:“吓了人还不道歉,就这样溜了,真是……”
“对不起。”
她话还没说完,平空却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初云立刻转身,却没见着半个影儿。
“你既然不喜欢看到我,我还是别出现好了。”他的话在空气里飘着。
初云小心翼翼地转了圈儿,仔仔细细地环顾四周,奇了,这四方完全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啊,那偷羊贼究竟……在哪儿?
灵光一闪,藏好眼角偷偷漾起的笑意,清亮的嗓音开始唱了起来——“偷羊贼,坏心肠,爱吓人又没胆量,阿妹好心要原谅,谁知贼啊贼,贼啊已经不在旁。偷羊贼,坏心肠,爱吓人又……”
垚冰却不让她专美于前:“我垚冰,最可怜,一人来到大草原,全身没有半分钱,老天最无眼,逗人开心还被嫌。我垚冰,最可怜……”
没想到,这偷羊贼竟然学了她的调,跟着唱了起来。听了几句,她再也忍俊不禁,笑了开来:“喂!你出来啦!”
“是!”字才落定,人就已经在她跟前,笑嘻嘻地说:“原来你这么喜欢看到我,垚某人怎么能辜负姑娘好意呢?”
“谁喜欢看到你啊,胡说。”俏脸一红。
“不喜欢看到我?怎么会呢?”垚冰喃喃自问,过了半晌,恍然大悟地点了个头,“我知道了,你不是喜欢看到我,应该要去掉两个字。”
“对!要去掉……”
“看到。”垚冰嘻皮笑脸地抢下话,“你喜欢我,就是这样!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你……”
“停啦、停啦!”初云闭紧了眼,两手摇住耳朵,拼命摇头,“别说了、别说了!”
“好,不说可以。”她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唉……可真舍不得停下咧!“可是有个条件。”
什么?还讲条件?她睁开眼,眸子瞠大了直瞪着他。
“初云喜欢我、初云喜欢我!”眉一挑,眼一瞟,他又开始高声半唱半叫:“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你喜欢我……”
“你别嚷嚷,别嚷嚷!”初云连忙出声制止,不得不认栽:“好吧,什么条件,你说。”
他一脸笑眯眯:“走,跟我去看看头人的伤势。”
“不要!我不想凑这种热闹。”
当年,就是头人赶走阿娘的,她记得,一直记得!
“再怎么说,他让你吃住这么多年。”垚冰牵起她的手,稍敛了笑容。
她抽回柔荑,肃着小脸说:“他供我吃住没错,但我也认真为他工作,所以,我不欠他。”
“不管怎么说,去关心一下也好!”
这些日子以来,他发现初云总是独来独往,她的笑容、慧黠、率真、倔强都不假,可是隐在这些之下的孤独,却让他心疼啊!
“关心?哼!”初云执拗地别过头去,“免了吧!”
要她关心别人?那么,这些年来,有准关心过她?在这里,她得到的只是奚落、嘲笑和鄙夷。
“咳咳!”既然如此,他不得不提醒她,“倒底是谁在开条件?”
鼓着腮帮子,瞪着他噙笑的俊容,又是无奈又是气。过了好半晌,初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如了他的意。“哼!去就去。”
※ ※ ※
头人毡帐外头,挤满了一颗颗脑袋,果然大伙儿全到齐了。
“头人怎么了吗?”垚冰随口问旁边的壮汉。
“今天我们上山猎獐子,没想到连来了两三只,库里第一次跟队,身手还嫩,差点让獐子给吞了,头人为了救他,马儿给獐子咬了口,结果救到库里,自个儿反而从马上跌下来。”壮汉边说边抹额头,仿佛当时的紧急情形就在眼前。
“严重么?”
“严重!严重极了!”壮汉摇摇头,神色黯然。
垚冰得到想要的消息,递了个眼神给身旁的初云,温声问:“你觉得呢?头人的伤值不值得你关心?”
她抿紧了唇,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帐内一阵哄闹,萨满(巫师)领了几位勇士,将头人从帐里抬将出来,并向众人宣布:“我现在要作法,让疼痛的鬼灵早日离开头人。”
“眸咪叭哩哈!华咪叭哩哈!”萨满口中念念有词,先拜太阳再跪地,接着拿起他的法器舞了起来。
“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人命!”向来嬉戏人间的笑容凛了起来,垚冰心里暗叫不妙,但要初云前来这里的用意,他也不愿不理,于是低俯下头,附在她耳边轻声问:“要不要我救头人?”
“啊?”初云惊讶他的动作,更惊讶他的问题,一时之间,只来得及迸出一声轻呼。
“要不要我救头人?”他重复问题,并更进一步地说:“生或死,你要他走哪条路?”
“你救得了他?”
“应该可以吧。”瞧他的样子,应是挫断胸骨没错,短时间不治还无伤性命,但照那位萨满的处理方式,恐怕头人有几条命都不够死。
“我……”
“一句话。”垚冰面色郑重地立起食指。
目光怔怔定在他的指上,心却似烈风翻搅没个停落处,众人的私语、萨满的念咒……所有的声音,在她耳底渐渐淡了,最后只剩下挥之不去的嗡嗡声鸣。
救?不救?
当初若不是头人赶走阿娘,她不会孤零零的被丢在这里。她还记得,那时阿娘哭红了眼,将她搂在怀里,不断不断抚着她的发,不断不断跟她说抱歉,最后塞了根木簪子给她,说她要到很远很远的东边去,跟着那个男人……
如果,头人不赶阿娘走,阿娘就不会跟那个男人去,就会留下来跟她一起。
如果,头人不赶阿娘走……
垚冰深深瞅着她,没有错失任何表情变化,即便是僵愣的小脸蛋上轻轻一个皱眉,也令他胸臆微微生疼。
“做好决定了么?”他知道,对她,这无疑是种逼迫。
“那就救吧——”初云看了看平躺在那里的头人,最后,咬牙做出决定,“如果你能救的话,那就救吧。”
“初云初云,果然是好姑娘!”垚冰笑了,心疼之余,怜惜更如潮涌生,如果不是事态紧急,他会冲动地拥她人怀。
话才落下,身形一晃,他已到了头人身旁,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垚冰拈在指上的银针已准确无误地插入几处要穴。
“喂!你干什么?”萨满离得最近,立刻跑来阻止。
垚冰手指轻轻一拂,制住了他的行动,彬彬有礼的笑眯了眼:“别生气、别生气,我垚某人不会抢了你的风采,待会儿你要怎么跳都可以,就是先让我接好头人的断骨。”
“哪位大哥行行好,帮个忙找几根细柴和粗绳来?”他伸手摸到头人断骨之处,利落巧妙地对准接好。
原本,眼见这场突发情况,大伙儿全都愣住了,一听他这么说,才有几人做了反应和行动。
他以细柴架在伤处,再用粗绳绑紧,使断骨得以固定。再三审视后垚冰满意地微微点了头:“嗯……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再撤下银针,对头人说:“现在不会那么痛了,银针我就收回喽!”
就在众人屏着气息的睽睽目光下,他气定神闲地穿过人群,回到初云的面前,旁若无人地直冲着她笑。“走走走,天就快暗了,垚某人的五脏庙又在喊饿了!咱们去找吃的吧!”
哼,以为摆张笑脸,她就得买他的帐么?老套无用啦!自始至终,初云都是寒着小脸,横了他该死的笑容一眼,啥话也没说,转头就大步离去。
“喂喂喂!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