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咯——咯”声音还是不断响着。始作俑者,既不是他,当然就是那位小姑娘了。
她的人就趴在离他数步远的草地上,本就纤瘦的身子现在这么一蜷缩,远远看来,倒像只独自在草原迷路的小羊儿。
垚冰轻步过去,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你啊,冷成这样,也不靠过来窝着取暖么?”那个“咯——咯”的声音,正是从她贝齿间蹭出来的。
垂埋向身体的螓首没有任何动静,显然她还在睡寐中。
“真要冻坏了身子,我垚某人岂非要抱着内疚过一辈子?”垚冰轻轻抚了抚她的发,微微一笑,半戏滤地笑叹道。
这小姑娘呀,人确实聪明,说话率真得可爱,骨子虽硬但又非蛮横,该坚持的原则,她守;而沦于妄执的,若能以理服她,她也能接受。瞧那只烤羊的下场——能吃食的部分全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就是最好的见证。
垚冰轻轻拍出她夹缩在胸前的小手,将它揣在自己掌中,然后潜心开始运动元功。
片刻后,当他终于看见她寒青的小脸恢复红润、冻得紧蹩的眉头缓缓舒开之后,略有疲态的俊逸面容也浮出安心的笑。
只是——唉唉唉,遥夜未央,他还不能休息啊!
※ ※ ※
晤?怎么……地面好像在跳动?
脑袋还有些昏沉,刚开始,初云还没挂心,但到了后来,那感觉越来越明显,蓦地有个念头闪过,惊得她立刻睁开了眼。
已是黎明了——眼见微明的天光,叹了口气,看来,她的揣想大概八九不离十了。
“唔?”初云正想去叫偷羊贼一起逃命时,赫然发现他不知何时近了她的身,更可恶的是,还紧扣着她的右手不放,使力要抽回,偏偏两人相握的手像是吸黏住了,就是分不开!
隆——隆隆——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厉害了……她知道那代表什么。
“喂!你醒醒啊!”初云急声唤他,一边用左手推摇,一边不断加重抽回右手的力道。
这该死的偷羊贼竟然半点反应也没有?
“快醒醒啊!”她心底着慌,却没发现他的额角微微沁出了冷汗。“别贪睡了,再睡,你就没命啦!”
突然,像水闸猛地打开,往后的劲力让初云踉跄退了数步,险些跌倒;不过,无论如何她总算救回自己的右手了。
在这同时,地面震动已经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了……可,这偷羊贼怎么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要不要带他走?”瞅着闭目的他,初云喃喃自问。
这人与她既非亲又非故,就算他真被成群狂奔的野马踩成肉泥,也只有自认倒霉的份儿,怨不得她,更何况,她已经尽了提醒之力了。她自个儿的一条小命,可是要好好保管,将来才能到东边去啊——想到这儿,圆溜的眸子飞快扫了他一眼,她决定自求生路、逃命去啦!
“再见啰!”说了不够,初云还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脑袋念头一转,发觉这句话说得不大全,赶忙修正补充道:“唔……我是说,希望咱们两‘人’可以再见,如果不能,那就算了,你不必勉强自己来找我,早早投胎去吧!”
隆隆的巨大声响越来越靠近,她再不走,就得陪他同作马蹄下的肉泥了。初云给了这偷羊贼最后的深深一瞬,然后——跑哇!
跑了几步,脚却自己停下来了。初云立在当场,心乱得像是草原上没走向的狂风,不知为什么,就是放不下那个僵在原地的偷羊贼……
“可恶可恶!”初云重重跺了一脚,她气自己,却还是重了回去,“这笔帐,全算在那个偷羊贼的头上!”
再回去,那偷羊贼竟然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隆隆之声却是越来越逼近。
初云再无犹豫,两手抓着他的上臂,拼命往外拖。
啧啧啧……从没想过拖拉一个大男人竟是如此费力的事,才没几步,就让她不住喘气,但这还不打紧,更让她心慌的是——这样下去,根本来不及逃!
“怎么办?”初云喃喃自问。然而,得到的回响只有狂乱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喘息声。
难道,眼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不是自己逃命,就是和他一起成为野马蹄下的肉泥?
“对了!有法子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紊乱的思绪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登时灿亮了她的水灵大眼。
于是,初云想也不想,就往他伟岸的身躯趴了上去,先将他的双手交握,固定在她的后腰心,再搂紧了他的颈项,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尽力翻滚。
翻呀滚、滚呀翻,他和她两个人、两条命,就和这群野马赌上了!
※ ※ ※
“喂……”初云有气无力地轻喊,翻滚停了。命也确定抢回来了,但眼前不断冒出晶晶亮亮的星点,让她的小脑袋晕得发胀。
“喂——”管不得头有多昏,她勉强自己加大音量再喊,身上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她动弹不得,只能定定躺在这里。
想不到,翻滚到了后来,祸是躲过了,但到她人在下头的时候,却已经力量用尽,再不能将他扳倒在下,于是落得现在这种下场。
“喂喂!”千金难买早知道,万般无奈想不到,看他没有半点反应,初云再也忍不住地爆出狂吼:“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个时候,趴在她身上的大男人终于微微动了动,但万万没想到的是,紧接下来,他的反应竟然是——一口红滋滋的鲜血!
热烘烘的液体从他的口中喷出,直直落在她的颈间,烧灼了她的细肤。
“我垚某人没什么缺点,偏偏就是睡了以后跟死了没两样……”他先前的玩笑话倏地钻进她的脑袋,惹得初云背脊生凉、头皮发冷,急急放声大叫:“喂喂喂!你怎么了?快醒醒!”
老天,她可不想眼睁睁看着身上温热的活人变成冰冷的尸体啊……
第二章
是她,那个小姑娘,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忍着胸口翻涌的乱息,垚冰缓缓睁开了眼。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才刚有了意识,他就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小姑娘竟然在他的身下,这姿势……未免……太暖昧了吧?
“你还不快先起来?”初云没好气地瞪着他。这偷羊贼干么用这么惊骇的语气呀?好像是她占他便宜似地。
垚冰全身无力,只得往旁边翻了,与她并躺着,“倒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真不知道?”不会吧?他是装死还是装笨?
“我只记得,有人突然不断用力摇我的身体。”垚冰侧过头,紧盯着肇事者。就是这样,他才会在运功时走岔了气。
“原来你知道我在摇你?”初云的脸沉了下去,不满地说,“那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这小姑娘不是练武之人,当真不明白那时他正运功助她御寒,这过程是禁不起半分打扰的。她的这一摇,可害惨了他。
“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垚冰心底大叹无奈,却又不能责怪她,“总之,后来发生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
见他说得真诚,似乎不是作假,初云沉吟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勉强消了气:“好吧,我就姑且相信你一次。”
“姑娘大恩大德,垚某人感激不尽。”他挑起剑眉,轻轻笑了,这小姑娘好恶分明,但还算讲理,“那……到底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以前,我听阿娘说过,天快亮的时候,常常会在大草原上看到成群的野马狂奔,今天,咱们遇上了。”初云想想,决定轻描淡写带过。这种人情,她不想卖。
听她现在说得简单,但当时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要带着一个无法行动的大男人逃命,想必是生死一瞬、惊险万分,尤其,她的个头是这么的小。
垚冰深深瞅着近在飓尺的容颜,胸口蓦地一动,目光竟像定着了似地,怎么也离不开。
“喂!你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这偷羊贼怎么突然沉默了?还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瞧,一阵羞涩漫上了心,初云忍不住娇嗔。
“我看,当然是因为好看喽!”瞧她粉嫩的小脸窜上鲜红,那模样可爱得让他绽了个舒朗的笑。
“什么啊!说话颠三倒四的,我听不懂啦!”初云嘴里嚷嚷,翻了个身就把他丢在背后。
事实上,他的话,她哪会听不懂呢?他可是在赞她呢……只是,这会儿,脸烧得这么厉害,肯定是全红透了……
垚冰看着她的反应,心里觉得有趣,也不戳破,倒是有个念头慢慢成形:“姑娘,你说刚刚咱们差点被野马群踩扁?”
“嗯。”
“那好极了!要是捉了匹野马回去,能不能抵只羊儿?”
闻言,初云惊诧地又将身子翻了回来,眸底净是不可思议:“那些野马早就不知跑到哪去了,怎么追得上?”
“总会有法子。”对她眨了眨眼,似乎胸有成竹,“不过,得先让我休息一会儿。”
啥?若真要追野马还不立刻出发,竟然要先休息?这人敢情是疯啦?
小姑娘在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垚冰看了好玩,也不解释,手却往她眼前伸去。
“你……你做什么?”她反射地闭上了眼。
“很好,就是这样!”垚冰嘿嘿笑了两声,“我就是要你也睡一会儿,等会儿才有力气一块儿捉马儿呀!”
“啊!我可不想陪你疯。”不理会他的话,初云径自抬起了睫,却发现那偷羊贼已经合了眼,唇角还微微扬着,一副享受好眠的样子。
日头在东方地平线慢慢升起,草原的风拂过云鬓,轻轻撩起几络发丝,睡意轻悄悄地袭来,直到她的眼皮软软垂盖了下去……
※ ※ ※
风刮得紧,初云本能地朝可以遮挡的地方偎去。
唔……不错不错,这个屏障还热热的咧,舒服的感觉,让她更往里头钻去。
垚冰微微苦笑,俯首瞧了眼怀中的姑娘,粉颊正无意识地蹭着他的胸膛,软香在抱,真是甜蜜得很哪!
又过了会儿,她的手脚似要动作,料想是快醒转了,基于安全考量,他连忙开口道:“小心,别乱动,摔下去就糟了。”
“唔?什么?”听到声音,初云揉了揉眼,这才自睡梦中醒来。
“手抓好!”
待神智完全清醒,她赫然发现自己的手挂在他的颈项上,腰间则被他的臂膀盘踞,再看四周,不禁睁大了眸子惊呼:“老天!这是在……飞么?”
“差不多啦。”垚冰朗声回答,点草突进的绝顶轻功丝毫不怠慢。“要追野马,当然得比它们更快喽!”
“真的……像是飞的一样……”她仍旧不敢相信,自顾自地喃喃道。
起先,还有些惊惧,但片刻习惯后,初云甚至微微抬起小脸,仰望蓝澄澄的天,这种穿风飞翔的感觉,比骑马奔驰还畅快淋漓!
“真好呀……”檀口情不自禁逸出了轻叹。
听见她的叹息,垚冰的嘴角悄悄绽了个舒爽的角度,“姑娘是在赞我么?那,垚某人就不客气收下啦!”
“谁在赞你啊,你想太多了。”初云收回放远的目光,瞟了他一眼。
冷水当头泼下,他长叹了口气:“唉唉唉,我还以为姑娘冰雪聪明,看得出垚某人的功力非凡。”
“我是不够冰雪聪明,但……”她冒险松了只手,硬是在他额边敲了一记爆采,“还听得懂你这句话是在损我。”
现在拿她束手无策的垚冰,只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不对哦?!初云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问道:“你行么?之前,你……你还吐了血……”她的小命,要留着到东边去呢!
“放心,虽然我缺钱缺米缺老婆,但肚里的血多得很,吐那一点,不算什么!”经过刚刚的运功自疗,应该没有问题。“谢谢姑娘关心喽!”
“关心?”她立刻否认,“谁关心你啦?你我可没半点关系,我只是不想跌断脖子。”
垚冰暗暗叹了口气,这小姑娘总是不许人家说关心,那他还是别说吧,于是轻描淡写地另找了话头:“咱们应该决追到了。”
“你怎么知道?”
“看下头的草和泥土喽!”剑眉一挑,他理所当然地说。
听他这么说,初云不禁向下看,确实——草和泥土遭践踏的痕迹越来越深、乱象越来越明显。
※ ※ ※
最后,他们在风沙河附近停了下来,因为“猎物”就在这里歇息。
两人并肩伏在草地上,垚冰用手肘轻轻向她推了推,问道:“依你瞧,该选哪匹下手?”
“中间那匹红鬃马。”水灵的眼紧紧盯着前方,她抑低了声回答,“咱们都说红鬃马和血一样珍贵,若真逮着了红鬃马送给头人,肯定成!”
“好,听你的。”
“唉,等等!”看他准备动手,初云连忙拉住,“你还没说要怎么进行呢!”
“你……”垚冰本来已经要采取行动了,对她的阻拦相当讶异。难不成小姑娘也要参与?
她看出他的惊诧,明眸一灿,柳眉一动,清朗笑道:“说好了一起行动,没理由危险你扛,而我在这里等。”
“好姑娘!”眼前的姑娘不仅骨头硬,胆量也够,令他不禁脱口赞了句,而后便详细向她解释全盘计划。
初云边听边颔首,同时也发表她的看法:“单是这样不够,照我的想法,得有人驯了它,这才有用。”
“驯野马?这太危险了。”他摇摇头。
“我来做,你就不危险啦!”
“傻瓜!”垚冰在她发顶拍了下,轻斥道,“我不危险,但你危险啊!”
他……是在关心她么?自从阿娘离开之后,好像再没人用这么担心的眼神看着她、用这么担心的语气对她说话。
蓦地有股热酸钻进鼻腔、直冲眼眶,初云硬是压了下来,摆出了笑脸:“既然是在草原讨生活,咱们族里男女老幼骑马的工夫可都是一等一呢!”
垚冰敛眉,沉吟着。
“没问题啦!”初云眨了眨眼,“信不信我?”
深深瞅着她,半晌,他郑重地说道:“信!所以请你也相信,无论如何,我会护着你、守着你,绝不丢下你、绝不让你受伤!”
“什么?”反倒是她怔愣住了。他说,要护着她、守着她——没听错吧?
“没事没事!”她满脸困惑的可爱模样,惹得垚冰轻笑,“准备好了么?我要送你过去喽——用飞的!”
音末才落,他就一把揽住她的纤腰,足尖微点草尖,即如燕子穿帘般瞬间飞渡,且在适当距离捏好力道,一个推送,让初云成功地落在马背上。
陡然感到有人在背,红鬃马立时蹬跳了起来,前二足、后二足轮流踢抬,上头的初云随着它的动作,身子猛地前滑又倏地后倒,险象环生!
红鬃马的躁动,更引起其他野马的焦虑,有的开始没目标地狂奔、有的则开始原地踢踏,尘沙飞扬、水花四溅,场面陷入一片混乱!
面对这个情况,凭着灵敏的反应和敏捷的身手,垚冰倒还应付自如。事实上,有更多时候,他深锐的目光停驻在红鬃马上那纤瘦的身影上。
只见她整个人几乎趴在马背上,手依垂着两侧马身,如此看似危险,实则和马相当贴近,反而不易被颠抛落地。
说这小姑娘够胆量,不如说她‘胆识过人“!
红鬃马发现这样无法甩开背上的重量,于是向前疾驰;垚冰毫不犹豫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他说过的,绝不丢下她。绝不让她受伤!
就在此时,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清亮得像是草原上方的无垠蓝天,正不疾不徐地唱着——“草青青,马儿跑向天的边,风追着哟!甜蜜蜜,阿哥就要会情妹,心急着哟!天苍苍,羊儿停在草的边,云停着哟!笑盈盈,情妹等着哥来会,眼望着哟!
是她在……唱歌?咳咳,真是好兴致呀!
红鬃马跑着,垚冰奔着,当歌反复唱了几遍之后,慢慢地,两方的速度都慢了下来——最后,红鬃马降了!
它停下奔蹄猛喘气,他停下脚步忙抹汗,她停下歌声坐直身。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初云轻抚着红鬃马喃喃道,连她自个儿也觉得不可思议呀!
“好姑娘,别怀疑,你确实做到了!”
她一个翻身利落下马,没想到双脚落地却是无力,身子跟着就要软倒……
“小心——”垚冰及时扶搭住。
“我没事。”雪颊一红,尴尬地笑了笑,说:“只是有些腿软,撑了这么久,觉得身子像结了冰似的,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