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看见了,就跟老子有关。”
“你今日定要阻我?”
“不,”闵友意摇头,“老子不阻你,我只是帮长孙姑娘。”
贝兰孙蹙起眉头,对他的厚此薄彼非常不满意:凭什么对他就称“老子”,对长孙姑娘就称“我”?看来,他要帮这只武林花蝴蝶洗洗嘴巴。
思此,贝兰孙冷道:“你若助她,休怪我不客气。”
气字音吐,白光过电,弦月般的身影飘忽闪烁,凌厉中夹着冰刃的掌风如巨浪涌波,直冲闵友意面门。闵友意身形不动,斜斜勾起唇角,双掌左推右收,翻合转拍,斜划横扫,似凌空切物般,将迎面而来的冰刃掌风化为一道道细碎的残劲,无力伤人。
两人劲气相撞,相切,相抵,一时间,崖上沙石乱飞,罡气荡射,一颗碎石很不巧地射向闵友意身后的女子。当他回身欲救时,却瞧见原本呆立不动的长孙小妹突然蹲下身,不知从地上拾起什么来。在她蹲下的弹指一刹,那颗石子正好飞过头顶。
“……”闵友意吊起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深藏不露,果然是深藏不露。
贝兰孙冷眼瞧着这一幕,倒也未趁闵友意转身时出手偷袭,只道:“看来,四成功力是小瞧你了,闵友意。”
“客气了,‘攀花折柳手’是老子最近新创的武功,练得不熟,对付你绰绰有余。”杏花眼轻挑一扬,无意中挑出几片主人不知的孟浪风情,那孟浪之中,又似乎夹了些许郁闷。
第二章 驻马蝶恋花(5)
没错,他的确在郁闷。如果贝兰孙知道他此刻所思所想,不知会不会吐血。
他——想——哭!
本来,“攀花折柳手”是他两个月前自创出来、用以讨女子欢心的武功。顾名思义嘛,攀花、折柳,每一招要落在花、柳之上才算成功,刚才那招“解罗裳”,是攀花折柳的精髓所在,本是用轻柔的劲气将美人的罗衣割裂而不伤美人身,遥想,酒酣之时,看着片片罗纱滑地,美人玉泽肌肤慢慢展露,是何等快意之事……如今,“解罗裳”却被用来切割贝兰孙的掌风,想来……想来……他好亏。
“绰绰有余?”贝兰孙不怒反笑,白袍无风自动,袖尾飘起,双掌半举在胸口,或对,或拍,或转,或移,一时罡气四溢,正应了那句“清风随手生,皓月当胸现”。
又是一掌击出——风、鸣、雷、动!
风刃犀利,闵友意回身相击,下盘沉稳,两人双掌隔空相对,罡气四散,仿佛无形之中奔入天宫的斗牛,犄角相抵,进退维谷,难移分毫。
突然,贝兰孙的脚尖轻轻向前一踏,罡气迅速膨胀,激得空气隐隐作响,似两龙相斗,龙鸣盘空,其中一股罡气绕过闵友意,直冲悬崖而去,闵友意初时未留意,直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呀”,他心中一跳,暗叫不好。
左脚飞快在地面一踏,一道劲气贴地疾走,扰乱贝兰孙的罡气,他借机回身,收入眼中的一幕正巧是鹅黄袖影的消失。
该死!闵友意神色一敛,向崖边冲去,贝兰孙紧随其后,极目处,但见一朵鹅黄在云雾间绽放。
崖高千仞,掉下去,必死无疑。
“你跟她有仇?”
“无仇。”
“有恨?”
“无恨。”
两问两答,只在须臾。
“北池雪莲,老子的轻功绝对胜过你。”杏花眼凝流一转,风情自现。
说话的同时,闵友意解下垂边染紫的腰带,“你”字音落,他足尖一点,一旋,身形旋空而起,天风吹袍,衣袂飘绕,如披云出洞的幽龙,拔高五丈后,刹那间,空中划过一抹浅紫电光,仿佛牧野而回的天马,直落团团云雾之间。
张口欲呼,贝兰孙有一刹的怔忡。
他,竟然自己跳了下去,只为救落崖的长孙姑娘?
闵友意……闵友意……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崖边,清寒莹骨的身姿缓缓蹲下,俊冷容颜无喜无怒,盯着崖间白云,一双眸子竟定定地移不开。 相传,他很花心,相传,他所爱的女子皆为他神魂颠倒,但最后嫁的人却不是他,相传,他宁可女子负他,也不愿他负女子,相传,与他相恋的女子,或家门或师门,皆与他为敌……
为女人跳崖……哼,也只有闵友意才做得出来。
盯着无声无息的山崖又过了片刻,白弦身影慢慢站起,山风入袖,吹得白衣鼓动,白龙若飞。
也许他应该下山找人?一念闪过,贝兰孙眉心皱起,举步离崖。
她会死……吗?
千金难买早知道,她不是诸葛亮,若知道这次出门会落崖,也许会尸骨无存,她宁可不出门……迟了迟了呀,待会落地会不会很痛?是脑袋先着地还是脚先着地?她这样子,只怕是背先着地,然后脑袋开花……
有声音……在耳中鼓荡……
什么声音……
两手捂住耳朵,女子贝玉般的牙齿轻轻咬住下唇,视线慢慢清晰。
初坠时,脑中一片空白,仿佛闯入一片虚空之境,片刻后,呼呼风声传入耳,心跳开始加快。如今,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如隆隆雷音,似乎在胸口跳动,又似乎在耳朵里跳动,越来越响,仿佛不堪忍受这副身体的束缚,意欲破体而出……
眸中突然闪过一道黑影,惊鸿照影,在黑瞳里放大。
云雾飘摇,天空很蓝,只是,那飞速放大的人影是……当然,她不会笨到认为那是一只长着细长胳膊的大鸟,只不过……
第二章 驻马蝶恋花(6)
“啊——”讶呼在喉间徘徊,她隐约瞥见一条长长的黑影飞射过来,腰间一紧,下落的风似乎因什么东西停滞了……别怪她语无伦次,只那须臾之间,她已被卷入一方令人心安的胸怀。
“抱紧!”
一道轻吼在耳畔响起,她直觉地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两手在腰后紧紧扣住。
天空的蓝色、云朵的白色,树木的苍翠,崖石的灰白……所有颜色混合在一起,像旋转的彩色陀螺,一片朦胧,她眸中能看清的,是几乎与她贴在一起的脸。
他叫……闵友意……吧?
她第一次与亲人之外的男子如此接近,脸有点红,尽管知道不能这么抱着他,可……性命要紧啊,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的腰……他的腰……纤臂在他腰间紧了紧,待她意识到自己做过什么后,颊上瞬时飞起红云,好在落势迅疾,大风将脸上的红霞吹散开。
他的腰……呀,别想别想……
他的腰……嗯,女儿家不能想男人的腰……
他的腰……念头转了转,终究还是绕回圈于两臂之间的腰肢上。他的腰……细瘦而不失坚韧,隔衣远观,与大哥二哥没什么区别,如此贴近,只让她觉得“我见青山多妩媚”便是为他而吟。
手滑了滑,扣得更紧了些。
他一只手揽在她腰后,两人的腰上缠着一条白色带子,飘起的边沿有一抹浅浅的紫,将身躯密密贴合在一起,似乎,他怕她摔下去。
据说习武之人在运功或打斗时,是不能惊扰的,若一不留神惊扰了他们,会走火入魔。他会不会觉得她是他的累赘……呀?没花太多时间去想,她决定聪明地不开口,一双濯亮的黑眸却目不转睛,盯他不移,甚至浮上些许新奇——不是她有恃无恐,只是,在“吾命休矣”的念头消失之后,心情一松,便好奇起来。
他的头发不若大哥和二哥那般用巾冠束起,而是不受束缚。他脑后的头发颇长,而额边、颊边的头发又碎又短,在风中凌乱飞舞,露出总被垂发掩去的眼角。虽然听说他是武林花蝴蝶,那双眼角也的确如工笔勾描的那般,绘出斜斜上飞之妩媚,但没有妖冶感。
凝视着这双眼睛,仿佛看见满天飞舞的白色杏花,而如云似霰的杏白瓣雨中又夹着点点猩红、水红的瓣,最后,红白相间的花瓣落入一汪碧泉,令人逐之,望之,叹之,却捉摸不得。
抱着他的腰,能感到衣下肌肉的纠动。他在山崖凸出的崖石上点了几脚,突然皱起眉头,她想,大概是找不到踏脚的地方。突然,勾起一边唇角,他将空出的左手直往岩壁上插去,无奈落势疾迅,五指在岩石上生生拖出五条细长的凹痕,夹着斑斑血迹……
好痛……
若是武林中人,看到五条凹痕一定会惊骇闵友意的功力有多深,年纪轻轻已到如此境地,放眼江湖,几人能敌?但她想不到这些,只感到脸上麻麻的,仿佛他手上的伤从两人贴合的身躯传到她身上。 眸子注视他,却发现他的表情没变化,似乎五指插入岩石的不是他,流血的、痛的人也不是他。
眼前天地骤然旋转,蓝天入眼,她只瞧到他从岩石上抽回带血的五指,向下拍去一掌。耳中传来轰鸣,天地又是一旋,两眼昏花之际,两脚落地。
她悄悄抬起脚尖,踩了踩……
软的,不像石头,莫非是他的脚?慌忙低头,却发现两人的腰上还缠着他的腰带。腼腆抬眸,正好对上他松了一口气的眼。
“呃……”
她尚未开口,他已体贴地察觉到两人过密的身姿,手腕一震,腰带松开。未受伤的手又一震,腰带如灵蛇盘缠,转眼绕回他的腰间,浅浅的染紫仿若蛇头,乖乖栖落在他身侧,偶尔风动,袅袅掀一掀。
她原地未动,倒是他退后一大大大大……步。
眸珠轻垂,粉唇抿起。
不可否认,这让她受到不太严重但很有分量的小小打击。男女授受不亲,要退也应该是她退……的呀!
第二章 驻马蝶恋花(7)
不明白心头为何突然涌现沉闷不快,她无暇细思,眸光流转,环顾四周,才发现落入一处开阔的山谷,远远一道清溪,不知流向何方,在她脚后,有一个巨大的坑洞,颜色深黝的泥土沙石散布在坑边,明显被人新翻出来不久。
一念闪过脑海,她将坑洞与方才在半空中听到的轰鸣联想起来,又忆起落地之前,尽管天呀地呀都在眼里转,身体却的的确确感觉到拔高了数仗,然后才是落地。
这坑……
这坑……
这个……大坑……
脑中闪过“莫非是”、“可能是”、“也许是”、“估计是”开头的句子,最后,却是轻轻一喃:“鸢飞戾天,鱼跃潜渊。”
闵友意坐在石上静静平息用力过猛而略显浊乱的内息,片刻后,杏花眼凝向坑边发呆的女子,“长孙姑娘,明知掌风袭向你,你就不知道躲一躲,避一避?”
在半空用腰带揽过她时,他瞧得仔细,未见她有惊惶之意,神闲意定,定得让他怀疑自己跳下来救人是不是多此一举。直到抱住她,他才发现她全无内息,呼吸凌乱,如此跌下山崖,必死无疑。
“啊,我不知道……”
不……不知道?他抽抽嘴角,肠子开始发绞。
试问:拳脚相对时,攻击者会提前警告你吗?
从坑上收回视线,她走到他身边,偷偷瞥窥:一双蝶翅杏花眼,眉色斜飞,垂于额角的散发掩去眉尾,平添一抹无情春色的妩媚,鼻子高高挺挺,唇线拉直,表情似乎在……生气?
注意到他指上的血迹,她回神低语:“你的伤口要清洗……吧!”
他看看血迹狼狈的手,不以为意,她却早已提着裙儿跑到溪边,从腰间抽出一块帕子,在溪水里揉揉荡荡,清洗片刻后,就这么湿淋淋地提到他手边。
不说话,乌溜溜的瞳子瞧瞧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又瞧瞧他的手……
杏花眼勾向似乎手足无措的女子,终于,将手伸了过去。
无声一笑,她提起鹅黄裙裾,欢快地坐到他身边的岩石上,捧着他的手开始清理血迹。只是,那过于欢快的表情让人心生疑窦,心神不宁。
手上的血迹看上去恐怖,但受伤重或不重他自有分寸,手指仅是磨破表皮,既没伤筋也没断骨,随便在溪水里洗洗便可,只是看在她“欢快地”为他清洗伤口的盛情之下,他不忍推辞。
“谢谢。”她专注地将指尖的血迹拭净。
闵友意眼神一闪,突问:“长孙姑娘,你说不知道,什么意思?”
“……”
“刚才那颗石子,你不是躲得很好吗?”
“……”
“长孙姑娘,如果你落崖只是为引诱贝兰孙跳下来,真是抱歉,跳下来的是我。”
“不……”
“不什么?”
溜乌大眼抬起,她小心翼翼瞅他一眼,轻道:“我不会武功,不知道什么掌风。”
“……”表情一怔,他吞下口水,“不会武功,遇到危险,总会躲吧。”
“……”
“你连躲也不会?”他觉得肚里的肠子开始打结。
“……”
“没想过躲开?”他的肠子开始悔青。
“……”
“……”
“我……没反应过来……嘛!”
“……”
她垂下头,将沾血的丝帕放在脚边,从腰间口袋取出另一条为他包扎。
闵友意看看天,一时不明白他跳下崖到底为了什么。看不得女儿家受委屈?还是说了轻功胜过贝兰孙就一定胜过他?他素来风流,对这类问题也无心多想,盯着她认真包扎的侧脸,心头一软,笑道:“在下还不知如何称呼长孙姑娘。”
“淹。”她浅浅一笑,将丝帕在他手指头上系出一个花结。
霎时,若淬入冰晶般的濯石黑眸倏地一抬,戾芒如天际飞鸿的掠影,一闪而过。他眯起眼,危险十足地轻问:“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二章 驻马蝶恋花(8)
“淹……”她又抽出一条丝帕,包扎之余,分心答道,“我叫长孙淹……呀!”
“轻烟的烟?”
摇头。
“潋滟的滟?”
摇头,系花结。
眸中利芒淡去些许,他再问:“胭脂的胭?”
摇头。
“妍丽的妍?”
她奇怪地瞥他一眼,摇头。
“嫣然一笑的嫣?”开始磨牙,语有恨意。
“不是,”她鼓起腮颊,“我叫长孙淹,水奄淹。”
“……是那个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的淹?”
终于,左右摇晃的头有了上下移动的机会。
他突然沉默起来,眉头深锁,不知想什么。就在她猜测莫不是自己的包扎让他吃痛时,他蓦地大叫:“好名字。淹……淹儿……”
“……”很普通啊,哪里好?她聪明地选择闭嘴。
“你怎会惹到贝兰孙?”
“因为……他要长孙家为他绣红袍嫁衣,我不愿意……嘛,爹拒绝了,他不甘心,整天威胁我爹,如果不为他绣红袍嫁衣,后果自负。我不愿意绣……嘛,正巧二哥要送嫁衣去浣溪山庄,我便央求二哥带我离家避避风头。本想着他瞧我不在,家中无人绣衣,便会自行离去,没想到他一路跟着。二哥和木奴现在一定落在他手里了……吧。”
“为何不愿?”反正是挣钱。他不明白,轻拢眉头,“你不愿绣,长孙家其他人也可以绣啊?”
“不愿就是不愿……嘛!”垂眸盯着脚尖,她不愿过多解释。
闵友意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她的尾音词总是和句子分开,如果不耐心听完,是听不出她这一句话是疑问还是肯定。
末了,她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温温道:“贝兰孙……他很厉害……吗?”
他两眼一眯,张口结舌。
该怎么答她?
告诉她——当今武林,虽有南盟主北盟主,大小帮派无数,俊杰豪侠成群,但最不能惹的却是有着“四方花”之称的四人。武功出神入化,是惹不起这四人的原因之一。其次,这四人背后分别有着各自强大的财力、武力支柱,分居四方,如今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傲视群雄的武功,富可敌国的财力,为四人渲染了一层神秘莫测的色彩,被人们津津乐道。加上传说中四人超凡越圣的绝色容姿,有江湖好事者以四人各自特色冠以雅称,并为“四方花”——东庭蔷薇,南堂郁金,北池雪莲,西谷百合。
因这四人皆为七尺男儿,他们喜不喜欢以花为雅,没人知道,但至少,好事者的脑袋至今还在他们的脖子上……
他半天不答,她忆起悬崖之上他曾说过的话,歪头不耻下问:“你刚才称他‘北池雪莲’,这是不是他的江湖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