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他卷着头发向怀里拉,昙无意挣扎,直到身子侧倾成无法端坐的角度后,他歪身一倒,不意外地与某人撞个正着。
闷哼之后,某蝴蝶咬牙,“喂,老子有伤。”
“死不了。”
“你离老子远点。”
“是你拉我过来的。”
“……你说我尊来了?”
昙动动身子,神色一正,“我尊的脾气你知道,越是不可能,他就越要赢。不过……”他拍拍闵友意的肩,“如你所说,还早,明天是五月一日,我们还有三十天。友意,这次胜负几率如何?”
闵友意未答他,眼睛盯着对面的砖墙,若有所思。
“窟里很好奇,你这次怎么还没动静?”昙用手按按他中掌的胸口,寻思片刻,又将手搭上他的脉腕。拈脉细切,指尖遽然感到一下短促的异跳,他凝眉。
咦,脉相这么奇怪……缓缓离开被自己当成棉被的胸膛,昙一手拈脉,一手捂唇,皱眉沉思。
“谁说老子没动静。”闵友意欲抽回手,却因腕间异常的坚持而顿住。再抽,还是不放。无奈,他瞪向昙,却不想迎上两道含趣的视线,那趣味令他火大,“老子只是真气岔位。”
“不止,”昙慢慢贴近他,直到两张俊脸眼对眼,鼻对鼻,他才缓缓开口,“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脸色很差,警敏感失常,双眼无神,脉相紊乱,只有嘴唇的一点血色勉强算得上是整张脸上最正常的地方。”
“……鼻子呢?”
“你又不是狗,那么在乎鼻子干吗?”
“……”
“友意,你这次受伤……不轻。”
“走火入魔?”
昙摇头,手指顺着他的脸向下游走,蜻蜓点水般掠过喉结,飘过衣襟,掌心慢慢展开,最后贴在跳动的胸口上,弯起的唇角仿佛初一夜空的上弦月。他一字一字,说得非常慢:“不,不是走火入魔,要不要……我为你医治?”
“庸医!”这就是闵蝴蝶的回答。
“当真不要我医?”
闵友意翻个白眼,一点也不介意两人暧昧的姿势,仅撇了撇嘴,“你只会把人医死。”
“那你以后别、求、我。”昙收了笑弦,眼底的戏谑却不减分毫。
“老子绝对不、会、求、你治病。”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若求了呢?”
“求?”闵友意抬起光洁的下巴,俊容绽笑,魅色立现。此时,只要他开口说话,两人的唇将不可避免地贴触在一起,而他——微笑,唇动,语如微风,“如果老子求你治病,老子就给你端茶倒水一个月。”
“当真?”昙的声音亦是轻若苇絮。
“当真。”
两人默默注视彼此,仿佛天地之间一片空旷,只有那句誓言在遥远处回荡……昙突然转看紧闭的木门,“我想,有寂灭作证,你不会反悔。”
门外传来两声短促的笑声,似强忍了笑意。
闵友意放开昙,视线转向木门,“进来。”
推门,走入两名男子,一人是寂灭子,另一名是随昙一同前来的厌世窟侍座——无忧子。
“见过夜多窟主。”无忧子恭恭敬敬垂下头。因七破窟有窟主七名,侍座七名,遇上窟主们齐齐一堂,各窟部众皆以全称敬唤众窟主,以示区别。
无忧子虽垂看地面,状似恭敬,可脸上的笑却一点恭敬的意思也没有。闵友意不以为意,示意两人坐下,向寂灭子询问近日的事态变化,诸如——丑相与贝锦倩相谈甚欢,有台天天在遥池宫里念经讲故事,诸如——宝马镇内商贾的来来去去,遥池宫与某些商人的生意往来,诸如——陌生脸孔的江湖人越来越多,“锦鳞四少”跑进长白山探险,现在还没回来……
听着寂灭子不比念经差多少的声音,闵友意不见一丝不耐,他微曲四指,大拇指翘起,托着下巴,静静聆听,素来春意灿烂的眸中仍有一丝朦胧。间或,他打断,询问,简单下了几个命令后,一时又陷入恍惚。
第十章 剔银定风波(4)
昙并无离开之意,趁寂灭子“念经”,他从腰边取下一个不惹眼的灰色小布袋,从里面倒出数包五颜六色的小东西,若仔细看,能分辨出那是由各色蜡纸包成的小方块。
“紫色……不好,红色……不好,嗯……”挑挑挑,他挑中绿纸小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撮茶叶。
早在他挑挑捡捡时,无忧子已将桌上的瓷壶圈在两掌之间。待他满意地挑中绿纸包、打开,无忧子的手正好放开瓷壶。
揭开壶盖,白气袅娜。昙将茶叶倒入壶中,端起瓷壶摇了摇,一抹异香霎时弥漫室内,清香馥郁。 “什么茶?”闵友意问得极淡。这淡,意味着他对有没有回答并不介意。
“眉绿。”一杯送上。
含笑接过,闵友意放在鼻下轻嗅。
但凡新鲜茶叶炒制之后,成品都变为深绿或灰黑,“眉绿”却不是,它的鲜叶向阳的一面是绿色,背阴的一面是红色,晒炒之后,叶背的红色变淡,叶面的绿色却保持不变,且每一片茶叶弯曲有度,仿佛七八岁童子的小眉毛,故而得名。
“眉绿”不算茶中罕品,但庸医炒制的“眉绿”却是罕品中的罕品。七破窟里,只有庸医闲时没事才会炒炒茶、磨磨毒药,偏偏出自他手的茶叶香味独特,深得玄十三喜爱。庸医每次制茶都不会多,拳头大小的瓷瓶,每种茶两瓶,一瓶给玄十三,一瓶给众窟主品尝。庸医的茶,一般人还尝不得……
“寂灭。”另一杯送上。
寂灭子受宠若惊,双手端过小瓷杯,差点热泪盈眶。啊,厌世窟主亲手为他倒茶……只不过……还是……清清嗓,他垂眸,“谢厌世窟主,待赛事了结之后,属下再喝不迟。”
这杯茶,他想喝的,可……凡喝过厌世窟主泡的茶,部众们要么拉肚子拉到两腿发软两眼发昏,直接从肉骨头变成骨头,要么,便像醉酒般浑浑噩噩,一个月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神志清醒后听旁人说起,就连自己也觉得骇人听闻。
对于拉拉肚子,寂灭子是没意见,醉醉酒他也无所谓,但那只限于不比赛的时候。如今窟佛赛事胜负未分,他不想出纰漏。
恍惚的眸子终于恢复清醒,闵友意闻言一笑,看向满脸写着“你真令我失望”的男子,岔开话题:“我尊什么时候到?”
“他什么时候到,不是你我能控制。”昙倒了一杯给自己,慢慢品尝。
闵友意微微点头,算是同意昙的话。静了静,他在桌下踢了踢闲闲喝茶的家伙,“昙,如果一人手足筋脉被挑断,你有把握将他治好吗?”
“受伤之后,若一个时辰内出现在我面前,我有把握将他的手脚治得比没断筋前还要灵活。”
“当真?”
“当真。”不怎么认真地点头,昙又为自己斟茶一杯。
他表情疏狂,闵友意却知他的确有张狂的本钱。如果昙想医死一人,就没人可以医活,如果昙想医活一人……那个……坦白而言,在他记忆里,昙正正真真医活一人的记录尚不存在……分神片刻,他想起见到昙后脑中一闪而过的问题:“你原本是不打算来的。”
“对。”
“现在坐在老子前面的是谁?”
“我。”
“该不会……”闵友意眸珠一挑,贴近,“你是不是怕卷轴太长,你要的东西我带不回去?”
“不,我来,只是为了……”厌世窟主举杯掩唇,让某只蝴蝶无法瞧见自己唇角的趣笑,“泡温泉……”
“……”
“吃鸡蛋……”
“……”
“仅此而已。”
十天后——
一袭白袍,闵友意盯着杯底舞动的茶叶,愤郁!
庸医没说谎,他上山,一不采药,二不挖参,还真是非常单纯地泡他的温泉,吃他的鸡蛋。反正温泉没刻名字,他爱泡多久泡多久,但是,泡归泡,为何天天拉着他一起泡?
庸医的话是这么说的——“五月时节,拥雪赏月,清风暖池,一壶美酒,你不觉得比白天更多一份怡情!”
第十章 剔银定风波(5)
啧,怡情?要他以为,与软玉温香的女子泡在一起才叫怡情,和庸医一起泡……简直是暴殄天物。 这十天他在干吗?
在、浪、费!
喝茶后,他睡了三天,第四天正午醒来,一身酸臭,头昏脑涨,听到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庸医的指责:“若不是贝兰孙那一掌,以你的功力,断不会因为一杯茶就睡了三天。”
庸医,他以为他的茶很好喝吗?不是让人上吐下泻,就是让人发酒疯。
醒来当晚被庸医拖去泡温泉……行,行,泡就泡,他是没什么所谓,可那家伙什么时辰不好选,偏偏过了三更上山,不到寅时不下山,每天晚上泡得他皱皱巴巴,差点脱胎换骨。泡完回到客栈,他倒头就睡,待第二日醒来,已是午后的午后了。如此数日,他哪有工夫到遥池宫与淹儿相会。
据部众回报消息,依然有宵小想窃得“渐海鳞牙”称霸武林,借着这次窟佛赛,宝马镇已是龙蛇混杂,贝兰孙这些日子还能睡安稳觉,实在应该感谢七破窟,若不是夜多部众拦下大半小贼,每晚潜入遥池宫的宵小就够贝兰孙一夜没觉睡了。
淹儿……白袍公子敛眸半晌,长睫眨了眨,缓缓睁开,盯着掌心的纹路,良久后,掌心慢慢移向胸口,覆上庸医当日按住的位置。
他明明没病,为何近来胸口隐隐生痛?只要他一想到……
“叩叩!”门上传来两声短促的轻扣。
“进来。”
“又犯病啦?”不痛不痒的声音,清冽迷人,来自某位庸医。
“你才有病!”手放下。
“要出去?”长眸一扫,推门而入的人笑呵呵。
“你今天别想拉老子去泡温泉。”两手拉直腰带,经脉畅通气血旺盛的夜多窟主美目睥睨,露齿一笑,手腕使力一抖,布帛破空仿如琴鸣,流光照电之间,浅紫盘腰,徐徐而下,一段风流缤纷自现。
“喝杯茶,再去不迟。”扬扬托在手中的瓷壶,昙倒了一杯递给他。
一口饮尽,将杯抛回,闵友意移步向门,“什么茶?”
“旋品银筝。”
开门,他顿了顿,回头,轻轻说了两个字:“谢谢。”
昙笑了笑,只手托腮,指尖扣打桌面,回道:“如果你能走出客栈……”
不理他,闵友意转身下楼。
“再谢我……不迟……”
迟字音落,一道清俊身影正好迈出客栈,提气跃上屋顶,身影遥遥,转眼不见。
“果然……”房内,清脆的扣响一声又一声,缓慢,却不停,其间,夹着一缕满意的低喃,“痊愈。”
长白山的天气,前一刻还是蓝天碧扫,白云飘飘,后一刻可能就是电闪雷鸣,雨雪冰雹,正如某些事情,相安无事的表象下不知潜藏着什么。
至少,有台小和尚察觉不出。
遥池宫,柰攀楼边,有台——七佛伽蓝句泥禅师的二徒弟——正在讲故事。
“……目连是释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相传,目连成佛后,见母亲在地狱受苦,他心生不忍,请佛解救,佛祖慈悲,告他救母之法。目连依照佛的提示,于七月十五日设盂兰盒供奉十方僧众,从而有了盂兰盒节。”面目清秀的小和尚跏趺而坐,一群侍女正围在他身边听故事。有台见众人乐听,端正表情,端出一派法相庄严,又道,“关于目连尊者,小僧还有其他故事。”师叔天天对着贝老宫主说大佛法,他说说小佛法应该不是问题吧。
“小师父快说。”侍女们轻笑,显然被他的佛家故事吸引。
“佛经记载,一日,目连尊者经过地狱恒水,见一批饿鬼在河边受难,每人的受难方式都不同,饿鬼见了目连尊者,纷纷上前询问自己受苦的原因。一鬼问:自从我来到此处,肩上负一个铜瓶,铜瓶里盛满热铜,有鬼差手持铜勺,将铜水从我头顶灌下,痛不可言,为什么?目连答鬼言:你为人时,曾是寺庙的维那僧,你曾藏一瓶酥于它处,不与众僧分享,如此悭惜,便是你今日受花报果入地狱的原因。”
第十章 剔银定风波(6)
“哦——”一名侍女大叫,“那鬼为人时,因为吃独食,做鬼后才会有报应。”
“正是正是,”有台连连点头,借机宣扬佛法,“佛言众生分享,正是此理。当时,另有一鬼问目连:我来到此处,常吞铁丸,是生前何罪所致。目连答他:你为人时,是一间寺庙的小沙弥,寺中练石蜜浆后,你心生贪念,在其他僧人没吃之前,你偷偷吃了一块,因为这个缘故打入地狱,罚你常吞铁丸。”
“这是说不能偷吃,对吧?”
“正是正是——啊!”惊叫,是因为光秃秃的后脑被人狠狠拍了一记。有台回头,只见春风扑面,万花绽枝。嚅嚅唇,他低叫,“闵……闵兰若。”
环顾侍女,闵友意出乎意料地称赞了一句:“小和尚,有慧根。”
有台莫名其妙,也暗暗欢喜。
他有慧根呢……有慧根有慧根有慧根……欢喜没多久,闵友意接下来的话唬得他差点扑地——
“对着香香软软的姑娘,是不是比对着老古锥有趣得多。”
手忙脚乱撑地而起,有台满脸通红——没有没有,他只是学师叔,以佛法故事开解众生。
闵友意听他口中喃喃,趣然一笑,“有台,你还是先叫老子一声师叔公来听听。”这语气,仿佛丑相早已输了比赛似的。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有台默念数遍,心头渐定,见他左顾右盼,似在寻人,不由鼓起勇气道,“闵兰若,小僧有个故事,你可愿听?”
“老子为何要听?”闵友意冲一名侍女笑了笑,正要问长孙淹和梅非遥在何处,有台已经自动自发地开口——
“小僧这个故事仍然是鬼问目连尊者。那鬼问:我一生已来。恒患男根疮烂,痛不可言,何罪所致?目连告诉他,你前世为人时,在佛门清净之地行于淫欲,才会受此恶报。”
闵友意慢慢转头。
有台后退一步:修罗的眼神……好可怕……他现在跑回师叔身边应该来得及……
就在闵友意动动指头,而有台准备拔腿就跑时——
拍拍……肩头被一只小手轻触,他回头,杏花眼霎时暴瞪。
她的脸……她的脸……
“淹儿,你的脸怎么了,为什么肿得像包子一样?生病了?还是中毒了?”顾不得教训有台,他伸出两根手指头点点长孙淹的脸,原本两片如桃似杏的腮而今肿起青杏般大小的硬包,肿得一张秀气小脸完全变形。
“呜……”她笑弯着眼捏住在腮颊上又戳又揉的手,努力咀嚼。闵友意初惊过后,也瞧出端倪,待她咀嚼完毕,吐出两颗果核在掌心,冲他嫣然一笑,“是非遥泡制的青杏。”
“……”虚惊。
“你也尝尝……吧!”一颗青杏送到他嘴边。
“……很好吃?”他问得很冷静。
“是呀!”肯定句。
“……涩古堂前种了五株杏,你若爱吃,回去想泡多少都可以。”他突然冒出一句,她不及消化这话中的深意,他已转了话题,“遥儿呢?”
“在前厅……”
“我去瞧瞧。”音落,已是身如蝴蝶,翩然远离。
长孙淹身后一根黑漆大柱,绿袍一角缓缓飘起,旋出一人。
“淹儿,我们该启程了。”楼太冲温温地看着她,见她盯着闵友意消失的方向定了一阵,似水无迹地收回视线。
嫁袍三天前便已绣完,楼太冲是接她启程……回家……
“太冲,你说他们的比赛……”已有父母之命,加之楼太冲亦是形俊之人,几日相处,两人早已脱了客套的称呼。
楼太冲垂眉浅笑,“窟佛赛事名震江湖,淹儿想知比赛结果,在宝马镇多待些日子也无妨。”
“可以……吗?”拈颗青杏,她向前厅行去。马车已经备好,若非听到他的声音,她亦不会拐弯到此。
“自是可以。”绿绦飘飘,温润的公子轻应着,伴在她身边。
山路崎岖,长孙淹坐轿下至山脚,备好的马车已等候多时。上马车前,她瞥去一眼,绿袍公子随同轿夫一路走下山,脸不红气不喘。
第十章 剔银定风波(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