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肩膀微微一紧,我回过头来,龙成天含着笑说:“头讯过了,回去吧。”
我转头看着明宇。他一身白衣在夜色中象单薄的蝶翼,面容清瘦俊逸,正如那年雪地分别之时。
龙成天朗朗笑道:“也有三年没见面了,明宇也来,咱们把酒叙话,不醉无归。”
明宇一笑,柔声说:“那就叨扰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了驿馆的,身体神魂好象都暂时的休眠了,明明看见了前头有个凹坑,却还是一脚踩了进去。身形一斜,龙成天手在我腰间一带,便托了起来,没有跌倒。
我有些茫然,转头时却看到两双眼睛,视线都胶着在我身上。
这是哪里?他们又是谁呵?
三个人,一壶酒。
我垂着眼帘,看着冰青色的酒杯。一旁侍酒的给我满满的斟上一杯。
想起刚才某个说什么?把酒言欢,尽叙别情?
言什么,又要叙什么?屋里静得很,倒酒的潺潺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龙成天端起杯来:“明宇,我们有许久,没坐下来喝酒了吧?”
明宇一笑,说道:“最后一次……也有些年头了。小竟,你不陪一杯么?”
我端起杯来,小小一杯酒,也不重,还是晃出几滴来,溅在虎口上,还有两滴溅上了桌面。
三个人一仰而尽,杯子放回桌上,马上又被注满。
一杯酒,清浅无色,喝下去也辨不出味道。
喉咙有些热热的,我举袖挡住眼睛,轻轻眨去水雾。
放下手来,才看到烛光下面两双黑漆漆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我,却都没有说话。
“看……什么呢?”我有些不自在,手拢在桌巾下,紧紧平贴在腿上:“眼光这么奇怪。”
明宇轻声说:“三年不见,你形容大改了。”
“哦……”我伸手摸摸脸颊:“啊,是变了些。”
他伸手过来,很自然替我捋顺鬓边的头发:“不是一些,是大变了,原来是菱形脸儿,现在变成瘦长脸儿了。”
他的口气亲昵熟悉,我怔忡的看着他。
一瞬间时光与过去交错起来,那些温馨相依的灯下时光……
“小竟的样子是变了许多,身形也长开了些。手脚都比从前纤长,个子也高了些。”
我回过神来,明宇已经收回手去:“嗯,不过眉眼还没变。”
不是吃饭么?怎么变成了我的外表身高大讨论了。
“还记得宣凤庙么?我们一起去问过卦的那里,”明宇微笑说:“当年对那支签文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冥冥中似有天意,早注定了今天的一切。”
龙成天道:“是么?不过时至今日我还是以为,鬼神之说实属缈茫。”
我抬起头,视线扫过同席的这两个人。龙成天高挑挺拔,不用再装病弱之后,那股轩昂之气掩也掩不住。再转回眼来,明宇则是一股儒雅风流之气,如明珠般熠熠生光。
“这些时候,你都在什么地方?”我问道:“日子……过得还好么?”
他神色平和:“前两年有些病痛,现在已经大好了。”
我专注的在他脸上找寻一些可能的痕迹,并没有看到憔悴困顿之色,精神极好,气色也不坏。风骨标格尤胜往昔。
“刚才看你在江上的身手,好像功力比先前又进益多了,倒要恭喜你,”龙成天说道:“有机会的话,倒要和你好好切磋一番。”
明宇笑道:“若有机会,自然要多多切磋。”
不记得喝了几杯酒,我的酒量一向浅,觉得眼前晕晕的看不清楚东西,光晕影影晃晃,扶着桌边站起身来,“你们……慢坐,我,不能陪了。”
腰间忽然一暖,我努力眨眼,才分辨出是明宇伸手托住我:“没事……我酒量不好,你也知道的。”
龙成天伸手过来托住我的臂膀:“好,累了就早些睡。”
我身形晃了一晃,慢慢软倒下来。一天中情绪大起大落,耗了太多气力。
眼前光影交错,看不清楚。
明宇说了句什么,龙成天又说了句什么,我都没有听的进去。
不……不想睡着。
睡着了,明宇就该走了吧?
还想,再和他多说两句话……再多看一眼,也好……
可是,好疲倦,怎么也睁不开眼……
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日光映着树影落在窗上。
我抬手揉眼,慢慢坐了起来。
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故人重逢,灯下把酒,一幕幕如电影般在眼前回放。
我啊一声,急急拉过床头衣物往身上套,越慌越乱,找不着系带才发现衣裳穿反了。
往下扯衣服的时候,却突然止住了动作。我急什么呢?
明宇,想必是已经离去了吧?
风尘沧桑,偷换旧景。
我记得我们那一段快活似神仙的日子,江上渔歌,枝头鸟啼,他看书的时候,我把头枕在他腿上,天上有几个彩纸的几筝,远远的悬在清澈的天空。
一刹那我微笑着流泪。
明宇是对的,他应该走,我其实配不上他,他值得一个更好的,全心全意的对待他的人。
昨夜能够遇到他,见到他安好无忧,其实已经够了。
我手一松,柔滑的衣料从指间簌簌滑走,委地无声。
屋里没有旁人,我四下里看了一眼,只觉得茫然无措。
低头去捡衣裳,目光掠过枕边,忽然顿住了。
枕畔安静躺着一只异常精致的香袋,雪白的缎子上绣着两段云纹,袋口缀以明珠,隐隐的宝光流转,却不富丽张扬。
我把香袋握起,拉开袋口, 袋里的东西滑出来落在我手上,温凉光滑,坚硬晶莹,是一枚美玉雕琢的青菱花佩。我握着那块玉佩,愣愣在榻上作声不得。
这个,怎么会在这里?
明宇临去时的眼神,冷漠,疏离,一丝我熟悉的柔情,也找不着……
他在漫天飞雪中越走越远,直至身形被风雪掩没,始终没有回望一顾。
想起我在雪中绝望摸索找寻……
这个,怎么会又回来了?
门帘被揭了起来,明亮的曝光透进屋里,直照在床榻的边缘上。手中的美玉晶莹剔透。我抬头看那走进来的人,他身形挺拔俊逸,含笑注视着我。
阳光太亮,眼睛觉得酸酸的想流泪一般,急急低下头去。
明宇柔声说:“醒了?”
我点点头,不敢出声。声音里压不住的颤抖,大约会将我所有的心事尽数泄露给他吧。
他在床沿坐下,一手轻轻摩挲我的头发:“你精元有损,是天天都在劳神么?”
我嗯一声:“也不是。”
“需好好调养才行。”
我转过头去,衣袖很快的抹过脸颊:“他……龙成天呢?”
明宇的手从发上移开,不轻不重按住我握着玉的那只手:“他在问事。你只管好好调养下身体,不用急着赶路。”
我正要说话,他轻轻拍抚我的背:“你昨天心情激荡,竟然就晕了过去,可见平时耗到了什么地步。”
“我一贯是没事的……”
“越是不常病痛的人,身体里有什么热毒凉寒的全压着,一病起来反而更是厉害。”
我只是觉得疲倦,并没有什么大碍啊。
“好了,别想太多,朋友约我同来琅州观看桃花汛潮,我介绍他和你认识,他人品极好,你必然喜欢。”
他不再说这个问题,我当然也不会苦苦纠缠,一笑说:“好。”
“你或许也听过他的名头,他姓庄,名天虹,是二十年前江湖上一个鼎鼎有名的人物。”
我啊一声:“是,我听过他,一代儒侠,名满天下,不过……”
明宇说道:“我和他相识,还有段奇妙的缘分呢。你先梳洗,我等你。”
他唤过人来服侍我,一笑而去。
这样淡然平和,温情款款的相处……
久违了啊。
从前在冷宫的时候,他总是有些抑抑寡欢,唇舌锋利。
而江南那一段时光……又着实太短暂了。
就算最后还是要天各一方的,但是,起码昨夜,今天,这些相处,细细的包好,藏起来,还够我在以后想念。
庄天虹?
明宇这人惯常独行,能和此人结伴为友,可见他一定也是极不凡的人物了。
内侍过来替我穿衣整带,我对着铜镜正冠,正要把细簪别上,忽然想起一事,动作忽然僵住,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明宇向来少言独身,这一次却这样郑重的说起一个人……
莫不成……
他是明宇……
现在喜欢的人么?
庄天虹,我对他知之甚少。
以前陆续听说过的,只是一些零星碎事。二十年前的风云人物,虽然不通武功,却令武林震动。 一代儒侠庄天虹,名满天下。
可惜后来遇到了魔教长老文苍别,两个人没有互知身份时便惺惺相惜,变故横生,情欲纠缠……庄天虹身败名裂,从此销声匿迹。
听说……似乎是身有残疾了。
我定定神,挥手止住内侍要继续替我打理仪容,稳稳的迈步向外走。
驿馆后侧的院落甚是幽静,一树桃花开得正灿烂着,蜂蝶嘤嘤,让人耳饬眼涩,大感松弛。
石桌上两人对坐,一人自然是明宇,还有一人身着青衫,背向院门。
明宇手执棋子轻敲棋秤,看我来了,把棋盒一推:“来来,认识个朋友。”
那人坐着并不起身,只是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我轻揖一礼:“久仰庄先生才名。”
他浅浅笑道:“天虹当之有愧,早年所学已经尽忘,才学二字,再不要提。”
抬头看清楚他的脸,我胸口猛的一窒,如被巨锤击中,呼吸都停了。
那人半边脸上有浅浅的印痕,纵横交错,但鼻梁挺拔,唇薄眉长,没被头发遮住的眼晴温和柔亮,另半边脸被散下来的长发遮住,飘逸卓绝,我费了全身之力,才克制住自己叫出声来的冲动。
这人竟然与明宇长得如此相像。去了疤痕,忽略年纪,真是可以乱真。
庄天虹说道:“你们慢聊,我去瞧会儿书。”
他有股洒脱淡泊的气度,与明宇有些相同,却也大不相同。
我道:“先生请自便。”
看他缓步进屋,明宇道:“坐下吧。”
我点点头,坐在刚才庄天虹坐的位置上。石凳上犹有余温,恰如那个人给人的感觉。
温暖,淡然。
“你和庄先生肯定是莫逆之交了。”我说:“真巧,你们相貌也很象,是不是……”
他知道我要说什么,笑着把话截了:“不是,我们并不沾亲带故。”
说了几句话,安全太平的话题。天气,行程,说起昨天尝了桃花饼桃花鱼。
这样不着边际的聊着天,心象浸在半天云里,不上不下,不冷不热。
说不上难受,但也并不是愉悦。
不知道怎么说到庄天虹。
他也是属于安全话题的范围 。
“庄先生似是身体不太好,怎么还到处走么?”
“他么?”明宇似笑非笑:“他是被逼无奈。收了个徒弟,教养得太尽心尽力了,小孩儿人大心大,一头嫩牛哭着喊着非要吃他这棵老草。他吓得落荒而逃,正和我遇上。”
我低头一笑。
好象……记忆中那个口舌极不饶人的明宇,还在原来的那地方。
“嗯,庄先生人品不凡,可能……”我毕竟不熟,说了一半没有接下去。
“我也人品不凡,怎么没见有人追着赶着我呢?难道是因为我还不够他那么老?”
我心跳乱了一拍,喝口茶,没说话。
“两个人说什么?”声音由远而近。我回头看到龙成天,他穿了件宝蓝的袍子,笑容似乎用水洗过,澄净无圬。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放松闲适。心里只觉得奇怪,又有些不自在。
看看明宇,再看看龙成天。
似乎,三个人,在昨夜之前,并没有在一起,正正式式照过面,说过话。
只觉得不协调。艳阳当头,人如玉璧,却总觉得……不协调。
你看我看你,你又看他他又看我。
觉得迷惑。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明宇他来什么?
在我以为,已经可以慢慢淡忘过去的时候,他又忽然出现,白衣飘举,凌水而来。
明宇,你为什么而来?
过去的,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再也等不回,一切都不值得再去恋栈……
“你心中,到底爱着是谁?若是只我一个,我们立即便走,他龙成天生也好死也好,大留朝盛也罢衰也罢,和我们两个再没有什么关系……”
知道错的是我,也知道明宇不会原谅。
再也没有奢望过,可以和他重遇,这样在阳光下,如常的交谈。
在心中窃想过的情景,最深的梦境,一切突然拥到眼前,却半分喜悦也无,心中悲酸难禁,只觉得苍凉。
人还未老。
原来,情已经老了。
桃花已落,逝水无边。
中午的时候起程,叫我想不通的是,龙成天邀请明宇和庄天虹同我们一起上路。
接下去一段全是山路,弃车上马,在密林里穿行。在最前头开道的侍卫很伶俐,斜枝横杆都削了去,马蹄踏着一路的嫩枝绿叶前进,让我有种心虚的罪恶感。
这种感觉来的奇怪,但我知道绝对不是因为破坏绿化而生的心虚。
龙成天走在前头,明宇跟在我的后面。
这让我没来由的觉得古怪。
昨天如果告诉我,我们三个人会这样走在同一条路上,杀了我也不会信的。
明宇遇到什么事了吗?
以前他的性格多么坚厉,甚至连不再相见这种话都说出口了。
现在却又是怎么一回事。
太阳渐渐大起来,很久没有骑马,因为怕气闷也没有戴帷帽,头上渗出一层汗珠来。正要举起袖子擦汗,忽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转头看到明宇的笑脸,一手控缰一手托着方汗巾:“擦一擦,很久没骑马了?”
我有点局促,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帕子:“不是……本来就骑的不好。”
姿态本来就僵硬,现在更如芒刺在背。
他在我身后,自然可以看到我的举动。
我骑马的姿态绝不是英姿飒爽——而且满头大汗脸涨得通红也被他看到了。
捏着那块汗巾简直觉得象捏着定时炸弹一样,抹汗是绝对不行的,胡乱应了一声,手指揪紧又强迫放松,把汗巾递回去:“呃,还你——”
他微微一笑,纵马上前越过我走在了前头。
我托着汗巾发呆,后头庄天虹说道:“章公子要喝水么?”
我忙道:“不用。庄先生累不累?可要休息下再走?”
他声音里有笑意:“不必了。”
催马跟上去。
满脑子不知所谓的想头,却一个重点也抓不住。等到天快黑时停下来露宿,看侍卫们撑帐篷埋灶做饭,袅袅青烟在野地里升起来,暮色四合,寒鸦归巢。
明宇和龙成天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个人脸色都淡淡的。
庄天虹慢慢走近。他走路姿势有点不自然,左脚应该是短了约摸半寸,不过不注意也看不出。况且他的动作从容随意,也不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协调。
“章公子累了么?”他在我身旁坐下,递了水杯给我。
他不说我真不觉得,这么一说,觉得浑身都象要散了架一样。
“听说章公子也是习过武的,怎么不太懂得运气吐纳?”
我苦笑:“我是半调子,功力有一点,但自己又不会用,拳脚什么的都是粗通,骑马也只能维持个不从马上掉下来的水平。”
他语气让人觉得温和可亲,随口讲了些野谈奇闻,我听得津津有味。
光线昏暗蒙昧,一瞬间有些错觉。他的眉眼,神态……
我忽然站起身来,庄天虹有些惊讶:“章公子?”
“我去……走走。”
丢下这么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
刚才竟然恍惚成那样,眼前的人分明不是旧人,却忍不住……
明宇远远站在树下,身旁有人正在和他说什么,态度甚是恭敬。
这也是,他才是暗宫之主。这两年不在其位,暗宫群龙无首,几乎成了一盘散沙。
想多看几眼,又惶惶难安,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
6
帐内一灯如豆,我伸手拢在火苗旁边,不让钻进帐里的冷风将火吹熄。
帐帘一动,风忽然大了起来,几缕发丝被吹得一斜,蹭过面颊。我抬起头来,进帐的却是庄天虹。
“庄先生。”
“龙公子那里似乎有些公务,怕是一时不能完,我顺路进来看看,小竟你不是不惯骑马的么?还不早早歇下?”
我笑了笑,顺手把那份文贴合起:“庄先生怎么也没有睡?”
他在案前坐下,意态闲适:“我长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