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忙过了这段,我们去北宁的行宫住两个月,消夏乘凉,好吗?”
他的态度不象一开始那样焦燥,语气越来越和气温柔。我不是笨人,他也不是。
这只说明,我的身体越来越孱弱不堪了。
皮肤依旧细滑,但已经失却了原来的红润和光泽,象一张惨白的笺纸,抬起头迎着光,已经可见稀疏的脉络,似断似续,有如游丝。
挥一挥手,所有人都悄然无声退了下去。
他轻轻抱着我,象环抱着一个易碎的美梦,轻柔的声音在室内低徊:“累了么?”
我摇摇头。
他的动作缓慢轻柔,带着不会让人错认的小心和疼惜。我抿着嘴笑,手也潜进他的衣衫里。天气炎热,身上都只有单衫,扯开系带就可以看到他光滑的皮肤,手指灵巧又慵懒的拂来拂去,想象自己在一片温柔的水波里寻找游鱼。
“你喜欢那个孟侍书的话,我找他来陪你说话。”
我摇摇头。
躺在他的怀中,手指绕着一缕不知道是谁的黑发。
欢娱的温度慢慢褪去,我几乎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而他明显是不畅快的。
压抑着自己让我登上快乐。
一个帝王,能做到这一点的恐怕没有。
“苏远生如果寻不到,不妨……”
我摇摇头:“我并不是想找他来替我治伤,是为了另一件事情才找他──有什么消息么?”
“最后有人在梅岭那里看到过他,现在正在找。”
我点点头。
想不到孟觉所说的衰弱来的这么快。
“小竟。”
我没有说话,他也并不是想要我做什么回答。
龙成天把半褪的衣衫扯过来盖住肩上的两瓣啮痕,淡淡的玫红交迭在紧致的肩膀上,显得异常情色。
9
抬起眼来看他,他已经披好了衣服,重新拿起刚才那张没看完的折子继续看。
外面的风带着一蓬潮湿的热意扑进窗子,他的半边脸显得柔和而静寂。很少看到这样的他,我一直注视着他,直到眼睛疲倦酸痛,才闭上眼,躺回靠枕上休息。
屋里的熏香又换了个味道,很快熏染弥漫,冲淡了情欲的残味。
似醒非醒,半梦半迷,听到他隐约的声音:“若是先遇到我……你会不会……”
我迷迷蒙蒙,答应了一个字:“……会。”
说完那个字之后清醒了许多,想了想,他说的似乎是“来世若是先遇到我,你会不会……”
现在已经在想来世?
来世虚无缥缈,不知道究竟在什么方向,无处可找,无迹可寻。
今生呢?我的今生,是不是已经该到此为止了?
大概他也是这样想的,已经纠缠太久,现在结束也并不觉得太遗憾。
我松松的吁气……
我很想,再见他一次……
只要看一眼就好。
龙成天是不是很爱我,我说不好。应该是有的。但是有多深,却真的说不出来了。
他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也并不排斥有他陪伴。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利害冲突,即使有,他不放在心上。因为他了解我。我这个人懒散成性,即使被迫周旋于诡诈阴险的环境里,但只要一有机会,还是会恢复懒散散的本性。
我想孟觉说的对,我大概只是在拖时候,就是不知道确定能拖到什么时候。
再问他时他却不说了,就算我装腔作势说不再替他寻找苏远生,他也不说这件事。
他有一次真的生气了:“你老打听这个做什么?难道你知道能拖到哪一天死,然后数着剩下的日子过活,很开心么?”
我敲敲头:“知道了,心里有数一点。”
他似乎是想冲我瞪眼,然后又泄了气:“你这人……我算看透了。就算大限在明天,你今天恐怕还要喝茶午睡吃点心吧?”
我想了想,补充说:“不,我想我会把我想见人找来见一见。”
孟觉一直是很爱笑很阳光的,忽然说:“相见争如不见。”
我一惊,以为他尽知我的事。但是看他神色有些黯然,情由心生,色为之沮。
却原来是说他自己么?
他和我怎么同呢?苏远生对他如此长情,只恨我不能让人四处张扬着说出实情,不然苏远生怕不早已经来了。
而我呢?我想见的人,也明明并不难找,可是我却根本连找都不能找。
是,孟觉说的对,相见争如不见。
何必非要效仿有情人,临去前必要话别相见?
从前听人说情人之间象是在放风筝一样。或许我和他之间也曾经是这样的情形,但现在他早已乘风远去,游戏青云。我徒留原地,手里握着断线的空把手,怀念过去的时光。
只要他过得好,我何必要见他呢?
喝一口茶,觉得很苦。明明是很淡的新茶,尝着却觉得从舌根一直苦到心底。
说易行难,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去想他的事,甚至连明宇二字都不要想起才好。可是理智是一回事,心底的想往,又怎么能掐得灭。
孟觉却有点不安,好象觉得话说重了一样,跟我杂七杂八扯了好多闲话,最后说:“那……个,你别介意,我话说得也不全对。”
我笑笑:“没什么,你说的很对,我已经不想了。”
他好奇起来,拉住我手问:“你……想和那人说什么?”
我愣了下。
说什么?
我,要和他说什么?
说我对他始终不断的情?他会笑吧,我还配和他提这个字么?
说别来的相思?说曾经的快乐?说我多么的多么的怀念那一切……
呵,全是废话。
没有一句有什么意义。
孟觉看我发呆,不安的晃晃我的手。
我回过神来倦倦一笑:“我已经不想啦,你还要引我去想。快用晚膳了,皇上会过来,你该回去了。”
他有些迟疑的跟我告别。
我看着他离去。
倒真被他提醒了。有什么好见的呢?见了也没有话说。
真是相见争如不见了。
龙成天带着一身暑气进来,我坐在竹榻上,身上还搭着丝被,一点也不觉得热,这个流花功的寒气确实够阴寒的。
侍儿替他更衣,我含着笑歪在榻上看他。这人身材真好,风度更好。
更衣,用膳,他拖我起来,说是散步。
沿着宣德宫走了一圈,天已经黑下来,天幕上有繁密的星子,寒光闪闪。
身后跟一大群人,尽管走路都不发出声音,但这么浩浩荡荡的散步还是让我很好笑。
“商行的事你……”
我低头笑笑:“我现在可管不了了。你若是能兼顾,倒要托你照看一下,够他们温饱,我已经别无所求。”
他握着我的手紧一下:“他们是你使出来的人,个个能干,你何必担心?”
怎么觉得两个人象在交待后事一样,我笑着把话岔开。
我相信龙成天会处理的很好,所以并不悬心。
他能力过人,才能出众,我早就知道的。但这三年却忽略了这一点,把自己弄得象个陀螺,又累又苦停不下来,真是笨蛋。
其实这天下不是他的,也是别的姓龙的人来管,我一个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确定的人,管这些闲事,又怎么管得过来?
“小竟。”
“嗯?”
“你开心过吗?”他说,又补弃:“在我身边。”
我失笑,他怎么会问这个?这个人一向是一往无前,从不犹豫的,这才是帝王本色。倘若事事瞻前顾后,优柔寡断,那就不会有今天了。
“不知道。”我坦白说:“但并没有特别不快乐。生活不就是这样么?不苦,就也算是甜了。”
想一想又说:“你对我真的很好,我很感激你,也很依赖你。”
他叹了口气,却没有再接着说话。
又走了几步他说:“这话应该是我说才对,你对我真的很好,我很感激你,也是真的很爱你。”
那个字让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来了。
我曾经听过一句话,帝王有宠没有爱,因为帝王不能够给自己设弱点。
可是他就这么说了。
我倒是愣了。
以前无论怎么样,大家都隔着一张窗纸在猜心,你猜我猜大家猜,猜中无奖,猜错无罚,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斗心眼玩把艺,明明谁都厌了,却身陷局中,不得不继续的玩下去。
可是他现在说了。
我回过神来就释然一笑,他说,是因为我和他都清楚,我已经来日无多了。
晚上洗漱睡觉,他为我牺牲许多办公事的时间,早睡晚起,两个人一起躺着混时间,连欢爱之事也很少再有。
我觉得不安,推他起来去做正事,他只是笑,但是不动。
但他时常的吻我,只要有空有气氛时一定会,小心的象在触碰一件薄瓷,生怕使力大了我就会碎掉。
直到他走了我依然在赖床,外头传报进来,说有人来请安。
我唔了一声:“我不见。”
“是太医院荐来的郎中,请个脉就走。”
多半是龙成天又安排的。
懒洋洋的说:“好,我就不走来了,让他进来请脉吧。
帐子低垂着,我躺在那里合着眼发呆。
外头脚步细碎,有人进了内殿,步音便被贡毯都吸没了。小陈低声说:“千岁。”
我把手从帐子底下伸出去,被捧住放在软毡上,两根手指轻轻搭上来,诊完了一只手,又要换只一只,这次的时间更短一点。
等两手都诊过,小陈说:“千岁,小人打起帐子,让郎中看一看您的面色。”
我懒懒说:“不用了,我不想见人,你们出去。”
他还要迟疑,我皱起眉来咳嗽了一声,他便不再说什么。听着衣料悉簌做响,已经退了出去。
殿里重新恢复安静。
过了一会听到轻轻的门响,门太沈了,虽然门轴定时的上油,开门时候还有一种沈闷而隐约的声音,或许这是为了安全着想,总得留一点让人警觉的东西。
脚步声也轻的听不到,但是帐子似乎有一点点要动,这是人走动带走来的风。
“小陈?”
没有人应声,我坐了起来,帐子却先一步被人撩开了。
那人青衣青巾,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清秀俊逸,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一边脸庞,我吃一惊,可是身体已经懒得不想对这份惊奇做出什么合适的反应了。张开口淡淡然的说:“庄先生?”
庄天虹微微一笑:“是我。”
我至为吃惊,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
“你不是满天下在找苏教主么?我和他一起来的。”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向后看,幽深的寝殿门微敞着,一道纤长的人影长长拖在地下,他背着光,面目我却看不清,心里已经知道是谁了,嗫嚅着问:“苏教主?”
那人慢慢走近,脸从幽暗而转入光亮之中,长眉淡雅,眼似深潭,活生生的谪仙似的美男子,不是苏远生又是哪个?
“你们怎么碰到一起?又怎么一起来了?”我拢拢头发,拉过衣裳来披着,掀被下床:“快请坐。”
“你不用客气。”苏远生轻轻接住我手:“刚才给你把脉的人是我,你的内息很不对头,经脉若断若续,情况很不好。”
我低头一笑:“这倒没什么。”
“你找我不是因为这个?”苏远生开口说,声音清朗动听。
我摇一摇头:“不是因为这个,是为了另一件事情。”
两个人的眼睛都注视着我,我看看庄天虹又看看苏远生,把衣裳系好:“都坐吧,这个慢慢说。”一面喊小陈来上茶。
庄天虹和苏远生能这样走进宣德宫里来,要说小陈不知道那是不大可能的。果然他奉茶上来,看到屋里的两个人,一点讶异的表情也没有。
他肃手退下去时,我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你去请孟侍书,叫他快些来这里,我有事情找他。”
小陈答应着下去了。
我和庄天虹客气着寒喧了两句,苏远生没有急着发问,端起茶来浅啜了一口,姿态极美堪可入画。
喜欢这样一个人,孟觉难道不会觉得不安么?
这人太完美,根本不象有七情六欲的人。从第一次见他时我就在这感觉,到现在为,这种感觉一直没有改变过。
庄天虹察觉到我走神,微微一笑。
我定定神,端起茶喝了一口。
“这件事,我真不知道从何说起。”看他们两个看我,我摇摇头:“待他来了,让他自己来说吧。这人是……苏教主的故人。”
苏远生眨了一下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想见宁莞,而心里对宁莞,又是怎么想的。
况且,现在的情况十分诡异,宁莞已经叫做孟觉,面目全非。
门口人影一闪,有人缓步进殿。
我没有出声,轻轻一拉庄天虹,示意他跟我走。
苏远生看着进来的人,并没有什么震动惊异的神色。那是自然的,他又不认识孟觉。
庄天虹跟着我走了出来,出角门的时候回头看一眼,孟觉已经呆呆的站在那里不动,眼睛痴迷而贪婪的注视着苏远生。
心里低声叹息。
一个情字,真是世上最毒的毒药了。
庄天虹直到我们走出几十步远,才含笑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摇头笑一笑,问他:“文苍别有没有为难你?最近身体好吗?”
他一笑不语。
暖阳照在身上,我脚下虚浮,再抬步时脚在地下一绊,差点跌倒。
他没说我的内伤如何,我也没有问。就象孟觉说的,旧年里多年人因为这个而死,那些人不见得都没有高手护持,解救的方法肯定也试了不少,但是能活下来的却仍是廖廖,寿不永年。
苏远生能来,我实在是高兴的很,总算了了一件大心事。
从我来到这地方,在碧桐宫里醒过来,便一直觉得隐隐的不安。无论怎么说,我占了旁人的身体,顶了他的名字活下来,而原来的那人……
觉得很不住他。
后来遇到尽欢,姚钧,苏远生这些人,更觉得心里不踏实。
但是想不到世事如此奇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宁莞现在变成了孟觉,他又见到了苏远生。
这应该……多多少少算得上是我偿还了他一部分亏欠吧?
庄天虹看我靠在墙边微笑,有些疑惑:“你在想什么?身上不适么?”
我说:“其实上天对我真的很优厚,就算今天就死,我也不觉得遗憾了。尤其还能见到一二知己,我很开心。”
庄天虹脸色渐渐沈淀下来,柔声说:“我让人把明宇找来,他或许可治你的伤。”
我摇摇头:“不,我不想让他知道,请你也不要说出去。” “请不要让别人知道,尤其是明宇。”
庄天虹静了一会儿,说:“好,我不告诉别人就是了。”
如释重负的松口气,他问:“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他问的谁,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他是宁莞?那就要解释为什么宁莞不是宁莞,孟觉不是孟觉,章竟不是章竟这一复杂的怪圈问题,不仅一言难尽,而且灵异诡怪,我自己都很难相信,更不要说怎么样让一个不在局中的人相信。
“是苏教主的故人,很是恋慕他的。”
庄天虹却说:“有多深?没有用的。”
我看他一眼,他说:“苏教主恐怕对人间的情爱很不上心。”
我笑笑,何止是很不上心,根本是完全绝缘的感觉才对。不过,也不是一定。说不定……有可能……
总之,他再怎么象个不食烟火的神仙,毕竟还是差一步,再象也是象,并不真的就是。
我歪头想一想,决定自己没有做错。
“庄……”
忽然前方有人说:“皇后在此何事?”
我转过头去,太后正前呼后拥,缓缓走近。
我只点头招呼:“太后到此作甚。”
她涵养甚好,说道:“我有些……”一眼看到庄天虹,竟然象是见了鬼一样,两眼圆睁,张口结舌,脸色铁青如锅底。
我看看庄天虹。呵,我习惯了,但是有人没习惯,尤其是作贼心虚的太后老人家,她害我和明宇不是一次两次,陡然间当面碰到,不吓死这老太婆才怪呢。
不过怎么说龙成天也是她生的,让她吓死了我脸上不好看。踏上前一步,刚说:“他不……”
太后尖叫一声,当场昏厥过去。四周人简直没慌成一堆蝗虫,我好气又好笑,指挥人抬过软轿,传太医,拿药瓶子,庄天虹淡淡的看着这些人忙碌,笑得云淡风清。
太医来后倒说不妨事,只是受惊。我看她手脚动了下,快要醒来,转头向庄天虹示意,轻轻退了出来。
“她是怎么了?”
我笑笑:“做过亏心事的人恐怕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