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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仪殿殿梁高一丈八,梁柱粗逾三人合抱,殿内装饰精美,金银玉器,都各有美名,甚至还有用来薰香的专用玉器,丁香、檀香、麝香,依照各种香味不同,玉器造型也就不一样。如今香气犹在,而所有摆饰器皿,能搬则搬,不能搬则拆,早已被搬离一空。汤光亭走在梁上,不知此殿昔日的繁华,心里只想:“原来这皇帝住的地方,也不过就是大了一些,并没什么特别。”循着光亮处走去,不久隐隐可以听得人声,汤光亭回头将食指放在唇边,朝着林蓝瓶指了一指,示意要她禁声放轻,两人才复往前去。
忽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陛下已经忙了一整天了,还是早些安歇吧,明天一早……明天一早……”忽然悲从中来,竟不知如何接下去说。那李煜叹了一口气,说道:“京城破了,国玺丢了,这柔仪殿明天就换主人了,还叫什么陛下?”那女子道:“臣妾早就叫惯了,还是这么叫吧。”李煜道:“私下无人时这么称呼倒是不打紧,可明天在曹彬面前……不对,只要是有旁人在的时候,这‘陛下’两个字,可就千万不能再出口了。尤其是到了汴京之后,我们得更加谨言慎行,万事小心为上。”那女子轻“咦”一声,说道:“陛下,你……我们……”接下来就没了声息。
林蓝瓶好奇心起,将身子俯趴在梁上,探头往下看,果见早上在军门前献降书的男子,便在梁下。林蓝瓶已知他便是李煜,再看那女子,虽然相貌并不能瞧清楚,但见她的身材体态,约莫只有二十五六岁,而听她的口气,居然便是皇后,心想:“原来她便是人称的小周后了。”(按:周宗的这一对女儿名字已经失佚,史仅称大小周后。)她在家时便听说了大小周后是如何的一个娇生惯养,入宫之后,正好跟李煜凑成一对,纵情声色,国事更废。又想:“国破家亡,此女虽非首恶,但也是助纣为虐,待会儿一剑一个,一起料理了。”寻思之际,两人又说了什么,就没听清楚,待回过神来,耳里已听得李煜说道:“你在发抖?天气冷,早晚注意多加些衣服。”
那小周后说道:“不是天气冷的关系。”李煜会意,说道:“你别害怕,我瞧那赵匡胤的心情,只不过是要我大唐的版图,如今我既已投降,想他还有吴越、北汉未平,应该不至于为难我们才是。”小周后忽然泪如雨下,哽咽道:“南汉刘鋹与后蜀孟昶,虽各受宋爵,但是人人都说赵匡胤因为看上了蜀妃花蕊夫人,而将孟昶给毒死了。由此可见赵匡胤虽然英明神武,却也是好色之徒,臣妾只怕……只怕……”李煜虽然未曾见过花蕊夫人,但是小周后年轻貌美,千娇百媚,同样也是国色天香,赵匡胤若是看上她,来个故计重施,那也是意料中的事,只是小周后挑明了说,还有诅咒他恐遇不测之意,不禁心烦意乱,将手一摆,只道:“人在屋簷下,又有什么法子呢?”小周后闻言嚎啕大哭,李煜心软,执手安慰。小周后下跪道:“臣妾请求陛下赐死,以全清白。”李煜潸然泪下,说道:“这是天意,时不我与,纵死又有何用呢?”
话才说完,忽然有一个女声冷冷地道:“依你这么说,今日国破家亡,全是大数使然,难道你身为一国之君,就无半点责任吗?”李煜大骇,惊呼道:“是谁?是……曹将军派来的吗?”小周后惊叫连连,躲到了李煜的背后。
李煜只见一道人影,从烛光照不到的黑暗处迎面向他走来,这人身形矮小,不似他白天时所见到的任何一个人,但光线照清楚她的面目,李煜这才赫然发现,刚刚那几句冷如刀锋的声音,竟是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小姑娘所发出来的。只是她身着宋军军服,背负长剑,无声无息地闯了进来,正所谓来者不善,心中惊骇之处,不下于刚刚听到她初出声之时。
这人当然便是林蓝瓶了。她见李煜与小周后叨叨絮絮地说个不休,便招呼汤光亭从另一边黑暗处溜了下来。后来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忍不住出口指责。
李煜见她身后还有一人,只是藏身在黑暗之中,并不现身,心中惊疑不定,颤声说道:“姑……姑娘,不知将军有……有什么吩咐?”林蓝瓶面无表情,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我再问你一次:‘你说今日之所以会有亡国之祸,全是大数使然,难道说你身为一国之君,就没有半点责任吗?’”两次问话,题目内容一致,李煜确定他没有听错,但是这些话出自于一个宋军之口,实在有点不伦不类。更何况她的问话也难以回答,若要说确是天意,半点不由人,那可显得自己没用,不配当个国君,而如要说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未曾励精图治,才使宋军有机可乘,那可不就又得罪了赵匡胤?分派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下来,那苟且偷生的功夫可就白做了,还不如一开始就殉国的好。
李煜面露豫色,不知如何回答。林蓝瓶不悦,说道:“你为人优柔寡断,却又贪生怕死,对社稷国家有益的发奋图强,勇敢精进,你是裹足不前,但为保全自己的狗命,善变多疑,杀戮忠良却又是剑及履及地毫不手软。李煜啊李煜,你今日不自焚殉国,正好死在我的手里,什么叫做天意?这才是天意。”接着“唰”地一声,抽出长剑。
李煜大吃一惊,心想:“难道曹彬表面上好言安慰,私底下却想除掉我?这到底是他的意思,还是赵匡胤要他这么做的?”明知这样的逻辑根本说不通,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实在不得不做如此想。他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小周后躲在他身后,一不留神让他踩到了脚背,当场又痛又叫,李煜不敢转身,只用右手往后一捞,去拉住小周后。
莫说林蓝瓶手执长剑,目露凶光,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就是这时候突然响个闷雷,还是窗外鸱枭夜啼,都可能让他疑神疑鬼,胆战心惊。只是李煜这个人是属于‘必先置于死地而后生’那一类的,面对生死关头,反而勇敢镇定起来,两眼直视林蓝瓶,说道:“姑娘要杀朕,是曹将军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这天他在众人面前,已经不敢再自称为“朕”,但现在恐怕难逃一死,便不再压抑心中的任何想法,要说什么便脱口而出。
林蓝瓶恨恨地道:“就是你不问我,我也会让你明明白白,要你俯首认罪,才让你死个痛快。”李煜道:“我烈祖光文肃武孝高皇帝开国迄今四十八年,如今在我手上倾覆,我自然难辞其咎。不过就算我的罪过弥天,对不起的也是我大唐子民,可与你这宋人何干?”林蓝瓶道一声:“好!”动手除去身上宋军衣帽,露出本来面目,说道:“恶贼!你仔仔细细瞧瞧我!”
李煜道:“姑娘眉清目秀,亭亭玉立,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不过很抱歉,朕与你素未谋面,不知到你到底是谁。”林蓝瓶道:“姑娘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林蓝瓶就是姑娘我的名字。我爹他倒足了大楣,才会在你这昏君底下做事,为你效忠,给你出生入死。结果没想到他一生军戎,没战死在沙场上,却给自己的主子害死了!我爹,我哥哥,他们都死了,我今天就要你偿命,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李煜愀然变色,道:“你姓林?你谁的女儿?”林蓝瓶冷笑道:“你究竟是枉杀了太多忠臣,记不清楚这么多姓名了,还是你压根儿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所以没把他们的性命看在眼里?哼!”
李煜瞧着她眼中发出异样的光芒,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也是个狠脚色,说到豪迈得意之处,眼中就是这样的神态。李煜简直不敢相信,颤声说道:“你……你是林仁肇将军的女儿?”
林蓝瓶听他仍称自己的父亲为将军,眼泪忽然像真珠一样滚落下来,手中长剑不住颤动,往前踏上一步,说道:“恶贼,你说,我父亲究竟犯了何罪,你竟然要他的性命?”
李煜道:“你父亲他暗通敌国,阴图……”底下“谋反”两字尚未出口,便知自己说错话了。原来当时他听信了弟弟从善的消息,中了赵匡胤的反间之计,自毁长城,鸩杀了林仁肇。不久之后,从善却又捎信来说:“林仁肇被杀的消息传到宋廷,赵匡胤居然不忧反喜,大臣们喜形于色,还向赵匡胤道贺,这其中恐怕有诈云云。”他当时又羞又怒,却也不肯承认错误。其实像这样粗糙的计谋,只要明眼人仔细想一想,就能看出其中破绽,偏偏他那时一心怕死,怕有人要毁了他偏安江南的美梦,于是不问青红皂白,二话不说,当夜便处死了林仁肇,所用的手法,还是偷偷地下毒。这都说明了他当时的内心,是有多么的惶恐不安。
不只是林仁肇,还有潘佑、李平,南唐其实不乏良将良臣,他那时若能够闻过则喜,励精图治,采用了他们任何一条强国灭敌的计策的话,也许今天的局面就不同了。
李煜忽然大彻大悟,面对林仁肇的遗女,他不愿再逃避了。而他也无路可逃了。
李煜瞧着林蓝瓶激动的神情,心平气和地道:“不错,林将军是在我昏庸愚昧之下,中了赵匡胤的奸计所害死的。林将军无罪,兵不厌诈,所以赵匡胤也无罪,有罪的是我,是我一时糊涂,害死了林将军。林姑娘想要为父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李煜此刻才死,也是迟了。”说着闭上了眼睛。
小周后听了,不禁嚎啕大哭起来。林蓝瓶用剑指着她,喝道:“别吵!再哭闹我就先杀了你!”小周后连忙闭上嘴巴,但是还是忍不住抽泣。
林蓝瓶道:“你想要死得这么痛快,我偏偏不让你称心如意。我要好好地折磨你,今天先刺你一剑,明天再割你一刀,你要自杀,我就救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汤光亭在一旁听了,觉得林蓝瓶有点太陷入复仇的情绪里面,而不能自拔,所以表现出了与平常不同的自己,要是放任她如此下去,只怕于她的神智有伤,便走到林蓝瓶身边,伸手挽住她,说道:“瓶妹妹,你冷静一点。”
李煜忽然睁开眼睛说道:“林姑娘,冒昧地问你一句:‘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林蓝瓶道:“幸好没有全给你害死,我还有一个哥哥。”李煜道:“原来林将军还有后人,那我就放心了!”林蓝瓶道:“你这时惺惺作态,又有何用?姑娘我不吃你这一套。”
话才说完,门外忽然有人说道:“妹妹,你这样闯进来,实在让我觉得很困扰。”
李煜眼睛一亮,直往门外瞧去。黑暗中一个宋军打扮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仔细一瞧,不正是今天奉曹彬的命令来帮自己整理行囊的人吗?听他的口气,居然便是林蓝瓶的哥哥,那不就是林仁肇的儿子了?那又怎么入了宋军,还在曹彬的麾下?
汤光亭早就听到林延秀走近的脚步声,只是他想林蓝瓶的情绪太过激动,林延秀此时出现,正好可以阻止情势失控,而且这事也是他们林家的事,于是就直接让他进来。
林蓝瓶想林延秀一定是给小周后的惊叫哭声给引了进来,不待他继续责备自己,抢在前头说道:“哥,你来了正好,别说妹妹不给你留这个面子,这第一剑就让你来刺。”说着倒转剑柄,递了过去。
林延秀略一迟疑,伸手便要去接。林蓝瓶忽然往后一抽,林延秀这一接,就接了个空,他脸色一变,说道:“做什么?”林蓝瓶不怀好意地道:“哥,你这一接过去,是表示要为父报仇,还是要给我缴械?”林延秀道:“你在说什么?快把剑给我!”
林蓝瓶道:“你投效宋军,求得是什么?第一个报仇雪恨的愿望,他都无法让你实现了,你还想要求什么?还是你从此追求的是功名富贵,其他的你都不管了,是吗?”林延秀道:“这是大势所趋,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你懂不懂?我顺天意做事,顺势而起,不仅成就自己的功名,立一番大事业,也是光大我林家门楣,你懂不懂?”
林蓝瓶道:“我是不懂,我只知道什么顺天者昌,逆天者亡,都是那些想要兼并天下的人所想出来的,昌是昌他,亡也是亡他,跟我们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我们今天给爹,给全家人报了仇,从此再无牵挂,找个安静的地方落地生根,好好过日子,与世无争,管他这个天下是谁的呢?”
林延秀道:“然后呢?”林蓝瓶道:“什么然后?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林延秀道:“你大可找一个人嫁了,生儿育女,过着你的与世无争的生活,那我呢?我可是林家唯一的血脉,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要我二十出头就与世无争,将来到了地下,要我拿什么面目去见死去的父亲?”林蓝瓶指着李煜说道:“你刚刚没听到他所说的话吗?爹的死,与赵匡胤也有关系,是他设的圈套,让昏君害死了爹。”
林延秀道:“兵不厌诈,这件事情,怪不到皇上头上。”林蓝瓶泪流满面,说道:“设计的人你不愿意杀,动手的人你又不敢杀,我……我没你这个哥哥!”语罢右手一送,便将长剑往前刺了出去,林延秀一剑挡来,正好架开她的长剑。林蓝瓶喝道:“让开!”剑尖乱颤,将林延秀整个上半身笼罩住了,林延秀大骇,想她不过比自己多学了半年剑,出剑怎能如此凌厉,当下不敢怠慢,也使出宋镇山所授剑法,专心应付。
林延秀力大,林蓝瓶艺精,两人系出同门,一时斗了旗鼓相当。汤光亭不敢插手,却谨防着他们彼此对方的伤害。但是这一番打斗僵持,殿外的士兵早已闻讯赶来,汤光亭一开始还能将他们挡在门外,但是这一班士兵总共有五百人,分成了三班,也还有一百多人,他们奉命守住李煜,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当下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不断地涌了进来,不久便有人翻进窗户。汤光亭拔剑在手,执剑虚砍,喝道:“通通退开,闪到一边去。”几个奋不顾身的士兵挨近了一点,汤光亭毫不客气地伤了他们,以为警告。其余众人见了,连声吆喝,将所有人团团围祝林延秀道:“快,来人快去招集所有人马,将这里团团围住,另外将弓箭手也调过来,快去,快去!”马上有人应命而去。
林蓝瓶又气又急,剑法陡变,专走偏锋。林延秀知道她的心意,说道:“汤兄弟,你快带着我妹妹走,要是等到弓箭队来了,就算能够走脱,也必有损伤。”林蓝瓶怒道:“你尽管叫他们朝着我射箭吧!我不怕!”忽然“唰”地一声,一剑划中了林延秀的左臂,但见他衣袖上血痕立现,鲜血汩汩地从袖口流了出来。
林蓝瓶一剑得手,却没有喜色,只叫道:“快让开,快让开!”脸上俱是泪痕。林延秀道:“我不会让开的,瓶儿,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再也不用依赖亲人了,今天就是死在你的手上,我也死而无憾了。我真的不会让开,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我常常在想,如果是换成了爹碰到这样的事情,他会怎么做?现在我知道了,他是宁死也会严守岗位的。”
林蓝瓶似乎有些动摇,出剑的速度缓了许多,汤光亭赶紧道:“瓶妹妹,你哥说得没错,人各有志,只要你们兄妹两人,从此顶天立地活在这个世上,不论是成就丰功伟业也好,是淡泊名利也罢,只要无忝林氏祖宗,就是林家的好儿女了,报仇雪恨这四个字,不是非要对方死不可的,凶手如果诚心悔过,那也是一种报偿了。更何况你父亲所背负的不白之冤,如今也算得雪,历史自会给他一个公平的地位的。你看,李煜从今天起已是宋国的阶下囚,他自毁长城,报应才要开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