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此刻汤光亭心里所想的那个地方,便是让他身中沸腐汤之毒,然后引发他接着被五彩花蛛咬伤,最后误入山洞,成就了他与梅映雪姻缘的那个“千药门禁地”了。他一边走一边想,怎么将众人阻挡在外,只让呼延光一个人进去,进到屋里的时候,怎么样拖延时间。他想着想着,忽然想到:“要是骆春泥也要跟着进去的话,那可怎么办?”
汤光亭看那呼延光样貌凶恶,对他又毫不客气,自己的父亲刚刚还挨了他一掌,要使计害他,可是一点也会不心软。但是那骆春泥就不同了,她是汤光亭第一次遇见过的,这么千娇百媚的女子,虽然年纪明显比汤光亭大许多,却另有一种成熟妩媚的韵味,如果让她也中了沸腐汤,全身溃烂而死,倒是有一点于心不忍。
胡思乱想间,尚未到那“剧毒药材禁地”的牌告前,已经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前方的打斗声音。呼延光大叫一声:“是这里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挟住汤光亭飞步上前。汤光亭被挟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心里骂道:“算你狗命大!这一次毒不死你,下一次看我……”抬眼望去,只见前面人影晃动,待近一点一看清楚,果然便是万回春父子与卫正人,而附近并无梅映雪的踪迹。
那卫正人以一敌二,早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而他所使用的那一把大刀,不知何时早已脱手,刀身嵌入一旁的大树树干上,深入一尺有余,留在外头的剩不到半尺。那刀柄上刀穗随风飘动,颇有淒凉之感。
但那卫正人凭着一股狠劲,虽然是空手,却仍紧紧咬着万小丹不放,正所谓一人敢死,万人不敢当。万回春又惊又骇,他自忖生平对付敌人,下手从未如此之重,但是卫正人好像不是血肉之躯,打在身上竟完全没有反应。但为怕儿子有个什么闪失,纵使打得惊心动魄,也不得不卯上十二分力道。
那万小丹远远望见有人接近,待近一看,原来是呼延光,而且还拿住了汤光亭,一时阴郁一扫而空,精神大振,忽地“啪”地一声,一掌重重地打在卫正人胸口上。卫正人闷哼一声,仰头便倒,哇地一声,呕了一口血出来。
众人这时都赶了上来。呼延光见万小丹与万回春皆无大碍,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但见四周也躺了一些千药门与刀枪会的人,尤其那卫正人刚刚这一掌着实挨得不轻,一条老命,恐怕十去八九。
那万回春自知理亏,但卫正人不做别的要求,一心只要万小丹偿命,却是万回春所不能接受的。只是现在父子联手,将对方打得奄奄一息,又与平日待人处事的态度大相迳庭,内心的矛盾与冲击,简直无以复加,追根究底,都是那个畜生招惹来的,不由火冒三丈,当着呼延光与其他人的面,指着万小丹便开口大骂:“你这该死的畜生,你倒底还给我惹了多少事?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光大我千药门派吗?现在怎么样?你抬头看看,火光烛天,这火光可真是够大啦,可了不起啦,几里外的只要眼睛没瞎的可都瞧见了。你这下可称心如意了吧!你可是我千药门创派数十年来的第一人呐!”
万小丹此刻的窘状是可想而知的,只见他满脸通红,愤恨不平地说道:“对,一切都是我的错,就都由我来扛好了,我一不做,二不休……”抬头看着汤光亭,说道:“这姓汤的一定知道些什么,我就先利用他,诱出梅映雪……”万回春一个巴掌挥来,清脆地打了他一耳光,怒道:“你这畜生还不知道悔改,滚,你给我滚,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万小丹轻抚着痛颊,不敢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万回春招来呼延光,说道:“呼延兄弟,麻烦你一下,如果你还当我是长辈,帮我将这畜生给我撵走,有多远就去多远,永远不要给我回来。”万小丹仍旧不相信父亲会赶自己走,向前靠近几步,仍是问道:“你说什么?”
呼延光直瞧着万回春的脸色,希望从他脸上得到他正确的讯息。不过他马上会意到将万小丹带离开这个地方,不论是对千药门,还是对万小丹本身都有莫大的好处,便招来骆春泥,帮忙拉着心情激动的万小丹,一边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小侄告退。”万回春不耐烦地道:“快走,快走!”
那卫正人大惊,心想万小丹这么一去,天涯海角,何处寻找?况且自己现在九死一生,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还想怎么报仇呢?尤其他既要报仇,就万万不能接受万回春的医治,现在万小丹这么一走,可就什么都完了。
就在那一刹那,他脑海里忽然浮现起儿子刚出生时,那个讨人喜欢的可爱模样。
往事就如一幕幕的场景,在卫正人的眼前不断地涌现:自己的儿子是如何学走路,是如何对着自己喊出第一声“阿爹”,又是什么时候认出门匾上第一个字,又怎么时常搂着自己,跟自己撒娇。这一场美梦,直做到儿子被人用一根钉子钉在背心,猛地打醒。儿子死时,可爱了脸庞罩了一层青黑,双眉微蹙,唇边发紫,死前一刻想必非常苦楚。他每每只要一想到这里,一颗心就如同被人用手剜起,整个人成了一具只会呼吸的行屍走肉。
他实在难以承受这般的煎熬痛苦,但在他发誓,定要亲手为儿子报这个仇之后,心灵一下子便找到了解脱。原来这就是自己会什么还活着,所要做的唯一事情吧。
这些情境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只是电光石火地这么一闪,眼看万小丹就要离去,也不之哪来的力气,奋力坐起,喊道:“你们父子两个,假惺惺的作戏,要给谁看?”
万小丹怒道:“你又说什么?”他不敢真的对他的父亲动怒,但对卫正人,可就没这么讲究了。他握紧拳头,往回走了几步。
万回春大喊:“呼延光,快把他拉走!拉走!”
呼延光依言伸臂拉住,便往回夺,万小丹见父亲怒气正盛,不敢违拗,任由呼延光拉动自己的身体,往后退了几步。
卫正人见这一招无效,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喃喃说道:“早知道你没种了,就是要夹着尾巴逃走嘛,还演什么戏呢?只可惜呀,这九转易筋方……”他刻意压低声音,嘴巴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
但卫正人这几句话说得虽轻,却还是钻进万小丹的耳朵里了,尤其是那“九转易筋”四个字,更令他全身为之一震。他挣脱呼延光的手,走到卫正人面前,说道:“你刚刚说什么?什么九转易筋?九转易筋怎么样了?”
万回春喊道:“别理他,什么九转易筋,这世界上没有这个东西。”心想,儿子今天会搞成这般身败名裂,都是这什么九转易筋造成的,不由对这四个字感到十分厌恶。
但那万小丹可不这么想,见卫正人笑嘻嘻地没反应,更上一步,道:“你刚刚说九转易筋怎么了?”卫正人道:“我刚刚说:‘早知道你没种了,就是要夹着尾巴逃走嘛,还演什么戏呢?只可惜呀,这九转易筋方……’”说到同样的地方,音量越放越校万小丹关心则乱,不由自主地又往前走了一步,低耳倾听。
那卫正人忽然一跃而起,张开双臂奋力抱住了万小丹。那万小丹大吃一惊,脚下一绊,一个重心不稳,双双跌了下去。
原来那卫正人见激他不来,便想起万小丹在草棚前,对着梅映雪咄咄逼人地就是要这个什么“九转易筋方”,虽然九转易筋方式什么他并不清楚,不过是一件非常重要,而且万小丹非常关心的东西,却是非常肯定的。没想到他随口一说,万小丹果然中计,顺利的程度,连他自己都喜出外望。
其实万小丹也很清楚,卫正人跟这九转易筋方,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跟他有关?只要这么想,是不应该中计的,只是万小丹心有所欲,便有所蔽,不想放过所有能找到九转易筋方的任何一条线索,再加上他轻忽了卫正人报仇的决心,以致一下子被他牢牢抱住,不得动弹。
万回春见状,本欲去解救,但想,唯有将这孩子逐出师门,才是保全孩子的万全之计,想来不能对他太好,以免多招联想。于是便让呼延光单独去拉开他们。
呼延光蹲下身子,伸手扳住卫正人的肩头,说道:“卫教头,请你松一松手,否则得罪莫怪。”万小丹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也叫道:“放开我,你放开我,你抱着我做什么?”卫正人先是哈哈大笑,接着阴阳怪气地道:“你杀了我儿子,我来给我儿子报仇啰!”
万小丹道:“是你的儿子突然跑出来,可不是我故意要打他的……放开我,放开我,就算杀了我,你儿子也转活不过来了。”卫正人睁大了着眼睛瞧着他,模仿着万小的语气,重复他的话,说道:“是你的儿子突然跑出来,可不是我故意要打他的……放开我,放开我,就算杀了我,你儿子也转活不过来了。”
万小丹和呼延光都听得毛骨悚然,万小丹直觉这个人疯了,一紧张之下,什么大小擒拿,分筋错骨手,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再说卫正人紧紧地与他贴身而抱,这时又能使出什么功夫呢?呼延光也察觉卫正人神色有异,运起全身劲道,奋力将俩人身子往外扳开。便在此时,万小丹与呼延光同时闻到了一个味道。
那是什么味道?万小丹与呼延光同时对看了一眼。
呼延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卫正人的上半身与万小丹稍稍分离,只见一颗小火星在卫正人与万小丹的身体之间不断地跳动,还不断地冒出烟雾,发出嘶嘶的声音。两人忽然间都搞清楚了刚刚闻到的味道是什么东西,同时望向卫正人。
卫正人脸上似笑非笑,一派轻松,细声说道:“今天为我儿子报仇。”
呼延光脸色大变,大喊:“大家快闪开!”奋力一跃而起,在此同时,只听得“轰然”一声,一颗火球延烧开来,三个人身上瞬间都着了火。
万回春大骇,脱下身上衣物,扑上前去想要救火,但是怎么来得及。火团中卫正人依然紧紧地抱住万小丹,半空中回荡着万小丹淒厉的哀嚎,还有卫正人的发疯似的狂笑,久久未能散去。场面极其哀淒,也极其诡异。
林蓝瓶心里十分难过。虽然她与卫正人也只有几天的相处,但是对他因为想念儿子,不惜以同归于尽的手段来为子报仇,寄与无限的同情与感伤。而对于万小丹无端拆散人家的家庭,则予以鄙视。望着熊熊火光,林蓝瓶不禁双手合十,默默祷祝:“卫教头,今日你大仇得报,也可以瞑目了。因为你不但亲手杀了仇人,而且你也让仇家,尝到了丧子之痛。”
注:中国五代时期的火药与现在所谓的炸药,概念上不尽相同。那时的火药,内容成分多为硫磺、硝石,外加容易引燃的木炭、桐油或松脂、干漆等等,主要作用在于迅速形成猛烈的燃烧,以造成伤害,甚至加入有毒的黄丹,燃烧时造成毒烟以毒害对方。至于使用火药制成炸药,利用爆炸的威力伤敌的技术,那得要到南宋后期才逐渐成熟。本书中为求小说效果,将当时的火药威力夸大,请读者谅察。
第十回九转易筋
那火药的威力,汤光亭只是听人说过,如今亲眼瞧见,证实传言非虚。倾刻间万小丹与卫正人叫声停歇,终于一动也不动。想那卫正人生前处心积虑,只为报杀子之仇,与万小丹不共戴天,可是死后两人却烧成了一团焦炭,根本分不出彼此,永远也分不开了。
众人想到这里,都不禁感到无比唏嘘惆怅。汤光亭见万回春悲痛逾恆,忍不住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万掌门还请节哀。”在他想来,自己只与万小丹有过恩怨,如今万小丹一死,什么也都随之散去了。
那万回春泪流满面,大叫一声,忽然伸手紧紧扣住汤光亭手上门脉,用力一拉,喝道:“走!”众人大吃一惊,心想这万回春莫要疯了,只听得汤光亭使劲挣扎,大叫道:“走去哪里?我……我不是你儿子啊!”万回春“呸”地一声,吐了一口唾沫,道:“凭你也配当我儿子!”
汤广成这时只有一个念头:“万回春疯了。”连忙跨步上前,劲运双掌,蓄势待发,说道:“万先生,有话好好说……”万回春喝道:“退下去!退下去!要不然我捏死这个臭小子!”左掌一伸,直接掐住汤光亭的后颈,手上使劲,汤光亭痛得哇哇大叫。
汤广成忙道:“好好好,我退下去,我退下去了!”眼睛直盯着万回春,缓缓往后退去,不敢稍懈精神。
万回春目露凶光,恨恨地道:“你们这些人,今天聚集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来逼我的儿子,现在他死了,我要你们通通替他偿命。”说罢,哈哈狂笑不绝。
那骆春泥好不容易,孤立无援地替他师哥扑灭了身上的火苗,接下来的希望,无非便是想请这位江湖成名的,着手成春的万回春,救他师哥一救,更何况她师哥之所以殃及鱼池,亦全因为了救万小丹而起,如今见万回春发狂,有如一桶冷水从头淋下。
她站起身来大喊:“万掌门!万掌门!”但是万回春兀自狂笑不止,根本充耳不闻,骆春泥越叫越慌,不由得哭了起来。
却听那万回春笑声忽歇,拉住汤光亭的后领,反身便往身后的小屋跑。汤光亭见状急忙大叫:“千万不要跟进来,这屋子里有毒。”万回春忍不装咦”的一声,伸脚踢开屋门,闪身进到屋内。
那万回春一进到屋子里,立刻反手点了汤光亭身上几处穴道,以将他定在原地,最后补上哑穴,道:“臭小子知道的倒不少。”但他没多做理会,一转头,立刻在这小屋内快速地东翻西找起来。
汤光亭但见他唏哩哗啦地拉开墙边药柜所有的抽斗,捡好东西后,也不推回去,其他的像是摆在地上的木箱、嵌在壁面的暗格,万回春不是硬拉扯开,就是发掌劈坏,没有半分爱惜的意思,那些缸瓮瓶罐,也一概打破。万回春只是不断地将搜到的东西揣进怀里,样子古怪又滑稽,有一点像是正在闯人家空门的小偷,或是一个正在收拾家当,准备远走高飞的败家子。
这里是千药门的地方,万回春贵为掌门,自然不会是闯空门的,而若要说他是败家子,刚刚才挂点的万小丹,可比他适合千百倍。
汤光亭自从下得铸剑山以来,迭遇凶险,好几次都从阎王爷面前经过,对于生死的念头,实已不像当初那般在意,尤其这几天来,每当体内剧毒发作,都折磨得他痛不欲生,若不是存着对梅映雪的一丝希望,他倒没什么兴趣再活下去。所以面对徬徨未知的未来,这么胡思乱想着,有助于放松自己的心情。
眼见那万回春收拾完毕,伸手又来抓他。汤光亭张开嘴巴,想说:“你究竟要带我上哪里去啊?”却忘了自己已被点了哑穴,后颈一紧,又给他如同提小鸡一般拎了起来。
万回春道:“准备好了吗?”左手向上一抬,将一个瓦缸往上扔去。喀啦一声,瓦缸将屋顶撞出一个大洞,瓦砾破片与屋椽断木齐飞,余势不衰。屋顶上有人低声道:“在这里了……”万回春嘴角含笑,双足一点,拉着汤光亭便从屋顶上的大洞窜出,跟着袖袍一拂,袖中跌出一堆事物,大大小小,形状各异,在半空中伸缩蠕动,彷彿活物。那屋顶上分着三个角落,站着三人,见屋顶破洞中人影窜出,一人道:“看清楚了,别发暗器……哎哟,这是什么?是蜈蚣!”其余两人亦同时失声尖叫。万回春更不停步,深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一面冲到屋簷边,一个蹬步飞身,身子如箭离弦,伸手便攀住了一枝,长在屋旁山璧上大树所垂下来的枝干。
那万回春既有借力之处,在树上攀爬跳跃,更胜猿猴,三两下便跃上了树头。汤光亭只觉得身子不断向上腾起,身旁人声渐远,想那万回春住在这谷中不知几年,这会儿尽挑隐蔽之处走,父亲只怕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