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要怪就怪他们太过于清楚彼此的状况;当对峙的情势展开,最后往往是以两败俱伤收场。
宏亮的男声打断道:
“我说,妳的亲亲表哥怎么没跟妳一道来?他不是最爱当妳的跟屁虫吗?是被妳禁足了?还是小两口又吵架了?我看可怜的他又留在赤娘国帮妳收拾烂摊子吧?”
“任嘴!”急于堵住无垠的口,红莲的一派悠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既羞赧又愤怒的神情。
紧握着双拳,红瞳此刻简直如燃烧着一般迸出烈焰。全赤娘国的人都知道在红莲面前,有一人不能提,否则就是活腻了;偏偏此人又和红莲一辈子纠缠不清,俨然成为赤娘王最大的罩门。
眼中映着无垠胜利的笑容,不巧她赤娘王性格中最大的败笔就是好胜,若不给他一点下马威瞧瞧,这赤字非倒着写不可。
于是她语出惊人地说道:“看来,贵国和咱的交易是不想谈了吧!”哼,看谁握在对方手里的死穴比较多,她绝对不认输。
所谓的交易,是无垠为了改善贫国的现况所拟定的一套计画。
以往国内所产的矿石绝大多数是内部消化,外销到别的国家的数量少之又少。但石头不能当饭吃,即使让饿死的庶民用镶金嵌玉的棺材入殓,也不能挽回什么,他们需要的,是能够填饱肚子的食物。
不同于土地贫瘠的黑沃,赤娘肥沃的红土每年都孕育出粒粒饱满的金穗,谷仓里的干粮囤积着,鲜少闹灾荒的情形之下,除了以备不时之需,也只是放着供虫吃鼠咬。如此天差地远的国情让无垠构思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又牵扯到赤娘国人的另一项特性。
从贵族到百姓,赤娘国人喜欢会发亮的东西,其中不乏金、玉、晶石,偏偏赤娘国不产矿石,正好和邻国相反,因此他们觊觎隔壁这块大饼已不是一两年的事了。
于是,利用了这个契机,私交不错的无垠和红莲透过无数次的遣使交流和商讨内容,终于拟定这个双赢的计画在明年春天正式进行。
黔柱曾预估,第一批运来黑沃的干粮至少能让平民的饿死率减少两成;若计画顺利进行,四年后,黑沃国人的生活将得到大幅度的改善,这正是君与臣日日夜夜期盼的景况。
眼看涉及国家社稷,一旁坐山观虎斗的黔柱终于忍不住地跳出来说话了。
“红莲陛下且慢,谷粮与金玉的交易乃两国耗费四个季节无数人力所建构而成的庞大计画,若在这几句言语之间就否定掉这些血汗成果是否不妥?况且战君与红莲陛下相识已久,红莲陛下尚称战君一声哥哥,这兄妹之间的嬉闹实不该牵扯到国家大计啊。”
一心为国的黔柱循循善诱、说之以理,无非就是希望唤回红莲为君的一丝理智;但这些长篇大论听在暗璐耳里却只被认为是白费唇舌。在他看来,这性向偏差的君王本来就与常人不同,讲道理这种事对她而言无异对牛弹琴,起不了多大的效用。但老臣就是老臣,做法保守坚持和平,因此,暗璐和黔柱向来就不对盘。
这玩笑开大了。无垠知道红莲不会把国家大事当儿戏,但她一旦狠下心来,会仿出什么样疯狂的举动确实很难预测,若是要安抚她,办法也不是没有,比如──
“众爱卿稍安勿躁,赤娘王不过是想带点纪念品回去罢了。”这话马上引来红莲的兴趣,一点也不意外的无垠只管继续说:“红莲,我知道妳恨不得把整座凌霄殿搬回赤娘国去,但这是不可能的。不过君子有成人之美,今天我当着众人的面,允妳挑一块嵌在这殿上的石头拿回去。”
红莲感到心头的痒处被搔到,笑逐颜开,果然是无垠哥哥最懂得她的心。
“此话当真?”
无垠哂笑着。“君无戏言。”
众人──包括永昼,均以不敢置信的表情看着高坐上位的王。
“战君,万万不可啊!凌霄殿乃吾国历史的象征、血泪的代价,更是先王一生的……唔……唔……”即使嘴巴被一旁的暗璐给摀了起来,黔柱还是不死心的试图说些什么。但不管旁人怎么劝阻,无垠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这座宫殿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悲剧的代价,证明着黑暗过去的证据。说穿了,他并不稀罕它,所以就算是搬走某根柱子,对无垠而言都算不了什么。然而和赤娘国的交易却关系着千万子民的生死,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永昼的目光从无垠无所谓的面容上移开,停留在红莲开始物色宝石的赤瞳上。正想着她会看中哪一块珍宝,忽地,红瞳锁定了蓝眸。
红莲撩起红袍,从腰际抽出一把镶嵌着红玉的匕首,还没有人来得及反应,锐利的匕首已化作一道白光划过永昼贝耳旁的空气,直通通地插进某根黑柱上,只一瞬,重物落地的声响敲醒了陷于震惊中的众人。
也让激动过度的黔柱禁不起打击地厥了过去。
一阵风自耳旁呼啸而过,永昼还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身后就已经传来白刃嵌入石柱的响声,当她再度找回知觉,只感到手心冒出了冷汗。
“红莲!”这下无垠再也坐不住了,从王座上站起的他一颗心狂乱的跳着,方才的景象足够让他强韧的心脏停止跳动,这绝对不是闹着玩的。
嘴唇发白的默芸厉声指责着:“红莲陛下,妳可知道方才若是失手会有什么后果吗?”
接过侍女递上的匕首和被她看中的红玛瑙,红莲冷笑了一声。“失手?本王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是的,方才那把匕首只要偏差一毫,永昼的绝世丽颜就将面临破相的可能,若不是经过精密的计算和拥有炉火纯青的技术,谁敢这么做?
但无垠可管不了这么多,盛怒的他终于忍无可忍,对这名任性妄为的客人下了逐客令。
“妳给我滚!”
红莲吐着粉舌,凭着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反正已捣蛋过了,信也送了,目的全达到了,这趟凌霄殿之行,她只能说满意得不得了。
“主不留客,那我们只好告辞了,诸位,后会有期。”临走前,还不忘向永昼抛个媚眼,才大摇大摆地离去。
“送客!”黑着一张脸的无垠喊道。
原本两手还架着不省人事同僚的暗璐收到圣旨后马上将双手一放,不顾将冰冷地板当床躺的黔柱,领着所有已经卷起袖子做好准备的臣子们往殿外走去。
“驱邪,这一定要驱邪!”暗璐不自觉地碎嘴着。
默芸看着对面地板上躺着的瘦弱老人一眼,发自内心地说道:“战君,默芸将右相带进去休息。”
“准。”
接着默芸便召来侍卫,合力将黔柱给抬了进去,庄严的凌霄殿上除了一地的花瓣,好不容易又恢复了原有的样貌。
赤娘王红莲如一阵旋风,将所有的东西都吹离原位后,再彷若无事地离去,留下一片狼藉。
殿上只剩两人,比起方才的混乱,眼下的宁静显得过分突兀,金色的火光在烛台上摇曳着,一阵风将散落在地上的红花吹舞了起来,黑与白的身影对照着,一动也不动。
她缓缓抬起眼,对上那双银眸,才发现他已经注视着她有好一会。
“上来。”坐在王座上的无垠朝她伸出一掌,是在邀她进入到属于他的范围。
永昼有些迟疑。她知道,那是除了王外谁也无法踏入一步的禁地,但再看看无垠的眼,他的坚持终究说服了她。提起白色裙襬,绣鞋踏上黑色的台阶,一阶一阶,她和无垠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最后,站上了象征君临天下的高台。
“过来。”无垠又下了一道命令,这次是要她到王座跟前来。
顺着他的意,永昼缓缓地移足至他面前,虽不懂他的用意,但身体就是无法拒绝他。
一把捉住永昼的手,将那如棉絮的温软带进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就这样,围住了她。
跌入他怀里的永昼试图挣扎。这里可不是寝宫,若是让人看到他们这举措,那他俩还有威仪可言吗?但无垠似乎不想顾虑这么多,一双铁臂将她搂紧,不许她离开他去其它地方。
反抗无效的永昼停止了挣脱,静下心来凝睇他,想看清楚这个王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然而这一看,却让她将所有防备都卸了下来。
银眸写满了担心与不安,一双应该是气宇轩昂的眉,此时却毫无生气地纠结在一块。
冰凉的指腹为他熨开眉心的皱褶,这张俊颜她并不陌生,但现在看起来,竟是如此消瘦,和她第一眼见到他时相差甚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瘦了。”纤指从他的眉心出发,画着那深邃的轮廓。这一个月来,他们的关系不是没有进展,但也仅止于此。
彷佛没听见她的话,无垠的大掌覆上她方才被匕首威胁的右颊,粗糙的拇指来回抚摸着早已刻入他心版的滑嫩。
“让妳受惊了。”他说。
垂着头,永昼摇了摇头。来自无垠的关心,几乎要让她无法招架,这道防线,她守得很辛苦。
“我没事。”在她心中,有堆积成山的疑惑要问他。关于红莲,她无法做到不去在乎,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让永昼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地不舒服,那种感觉就好像变成了一只毒蝎子,见人就想螫,她不愿意,却由不得她。
但是等到真正面对无垠,她又一个字都问不出口,为什么呢?
看着永昼若有所思的脸庞以及那颗闪耀着蓝光的额间坠饰,无垠悄悄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他盈握起永昼纤细的左腕,掀开袖子,一道环绕在白腕上的瘀青曝露在两人眼前。
“妳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吗?”无垠看着她。
永昼微微摇头,只知道今晨起床,手腕就莫名疼痛,检查之下才发现平空多出了一圈瘀青,她也百思不得其解,没想到无垠竟主动问起。
“你知道?”她期待地问着。
无垠沉默不语,接着将细腕抬起,温柔的吻一个个落在那之上,永昼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但一股心酸却无端侵入了她的心房,令她一时无法言语。
无垠抬起头,毫无预警地吻上了那张水润的红唇,永昼闭紧了双眼,这突如其来的吻让她不知所措,但他的吻却能够安抚她的不安,让永昼只沉醉在此刻,彷佛世界上只剩下无垠和她。
然而当他的吻来到那凝脂玉颈上逗留时,永昼终于清醒过来,她推着无垠的肩,接下去,就到了她的极限了。
“会有人来的,不要这样。”这是她的借口,残酷地阻挡住他的借口。曾几何时,这个借口不仅仅伤害了无垠,也伤害了她自己。
埋首在她发间的无垠没有回答,却也不再继续动作。
“无垠?”她又推了推他。
忽然,沉睡中的呼吸声传来,无垠竟然睡着了。
是那熟悉的香味让他乱了意识,也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疲劳终于击垮了他,无垠睡着了。
永昼看着王座后的屏风上绘制着黠璈与熏璞的传说故事,双手环抱着靠着她睡去的无垠,第一次,她感到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国家的历史中,要抽身,似乎已不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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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精彩内容载入中·一个多月以来的夜里,无垠多半都像现在这样,清醒着。
深夜,偌大的床上只躺着一个人,永昼带着无邪的睡颜沉沉睡着,均匀的鼻息让人不愿惊扰她半分,然而室内的灯火却是亮着的,本应躺在这床上的另一人却点起了蜡烛,坐在石桌旁静静不语。
蕴藏着银光的瞳眸将焦点放在那张睡颜上,紧闭的双眼将她和现实隔离,微启的红唇不再像白天那样有意地紧抿,好似要防止心事会不小心泄露了出去。
此刻的她没有束缚,没有旁人加诸在她身上的头衔──如同荆棘般捆绑着她的头衔。这样天真的睡脸,也许才是永昼这个年纪该有的面貌吧!无垠感叹地想着。
珠帘因风摆动,敲出细碎的撞击声,刺骨的寒风吹送进来,无垠落在胸前的发梢微微地飘飞,黑发半掩住他的表情,但那双坚定的瞳眸还是一瞬也不瞬地将焦点放在永昼黛眉间的水滴形宝石上。
修长的指尖轻触到睡袍上的缝合处,细而密的针法将破裂的布料重新缝合,一针一线,整齐地排列着,她的细腻也一并织在其中。指腹来回游走在那已经补好的裂痕上,他想的,却是另一个裂痕。
那个裂痕不能用针缝,不能用线补,没人能替他复原,因为连他自己也力有未逮,只好任由那个裂痕日趋扩大,痛苦日日累积。
直到他的心被吞噬。
无垠轻叹了口气。已经没有时间了,今夜,他必须作个了断。
那日红莲在凌霄殿上给他的字条,写着南都海寇下一次上岸作乱的日期。她知道近来黑沃南境不平静,因为她的国家也饱受海寇侵扰却无法根治这个问题;做事喜欢快刀斩乱麻的红莲和这帮贼人纠缠了超过两年,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这次来就是要和黑沃国联手,一同根除祸源。这趟,无垠必须亲征,代表着他必须离开永昼身边,然而他却不愿,不是因为儿女情长,而是因还有一个更棘手的情况发生在无人知晓的深夜,他与她的房里。
今晨,他就要率大军离开凌霄殿,长途跋涉到南方的边境;这一去,动辄两三个月,若是战事不顺,可能还会更久,但他对现在的永昼实在无法放心,因为……
忽地,永昼坐起来了,应该在熟睡中的永昼忽然坐了起来,她的双眼紧闭着,面无表情,动作僵硬地掀开被子,那举动好像有条无形的线绑着她的手腕,把她当作傀儡一样操纵──事实上,她就是一个傀儡。
一个从白露国?发就注定被牺牲的傀儡。
此时,远在西边的白露国同样浸润在夜色之中,这个国家的国王,也一样清醒着。
紧邻着白露国的宫殿,有座白色祭坛,象牙白的祭坛耸立在墨色中,本应散发出温和的光辉,然在午夜时分的当下,那光芒却惨白得令人不寒而栗。
圆柱形的祭坛一被命名为“明台”,是由石头堆砌而成。白露国的各种祭祀皆在此举行,若无祭典时,除了祭司,连王都不许踏入一步。这里是圣域。但,白天的圣域,在夜晚,却成了邪恶的渊薮。
沿着白色的石阶而上,数到第七十七阶,广大的圆形平台在眼前展开,平台上画满了兽形的图样,一共有六只,分布在祭台的四处;牠们是白露国的守护兽,白露国人相信六神兽分别化身成六种动物在守护着人民,牠们的神话在白色的国被传唱着。
圆形的平台中央有一凹槽,祭典时祭司会围绕着凹槽而站,意味着聚集了象征正气的日光于凹槽中,再经由神圣的明台散布至白露国人的家中,为所有人带来平安和福气。
夜晚,应该是明台最平静的时分,然而此刻,却有一场低调的仪式正在进行。
用来聚集日光的凹槽放满了泉水,天顶的皎月刚好不偏不倚地倒映在水面中心,一名全身白衣的女祭司缓缓走入泉水中,合十的双手上缠绕着一条金线,祭司口中念念有词,立于水中的她缓缓地跪了下去,冰冷的泉水正好浸至祭司的腰际,因人走入而破碎的月影围绕在她身旁四周,由颤动摇晃到平静和缓,静止的人事物好像一幅画,诉说着古老的咒术。
若说平时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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