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吊坠世上仅有两件,是连胜十场大战后皇宫巧匠为帝国之刃着身订做,象征无上的荣耀。
如今物仍在,人却沦陷在国外犹如傀儡。再戴着这种东西,只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讽刺。
(讽刺之极……)
这时房门被推开,一身黑衣的文森特大步走进来,长发洋洋洒洒,额边几缕碎海随着步伐不羁地拂上脸颊。
他在克劳狄身旁停下,问道:「提摩西给你送过早饭了?」
点头。
「站这儿不累吗?」
摇头。
「昨晚说的话,你不想听,就忘了吧。」依旧淡漠的口吻,却多了些平日绝不会有的自嘲,克劳狄发觉了,但置若罔闻。
文森特视线随他向下,愕然一怔:「这徽章,是帝国之刃特志?」
「……嗯。」
文森特赞许道:「不错。配得上你。」
「曾经如此。」克劳狄嘲弄地笑了笑,「一旦失去本该有的意义,就只是块废铁而已。」
文森特不认同地皱眉:「只要它还在你手里,总有一天会发挥更大的意义。」
「是吗?」克劳狄冷笑,「可惜,我已经不需要它了。」甩手,徽章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看不见的弧线,凄美绝望。
「你做什么!」文森特大惊,不假思索跃上窗台,长臂追寻而去。
好险。
握紧掌心,确认救回了重要的对象后,他放心地轻呼口气,下一秒却听见脑海中有个声音在问。
'此物深具寓意,拥有者怎能甘愿丢弃?'
……是被他逼的吗?
目光慢慢沉淀,生平头一次,对自己行事方式的对错与否产生了一丝置疑。
克劳狄望着窗台上的背影,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救了他的『荣耀』。
他已放弃,对方却奋不顾身。
(为什么?怎么会——)
仿佛有水珠溅落死湖,在唤起了什么的同时,也抹杀了什么。但死湖,从此不再平静。
狂暴的混乱突如其来,他一扑而去。
(夺回来!宁可荣耀失去,也不愿被玷污……)
然而在触到目标之前,他的肩已与对方的背重重相撞。
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猝不及防。
饶是文森特身手再矫健,仍收不住地向前倒去。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及时抓住窗台,身体却已悬空在外。
克劳狄伏在窗边,面对眼下情景,呼吸竟莫名紧张起来。
(文森特……)
文森特抬头,眼眸奇亮,那是凶狠在闪光。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就这么想我死?」
(不。这是意外……)
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整个人好似被对方钢网般的眼神勒紧,从身到心,无处不痛。
「是不是?只要我死了,你就可以回罗马自在逍遥?」文森特铁青着脸发出质问。他的手抓牢窗台,却没有就此攀爬而上的意图。
无言以对的克劳狄下意识按住对方的手,诚恳道:「别说了,我拉你上来。」
「回答我!」
被无视了。
回望对方逼迫的目光,居然有种无法言喻的酸涩漫上心头,挥之不去。
「不。」他低声说,「我很抱歉,让我帮你……」
文森特用力冷笑:「得了吧。如果你真有这么仁慈,为什么不想想罗马的平民?他们的水深火热你难道不比我清楚?你不想和我共同作战,但是,我死了,你该做的事永远也做不了。」
「……」
「克劳狄。克、劳、狄……」
完整的名字,被他切割成一片一片。
恍然间,他松开了手。
「文……」最后两个字湮没在空气中。
克劳狄震慑地看着他的身影如流星般飞快下坠,眨眼消失在茂密的花丛中。
一声闷响后,周遭回到死一般的寂静。
克劳狄又望了楼下很久,没有动静。仿佛迷药突然起效,他在大脑的轰鸣中转过身,定定盯着自己的双手,表情有种狰狞的茫然。
……杀了他吗?
不会吧,他那么顽强,在竞技场上怎么杀都杀不死,哪会这么容易死掉?
可是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花丛里的乱枝有可能救他,也极有可能致他于死地……
是的,他死有余辜,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
但……不该是这样。他怎么能死呢?怎能死在这种情形之下……
※※※※
文森特当然不会这么容易死。
克劳狄知道自己多虑,否则府邸绝不可能这么平静,但他无从得知文森特是否受伤。
上午的事件后他就没再见到文森特,不过到了晚上卡斯珀忽然造访。
那时他正坐在桌前随笔涂鸦,见卡斯珀神情古怪地站在对面,几度欲言又止,便说:「有话直讲。」
卡斯珀这才开口,不确定地问:「将军和文森特闹矛盾了吗?」
「没有的事。」克劳狄淡淡道,「难道他对你说什么了?」
「那倒不是。不过他,咳咳,我知道对你俩的事我不该过问太多,毕竟你们是领导人,要怎么做由你们自己决定。但是在这种时候还有分歧,总归不太好吧……」
克劳狄停下笔,掀起眼帘扫去:「你在担心什么?」
文森特告诉过他,卡斯珀如此支持起义其原因有二。第一,作为希腊人,卡斯珀自然乐意强占希腊的罗马遭受重量级打击。第二,则是商人的本质。与文森特合作,假若事成,『钱』途无量。
「这……文森特应该和你提起吧?一切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但是究竟怎样安排船只分配人手,你们还没做出确切决定,再拖下去恐怕会误了时间。」
克劳狄目光一颤,掩饰性地将视线挪回纸上,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喔,这件事必须安排周详,我们要好好商量,一有结果会立刻通知你。」
「那就好。」卡斯珀松了口气,又忧虑道,「不过中午看到他居然受了伤,有下人说那之前他是和您在一起,所以我才担心是不是你们发生矛盾……」
(受伤?)
克劳狄心口大震,表情却依旧漠然:「那是个意外。」他笑了笑,「如果我和他发生矛盾,你觉得会只有这种程度而已吗?」
卡斯珀一愣,细想片刻,也认同点头:「这倒是。没事就好。那么我就不打搅了,呵呵。我可没忘记他经常对我们耳提面命,叫我们不要来扰你清净,实在是很为你着想啊。」
「嗯。」克劳狄冷冷应声,懒得反驳。反正表面工夫文森特是做足了,就算说自己是被暗算而来的只怕也没人会信。
不过,文森特居然受伤了?也对,那么高摔下去不受伤才怪。那他伤到哪儿了?该不会缺胳膊断腿吧……
卡斯珀走后,克劳狄捏着笔失神了半晌,也理不清究竟在想些什么,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低喊:「将军,你睡了吗?」
是提摩西。克劳狄把笔放回原处,应道:「进来吧。」
房门打开,提摩西探进小脑袋,见克劳狄还没上床,立即跑到他旁边,对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直到克劳狄不耐的一瞥投去,他才吐吐舌头跳到后面的凳子上蹲着。
「哎?」提摩西迷惑地瞪着他,「你没有伤嘛。」
「我没伤让你很失望?」
「不是啦。」提摩西挠头,「我看伊瓦大人那个样子,因为除了将军我想不出还有谁能伤到他啊,所以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们俩打架了呢。」
克劳狄啼笑皆非:「你觉得我们应该打架?」
「才不呢。」提摩西异常认真地睁大眼睛,「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当然不该随便打来打去。而且你们还是伙伴,就更不能不合啊!」
克劳狄怔了怔,目光不明所以地黯沉下去。
提摩西又说:「可是你平时看伊瓦大人的眼睛都好冷酷,讲话也凶巴巴的,我才会那么以为嘛。再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伊瓦大人带伤,在遇到你之前可从来没有过!」
克劳狄突地心内一动,貌似随口地问:「他伤的怎么样?」
提摩西诧异反问:「你连他伤成什么样都不晓得?不会吧?」
克劳狄微感尴尬,板起脸严肃道:「不是我造成的我怎么知道?」
提摩西长哦一声,突然重重叹了口气,听者的一颗心顿时提得更高。
「其实大伤也没什么,就是他的眼睛……」
「眼睛?!」
「嗯。」提摩西指指自己右眼,「就是这里,听有人说上午看到他的时候,这里流的血把这边脸都染成血淋淋的,才吓人呢!不过我是晚饭时才看到他,他已经包扎过了,我只看到从这边到这边……」
手指从额际中央,滑到右边颧骨下方。
「这么大一块,全都包着纱布。马汀问他说怎么回事,结果还被他吼了句多事。他的样子好恐怖,我就猜一定是和将军你有关啊。没想到我搞错了耶。」他又挠挠脸,似乎仍十分不解。
克劳狄的手心随着他的话而时冷时热。
(眼睛受伤?难道……瞎了?)
心弦一颤,忽然想起那双狭长的眼眸,时而懒散,时而邪恶,时而深沉,每一个眼神都是他,却又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他。难道他就这样失去了一只眼睛?如果是真的,应该幸灾乐祸才是。
可是不知为什么,半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点可惜……真是见鬼……
克劳狄头痛地按住太阳穴。
「将军不舒服吗?」提摩西跳下凳子走到他身后,双手按上他的太阳穴,「以前我在官人家做奴隶的时候,老爷不舒服了我也是这样给他按摩的,很有效喔!」
克劳狄感激地笑笑,心口却好似被拧了起来。
此时此刻这个熟悉的动作,让他格外想念起千里之外正在浴血奋战的另一位帝国之刃,艾伦,他如同亲人的好朋友,若得知他现在正处于怎样的境地,一定会担心得恨不能生出翅膀飞过来吧?
他们曾经有过共同的誓言,要一生守护罗马。只是现在的自己,已经做不到了吧……
「其实,伊瓦大人还是很关心将军的呀。」提摩西忽然说,「本来晚上我是不能来打搅你的,因为伊瓦大人对我们下过禁令。可是晚饭时他叫我来陪陪你,我这才敢来。我原本以为是你们吵架,他不好意思来跟你道歉才叫我代劳,谁知道又不是那么回事……」
「你们大人的事我真搞不懂,既然没吵架干吗不能自己过来呢?而且他说起你的时候样子怪怪的,好象有点生气,又好象有点难过。将军也是的,好象一点都不关心伊瓦大人,可是又不象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哎,我都被你们搞胡涂了!」
克劳狄只能沉默。
其实若不是时势使然,他对于文森特这个人,不论是其头脑,能力,本都是会由衷欣赏的。
偏偏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站在敌对立场,这点不容置疑也难以改变。然而越到后来,却越发现这关系当中复杂又矛盾的零零总总,再以最初的心态来看待,似乎只是陷入一个更大的谜团。
文森特身上有太多神秘难测的疑点,究竟在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这世上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你们真的是好朋友对不对?」提摩西又急切地问。
克劳狄微微一愣:「怎么说?」
「我感觉是的。」
提摩西小脸垮下。
「我也希望是。将军,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我爸是罗马军人,死在罗马的战场上。我还知道罗马现在的情况并不好,皇帝是坏人。所以伊瓦大人说要起义我真的很开心,特别是将军也跟我们一道以后,我觉得我的愿望马上就能实现了。我可以走进罗马,站在我爸站过的地方,帮他完成没有完成的事……」
他的声音渐渐带了哽咽,克劳狄不禁心生怜悯。
一直以为他只是个任性顽皮不谙世事的小鬼,却不知道他居然想了这么多。
原来他的梦想,是如此地远大……
「你可以的。」克劳狄转身,大手按上他的头顶,嘉许地微笑着,「只要你有毅力。总有那么一天,你父亲会为你而自豪。」
提摩西眨眨眼睛,刷掉了刚刚泛上的雾气:「真的吗?我可以吗?」
「可以。」
「那就是说,将军和伊瓦大人会一直带领我们对不对?」提摩西抱住他结实的手臂,雀跃地问。
克劳狄又是一愣,一时间无言以对。
见他半天没有回应,提摩西小嘴一噘,但没有气馁,拍拍胸脯豪情万丈地说:「放心好了,将军。你和伊瓦大人的矛盾,我一定会帮你解决的!如果是伊瓦大人不对,我就帮你骂他。」话虽如此,谁都知道他没那个贼胆,这从他越来越没底气的声音就能得知。
克劳狄哭笑不得,也不知该拿什么话反驳,干脆不予响应,免得越描越黑。
※※※※
几天之后,克劳狄终于见到了文森特一次。
那是一个早晨,百无聊赖的他凭窗远眺,突然在花圃回廊处捕捉到两个体型差别极大的身影。
因为隔得太远他看不清脸,但那个背影高大银发垂腰的男人,除了文森特不作第二人想。另外一个体型娇小,衣着华丽,在这个家中能如此穿戴的女人无疑应是卡斯珀的小女儿尤莉娅。
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
他的目光似被胶住般,挪不开地定定凝望着远处人影。
过了一会儿,不知文森特说了什么,尤莉娅捂住嘴连退几步,飞快转身逃一样地跑开,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不愿听见的事。
对文森特动情,受伤是必然的结果,对此克劳狄早已料定,但是文森特居然恶劣至此,实在不够风度。
不过他那种人,历来是这样自私又自大的吧。克劳狄悻悻地想。
突然,他全身肌肉紧绷,如临大势,因为他看见文森特正转过身面向这方,脸上的绷带如倒刺般突兀。
太远了……搁在窗台上的手不自觉用劲握紧。
他在看哪儿?花?……人?
最终克劳狄的疑问没有得到考证,因为对方只停留了几秒,随即大步离开,走得煞是潇洒。
(喂喂,真的瞎了吗?看不到我?……)
※※※※
克劳狄在提摩西的陪同下又度过几夜,一晚提摩西忽然提议,说一直呆在房子里太无聊,邀他到花圃那边去散散心。确实心闷了多日的他欣然同意。
好在药力虽在,倒不至让人走不动路,在提摩西的搀扶下,他们慢慢来到了花圃外的回廊边。
风里裹来阵阵淡雅花香,如临仙境。
方踏上回廊,眼尖的克劳狄立刻瞥到前方那抹安坐石阶的身影,黑衣如墨溶于黑夜,惟有媲银长发随风翻飞,醒目得很。
克劳狄脚步一僵,回头看去,却发现那精灵古怪的提摩西不知何时竟已不见踪影。
原、来、如、此。
他登时气结,想调头就走,却觉得这样显得自己有意避着对方。但是上前吧,他又不太甘愿。
与此同时,察觉身后动静的文森特已回头望去。当一眼看到克劳狄时也微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晚饭时提摩西说让他晚上到回廊来有事相谈,原来就是为了引他俩见面。
这自作主张的小鬼,下次定要将他暴打一顿屁股,看他还敢乱来。
不过如今既已正面逢上,就这么干瞪眼下去也不是办法。
于是走到对方跟前,扶住他的手臂低声道:「到这边来。」
又是一副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平淡……克劳狄无声叹了口气,随他走到回廊石凳处面向花圃坐下。文森特站在他左边,面色清冷,只字不发。
克劳狄扬起脸朝他看去,别墅方的烛光照亮他的侧面,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的绷带已经取掉,换上了一副黑色眼罩,被细绳系在发间。眼罩上有白色图案,但这样侧看看不清楚。
他更仔细盯着瞧,不料文森特忽然转过脸,窥视的目光被撞个正着。
克劳狄顿时一阵尴尬,对方却冷冷一笑:「怎么?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的模样像个小丑,有趣极了?」
「不是。」他否认,用心想了想说,「你看起来就像个海盗……王子。」
这样的形容或许有些匪夷所思,但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对方的脸一转过来,他这才看清眼罩上绘着一只白鹰,振翅欲飞,好不威风。这极具挑衅意味的图案确实令本身气质叛逆的文森特像极了以掠夺为生的海盗。
但又不完全像。
的确文森特看来野性难驯,却没有那种令人轻视的粗莽气息。相反的,他的清冷与桀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