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并不是罗马人,这从他奇异的发色就能得知,那么他对罗马如此尽心究竟是为了什么?至于那晚摹仿字迹的事,虽然克劳狄很在意,但没有再提,因为知道问不出结果。而雷克斯随后也再度失踪。
克劳狄常想,或许文森特的确极强,却未必适合担任领导者。
虽然他从未刻意表现得盛气凌人,浑身上下却无时不散发出盖顶的气压。如果说『帝国之刃』是那种令所有士兵昂着头仰慕跟随的统帅者,那么,文森特那种阴厉的压迫感则会使人完全抬不起头。
为他效命的那些部下们,难道不会觉得成天都得缩着脖子过活吗?
除此之外克劳狄还发现一件不知算不算有趣的事,那就是卡斯珀的女儿尤莉娅,显然对他们两人同时具有很深的好感。
有时她会跟在文森特身后来到他房间,娇羞的目光这边绕绕那边转转,似乎不知该看谁才好。他觉得好笑,没想到卡斯珀还有个这么多情的女儿。只可惜她找错对象,因为他认定文森特那种人必定把感情弃之如屐,而他,更是没有这个余力。
他还知道,房外每天到晚都有一同前来的平民军轮流把守。虽然尽量不表现出在看守的模样,但以他的警觉不可能发觉不到。
再华贵的房间,只是一座囚牢。
※※※※
多日后的下午,文森特只身出现在他房间,一进来就说要带他到城里转转。
克劳狄深感意外,然而当对方用一条锁链分别铐住两人左右手时,他的意外在心底化为了哀号。
无可奈何地随文森特走上大街,放眼只见繁华一片。行人,商贩,将宽阔街道簇拥得满满当当。好在两人身上披着宽大斗篷,再加上文森特一直与他保持触手能及的距离,一路行了这么久,并没有人发现他们之间的诡异束缚。
最后他被领进了一家酒馆,于角落处的圆桌边坐定。
文森特向店家点了些小菜清酒,倒真像只是出游而来。但克劳狄可不信对方会这么简单带他出行,一直留心观察着周遭情况。
他们坐了大半个下午,一切都很正常,来往的人们都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有两个人已经坐在角落处几个时辰之久。
直到傍晚时分,酒馆里又进来五个中年男人。其中三人打扮像是当地人,而另外两人的服饰以及言谈,看起来应是来自罗马。
克劳狄精神一振,不露痕迹的目光绕着他们打转。
几个人就在他附近的桌子坐下,点好酒菜后便交谈起来,他们的谈话大声,轻轻松松就被周遭的人听进耳朵里。
「哎,真是没想到,现在得到老兄弟你这儿避难来了。」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罗马人对坐在身边的当地男人摇着头感慨道。
对方大笑:「我这里欢迎之至。谁让罗马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们是有家不敢回啊!」
克劳狄的耳朵立时竖得老高。
「是啊,这罗马多呆一天就多一天危险哪!」
「怎么了?」另外两个当地人显然还不了解情况,连忙好奇追问。
「不就是几星期前,米兰城发生起义,皇帝派了帝国之刃之一的克劳狄将军率兵镇压,可是……哎,将军突然阵前失踪,闹得满城风雨,全体罗马人都在猜测将军是不是遭到了什么不测。」
「那他是不是真出事了?」
小胡子讽刺地干笑两声:「我们的大将军可自在呢,丢下几万名士兵自己跟着起义军首领跑了。」
「不会吧?」旁人咋舌,「起义军的首领是谁啊?这么神通广大,能让帝国之刃跟着他跑?」
「这我也不清楚,没人见过他到底长什么样,听说他总是穿着一身斗篷遮住脸。至于他的名字,好象是叫伊什么……」
克劳狄脸色铁青,开始充血的眼球瞪向自在喝小酒的文森特。而对方只是表情漠然地听着那几人继续嚼舌根。
「真神秘。可将军为什么会跟他一道呢?」
「他们根本就是一伙。」小胡子忿忿啐了口,「要不是后来皇帝收到将军的亲笔信函,谁能想到原来米兰的起义就是他们一道设计出来的。」
「有这种事?信上说了什么?」
「听说将军共写了三封信,一封给皇帝,说是让他退位,否则就用武力抢下罗马。另一封是给元老院,让元老们弹劾当今皇帝拥护他。最后一封是给帝国之刃麾下军团的各指挥官,要他们对起义军进行援助。」
「这也太乱来了吧?」有人吸气。
「可不是。皇帝当时就大发雷霆,把隶属帝国之刃的军团士兵统统打入大牢,还发全国通告给将军,说给他三个月时间自动伏法,否则那几万士兵就……」小胡子突然噤声,满脸恐怖的神色,做了个抹脖子动作。
「太过分了。错的又不是他们,怎么能滥杀无辜?将军也不对,好端端跟平民合伙叛乱,还置那么多部下的性命不顾,这么不负责任的人还帝国之刃呢,真是徒有虚名。」几个当地人纷纷愤慨地发起指责。
一直静听他们谈话的克劳狄脸色越来越黑,有如乌云笼罩,不知几时就会电闪雷鸣。
小胡子继续说道:「是啊,大家都说罗马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所以有地方可逃的人赶紧有多远逃多远,逃不了的或者不舍得走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你猜哪边会赢呢?」又有人好奇揣测。
「我猜,实力相当吧,不打起来不知道。」
「那可真会是一场恶战啊!……」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火朝天,周边有心的客人将他们的对话听了进去,也各自谈起看法来。唯一沉默的只有文森特和克劳狄所坐的桌子,与其它人的兴致勃勃相比,这边的气氛分外压抑而突兀。
不知过了多久,克劳狄森冷开口:「你特地让我出来,就是要我听到这些传闻?」
文森特低笑一声,反问:「这个惊喜可够分量?」
「……你!」
克劳狄勃然大怒,扬手朝桌面狠狠一拳砸下,不算脆弱的木桌应声而断。整个酒馆的人都被巨响惊动,迷惑地齐齐朝这边看来。
文森特平静地注视着一副杀人表情的克劳狄,悠悠道:「我说过,但凡你想要的东西我一定会取来给你,可你总不能要求我什么功夫不做就能得手。」他耸肩,笑得一脸无奈,「有你这么任性的主人,我可真没办法。」
此话一出,周遭的氛围顿时一变,静若无人,气流诡异。
克劳狄怒恨交加,一记恶拳几乎忍不住就朝那张笑脸砸过去。
但他很清楚,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做什么都只是自取其辱,方才那一拳也不过是急怒攻心而爆发出的力量罢了,贸然只会惹来更大的骚动。文森特又像鬼一样精明,必定会把事态引向他所期望的发展。
克劳狄拼命压制住全身的颤抖,豁然起身向外大步迈去。
他们两人手手相连,他一走动,文森特自然『乖乖』跟上,留下一屋子鸭蛋嘴大张的人们,干眼瞪着两个身姿英挺的大男人被一副锁链如同影子似的连在一块,一前一后跨出了酒馆大门。
这各方人群汇聚的处所,茶余饭后拿来消遣的小话题又多了一桩。
※※※※
夜幕中离雾淡薄,卡斯珀府邸回廊上灯火几盏,不论主人下人大多已经安歇。别墅三楼的特别客房,烛火跳动,而它的不平静还只是一种映照。
房内,克劳狄半倚床柱,阴鸷目光死咬桌前看似闭目养神中的文森特。
一个人竟会为了达到目的如此用心险恶,他真是万想不到,更不齿之极。
但如今他已被逼在弦上,如果迈出那一步,必然掉进对方准备多时的陷阱,从此万劫不复。可如果他再度退守,又该怎么面对那么多忠心于他信任于他的将士?
两人各怀心思静默许久,终于文森特睁开眼,看着他道:「我有些话要告诉你,在这之前我可以先回答你一些问题。」
克劳狄一怔:「我问什么你都会如实告诉我?」
「嗯。」
细忖过后,克劳狄沉声道:「那好。我问你,你为什么突然从竞技场逃跑?你已经在那儿呆了四年,早前都在干什么?你一出来就挑起平民起义也是早有预谋吗?」
文森特淡淡答道:「平民起义早有先机,我只是适时出现成为了他们的领导者。离开竞技场也是迟早的事,一直没行动是因为没有遇到你。」
「我?」克劳狄一阵迷惘,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不是真的高深莫测就肯定是大脑有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并没怂恿过你做任何事。」
「不需要怂恿。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这就是必然的结果。」
「你……」
「答疑到此为止。」
文森特攸然一挥手,冷冷道:「现在开始你听我讲。」
不等克劳狄的回应,他径自说道:「几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曾存在一个民族,他们不属于任何国家,只为自己而活而战。他们人人强悍,却渐渐变得跋扈,以掠夺为乐。最终他们的做为引起天神的不满,汉密斯派遣使者出现在他们面前,原意是要对这个民族加以惩戒。」
「当时族中有一位首领,也是全族最出类拔萃的人物,阿卡路尔。他向使者请愿,愿为族人承担所有罪孽。使者欣赏他的才能与勇气,于是向他下达了一个任务以证明他的真诚。只要他顺利完成任务,将再给他与他的民族一个机会。」
「……?」克劳狄愕然看着他,无关论调,不想听,却又插不上话。
而文森特,穿透光年般的目光,似乎陷在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阿卡路尔不负众望,将任务完美结束。但在那同时他犯下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他停了停,脸上浮现几缕深奥,「他,爱上了洛赛提。」
(……洛、赛、提!?)
克劳狄惊道:「你指的洛赛提,难道是……」
文森特无声点头,他的默认让克劳狄真的呆住。
如果确实是那个洛赛提,克劳狄倒真可谓是如雷贯耳了。在人人仰慕战神『玛尔斯』的罗马,惟有他的父亲将另一位战士列为神明,顶礼膜拜。他就是洛赛提。
相传洛赛提生存于数千年前的美索不达米亚,那还是个神魔横行的时代。当时这位洛赛提曾因大败埃兰王之黑骑军而声名大噪,但之后却神秘失踪,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仿佛一夜之间就于世上消失。
洛赛提无疑是一位值得被世人崇拜的神将,遗憾的是他既不是神,也不是人类。他是个妖魔。正因这层魔的身份,即使他的勇猛无人能否认,终究只是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一个名字,随后,就会被渐渐淡忘。而克劳狄的父亲却不落世俗,始终将其奉为战士之首。
一直以来洛赛提的故事只是一个传说,其真实性谁也无法考证,可如今文森特这么说,莫非真有这样一位神将在美索不达米亚存在过?……
「后来呢?」尽管听来匪夷所思,克劳狄仍不禁好奇地问。
文森特轻扫他一眼,反问:「洛赛提是魔,你也知道吧?」
「……嗯。」
「阿卡路尔爱上了一个魔,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误。使者被激怒,认定与魔相爱的阿卡路尔及其族人血液里具有天生魔性,宣称要将他们剿灭。虽然洛赛提是这一切的祸因,但最后也是他向使者让步,令使者改变了主意,不取那一族人的性命,但作为交换条件,他要对他们的血液加以改造。」
「改造?」
文森特冷笑:「说是改造,其实就是诅咒。此后那一族人自出生就会被套上命运之枷,他们的能力只能用来守护或成就命定的某个人,而不能为自身而活,否则将曝尸沙漠。」
「……」
「但千年下来,这种诅咒渐渐变成了一种本能,无法抗拒地在血液里流淌。他们真的完全蜕变成外人所传言的,守护者的一族。」
他停住了,深意的视线,投注在对面那张曾使他莫名震撼过的脸庞。
终于还是说了,虽然似乎有些为时过早。
还记得第一次在竞技场看到这个人时,他的目光犀利,神情倨傲,很是不友好。
又是一个恃势而骄的无礼贵族……
虽这么想着,心脏深处却狂震几下,然后脑海中有个模糊的声音对自己说:就是他……
好吧。既然宿命让他们遇见,那就不计结果先把人弄到手再说。
一切都进行得异常顺利。唯一不顺的,就是逐渐发觉对方与先前印象中的巨大反差。他的确拥有天生的王家傲气,却并不盛势凌人。相反的,他非常坦率,不暧昧不伪装,真实得近乎透明。
既然这样,不妨换一种方式得取他的信任。就当作一次赌博,如果到头来事实证明这个人根本不够资格,只是自己下错注了,那就毁了他,何其简单。
……
承受着对方如此意味的目光,克劳狄胸中一紧,恍然色变。
「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就是来自那个民族,而我,就是命运送给你的倒霉蛋吧。」
文森特不置可否。
「荒谬也得有个限度。」克劳狄发出嗤笑,恨恨道,「因为我?所以把那么多无辜人牵涉进来?哼,这种守护可真是与众不同!」
「应事而已。」文森特理所当然地摊开掌心,「时间宝贵,你迟迟不肯下决定,我只好推你一把。」
「混、蛋。」克劳狄怒极咬牙,恨不得现在嘴里嚼的就是对方的血肉,「你一手把那万名士兵推上断头台,难道就没想过他们的亲人、未来……」
「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文森特蓦然起身,冷眼相视,眉宇间微露不耐,「我做这些都是因为你。其余任何人与我无关。」
「你一派胡言!!」
「我才懒得骗你。」
文森特的态度也异常地强硬起来,一字一句清晰道:「我知道你不会信,不过我告诉你,我也很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为了你而存在。如果真是那样,你我就必须接受。你不相信我,你会后悔一生。」
有那么一瞬间克劳狄被对方的气势压制,但他随即甩头,轻蔑地说:「又来?文森特,你真把我当傻瓜?如果你说的是实情,为什么还用那些交易来绑住我?就算前面两个条件是为你自身考虑情有可缘,那最后一个呢?不是很多余吗?」
文森特深沉地笑了笑:「你要记清楚一件事。我能给你别人给不了的,与此相应,我也应该得到别人从你身上得不到的。」
克劳狄没来由心口一凉,讥讽道:「所以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你自己。」
「……你愿意这么理解那就是吧。」文森特被说得莫名有些烦躁,撩着发丝道,「要怨就怨你不该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很想知道你凭什么能唤起我。」
举止失控的文森特是克劳狄从未见过的,看着对方此刻显露的浮躁,他突然感到一丝困惑与迟疑。
遗憾的是这份细微的迟疑文森特没有察觉,犹自说道:「我已足够仁慈,给你机会向我证实你有让我服从的资格。告诉你,我也不想为了你而背负更深的罪孽。」
帮助他人扶助罗马,于他本身就已是不能再深重的罪孽。
丢下这样一句话,他转身离开房间,留下的克劳狄陷入沉思。
这是第一次,克劳狄在他话语中触到某种模糊的认真。但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克劳狄始终这么认定,所以对于他所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信。
不想信,也绝不能信。
第5章 意外
每到清晨降临,亚历山大里亚就会渐渐热腾起来。
这是一个富有生气的城市,曾经罗马也是。但现在的罗马城,必定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一方面是因为长期遭受的压迫,另一方面,则是因不久后无可避免的一场大战。
(罗马的人民呐,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真的做到保护好你们每一个人?……)
晨间阳光清淡,别墅里下人忙碌,惟独被把守的三楼即便卡斯珀的人也不能走近。
克劳狄目向花圃斜靠窗棂,颈上的吊坠被扯落托于掌中。
这不是普通吊坠,而是一枚徽章。金制圆币上,一剑一弩交迭,标示着罗马武力的强盛。背后镶嵌着罗马国旗水印,煞显威严。
这种吊坠世上仅有两件,是连胜十场大战后皇宫巧匠为帝国之刃着身订做,象征无上的荣耀。
如今物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