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们!马克思在天之灵保佑,我们突出了重围,又在一起会合了!”吴焕先十分风趣地讲道。可是,指战员谁也乐不起来,想笑却笑不出声音。大家都直瞪瞪地瞧着军长出神。
是呵,军长身上的黑呢子大氅没有了,丢失了,现在只披着一块破旧棉毯,不伦不类的着装打扮,活像个落难的书生一般。瞧他那么一张清瘦的脸盘,划破了好几处伤痕,凝结着斑斑点点的血痴。好久没有理过发了,细长而又蓬乱的一头黑发,覆盖着一副白净的面孔……
吴焕先继续讲道:“我们这次能够突围出来,就是个了不起的胜利,很大的成功!没有一个人掉队,也没有一个人逃走,我们的每一个同志,都是革命的坚决分子!我们这个队伍是打不垮的,冲不散的……这多年的事实证明,只要大别山不倒,红军队伍就垮不了,革命红旗也倒不了!”讲到这里,他又打了个形象而生动的比喻,把每个指战员都比做大别山中的一根细竹,在没有扎成扫把的时候,每根竹子都很孤单力弱,被人一折就断;但要扎成了扫把,紧紧扭成一团,就不容易被人折断!一个连队是把大扫把,一个班也是把小扫把,拆不散也折不断。有这许许多多的大小扫把,早晚会把敌人扫除干净,保证革命成功!
“同志们,今天恰好是腊月初八。该吃腊八粥啦!”吴焕先忽然又冒出这么一句话儿,战士们都忍不住哄笑起来。但他紧接着却说:
“可是没有办法,吃不上啦。现在,我们又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最要紧的还是多奔跑几个地方,打上几个胜仗!……”
翌日黎明,也就是1月23日,吴焕先带领红二十五军即以极其神速的飘忽行动,一举攻入罗山边界的铁铺,24日攻占三里城、大新店,25日占领双桥镇。三天内袭占四镇,歼敌民团数股,缴获了一大批粮食、物资和武器弹药。
红军经过几次远距离的飘忽游击,补充了大批粮食和过冬物资,便又转回到老君山地区,进行短期休整。这块唯一能够立足的根据地,也屡遭敌人的残酷一清剿”,山湾村落大都变成荒无人烟的废墟,战乱流离,土地荒芜;红军所到之处,实际上也见不到几户人家。这天,部队从牛冲一带路过时,附近的好几处山湾,都被敌人糟蹋得不成样子,断墙残壁之间,长满了没膝深的野草,几场风雪过后,而今也枯了黄了,成为山鸡、野兔、乌鸦相互角逐觅食的场所。较之箭场河更为偏僻的一块红色区域,人力、物力、财力几乎已经穷尽,寥寥无几的几户山民,吃无粮,住无房,缺耕牛,少农具,甚至连锅碗盆瓢之类的日常生活炊具,也找不到几件完整的。即使偶尔看到茅屋顶上飘起的几缕炊烟,也是那么冷落,那么悲凉,那么发人幽思……
四年前,即1929年秋天,吴焕先就曾深入到这一带发动群众,创建革命根据地。就在这个地方,牛冲、胡湾、潭洼等十多个村子的苏维埃政权,大都是他亲自建立的,当时就形成一块独特的红色区域,然而,这块存在于大别山腹地的根据地,现在除了红军往来占据一下之外,又有几户人家能够重整旗鼓,再把苏维埃政权成立起来,厮守住这块故土?人是万物之灵!屡遭敌人摧残破坏的根据地,这一带的两千多户居民,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家,完全成了绝户。敌人一次就在张山村箱子石崖下枪杀群众一千余人。设在张山村的一处红军医院,也被敌人所摧毁,烧死了成百名伤病人员。没有几处人烟的山湾村舍,就是完全恢复和巩固起来,又能怎么样呢,简直不堪想象!吴焕先心里也很清楚,根据地所以濒于这种危难境地,“一方面是由于敌方形势的险恶,一方面也由于鄂豫皖领导和工作上许多严重错误造成的……”
西北风呜呜地吹着,裹着细碎的雪粒儿,籁籁地扑打着脸面。面对着眼前的凄惨景象,吴焕先心头刚刚燃起的一团烈火,对恢复和巩固苏区充满着新的希望之光,顿时又好像蒙着一团黑云,茫茫然不知所措。大难当头,真正的出路何在?退一步很不容易,半年来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进一步就那么轻而易举,完全可以达到预期的目的?退到了这种境地,新的胜利之路的里程碑,又坚在哪里?天真冷啊!他的身上曾经裹着的一件黑呢子大氅,倒是可以取暖御寒,但此时已经丢了。不免感到冷气逼人,不寒而栗。一副蕴藏着火热之心的躯体,顿时就像坠入冰窟一般,浑身上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似乎也在打着摆子。多么令人寒心的根据地啊!
在牛冲徐家祠堂的后山上,吴焕先听说有一座红军坟墓,当地群众称之为“老祖坟”。这是一座掩映在山花绿草中无名烈士墓,从碑文的时间推算恰是1929年10月粉碎敌人第三次“会剿”之时,徐向前伏兵铁寨岗的那次战斗。吴焕先不由得想起战死的桂步蜡,黄埔一期生,徐向前的同学。他参加过南昌、广州和黄麻起义,家住麻城乘马岗以北的楼子洼,别名叫正拾,佃户们都称他“拾老爷”,是他带头把田分给佃农,舍家革命,他的身世也和吴焕先相似,更引起他的同感。紧随其后的警卫员姚小川知道军长有谒墓的习惯,便采集了一束松柏山花,编织了一个普通的花环放在坟头。
高敬亭这时闻风而来,大大咧咧地笑道:“军长,队伍都在开饭,你也不喂喂脑袋!”他看到吴焕先一脸苦相,问道:“你在为谁吊丧?”
瘦高个头的高敬亭,穿着邋里邋遢的,腰里时常别着个旱烟锅儿,脸面又黑,完全是一伙夫班长的模样。高敬亭因为出身成份的绝对优越,鄂豫皖中央分局成立时,就被破格地补选为分局委员,就其党内职务来说,当时还高于吴焕先。现在虽说都是省委常委,但在部队的军事行动方面,他同样得听从军长的指挥,一点都马虎不得。夜晚间行军作战,是绝对禁止吸烟的,可他老是带头违犯纪律,动不动就要抽上几锅。有次被吴焕先发现,当着全师指战员发出警告:“你个杀猪的,一点都不遵守规矩!从今往后,你再敢随意抽烟,我就下掉你的烟袋!”楞是把他制得服服贴贴。当然了,有时候烟瘾发作起来,也少不了让警卫员拉开毯子,蒙住脑袋,偷偷摸摸地抽上几回。但要听到吴焕先的咳嗽声,就像老鼠见了猫儿似的,慌忙又把烟锅子磕尽,把火星子踩灭。大千世界,总是一物降一物,高敬亭也只有吴焕先才能够制服他。
都说这个人有“三大”:烟瘤大、胆子大、疑心也大!胆子大是革命坚决,英勇不屈,打仗不怕死!疑心大是“肃反”方面的过错,他要发现什么人的言语、行为或神色不对,心里总是疑神疑鬼的,轻则捆绑吊打,重则脑袋搬家。因此,有人也曾给他加以“屠夫”的恶名。这也不是有意贬他,据河南党史人物传记载,担任省委常委、红七十五师政委的高敬亭,在七十五师的“肃反”中,他先后捕、杀一千多人,并解散了党的组织,对他这些错误的做法,当时的省委和军领导都是支持和赞赏的,甚至还称高敬亭为“肃反专家”。然而这个后来也死于革命队伍的枪口底下、而又沉冤三十八年之久的英魂,说到底还是十个指头之间的比例问题,功大于过!
就在这时,他发现吴焕先半晌没有作声,便又规规矩矩地问道:“听说你在看地形,是不是要在这搭宿营?”
吴焕先不由一怔,沉了一会才说:
“是的,是在察看地形。这地方风水很好,我想为自己瞄好一块墓地,死后也埋在这里,与几位阵亡烈士作个伴儿……”
“哈哈,你要埋在这搭,我就发动全军将士,为你立一块碾盘大的石碑!”高敬亭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
“使不得,使不得!你要这么胡闹腾,我死后也饶不过你……非把你扯到马克思面前打官司不可!”吴焕先忙不迭地讲道。他怎么也想不到,高敬亭突然会冒出这么一句话儿,完全曲解了他的用意所在。他很想把他的意思表个明白,因为考虑得不够成熟,也不便信口就说。眼下,正是转变斗争方针的紧要关头,一旦把他刚才所萌发的思想情绪张扬出去,反倒会影响军心!吴焕先无可奈何地笑笑,随后才说:“我的这把骨头,死后也只能填个窟窿,肥上一块田地。沈胡子在我们面前倒了下去,使我们的头脑清醒多了,聪明多了。我死了以后,假若能够为全军同志垫平一块道路,多消灭敌人,少遭受损失挫折,也就心满意足了。通向胜利的路程远着呢,也苦着哪!翻山越岭总得有人用身体填路坑,过河搭桥也得有人用肉体作桥墩,就是到了攻打县城省城的时候,还得有人填填战壕、搭搭人梯、碰碰铁丝网……”
“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就不会把你搬下!我是不会咬文嚼字,可也会照葫芦画瓢,像这么两句碑文……嘿嘿,我也凑合得了!”高敬亭煞有介事地笑笑。其实,他并没有领会吴焕先的意思所在。
“日他娘的,亏你还是个杀猪的!”吴焕先忍不住笑骂起来。过了一会才说:“嫁个坐官的当娘子,跟个杀猪的翻肠子。谁要跟上我这个军长,怕也只能在这块无人区域忍受折磨,没有别的出路可走。到了这种地步,看来……呵呵,真是要与根据地共存亡了!不瞒你讲,我这枪膛里面随时都留着两发子弹,到时候给自个用的,还要防备一发是塌火!
“该死吊朝天,不死就爬山。快走快走,你不说要翻过铁寨岗,赶到卡房去么?”高敬亭操着吴焕先离开墓地。
从牛冲到卡房,只不过十几里路程,一翻过西面的铁寨岗,老远就看到卡房街头的一座小戏楼。郑位三当时就住在这里,一面坚持对敌斗争,一面集中训练便衣队骨干,积极开展便衣队活动。为保持与省委的联系,及时交流情况,吴焕先当天就带领队伍赶到卡房。
卡房地处老君山的北面,一条窄长弯曲的小街,盘于三条小河的交流处,原名叫三河镇。地处大别山腹地的三河镇,乃是河南、湖北交界的交通要道,过往商旅较多。清朝末年,河南地方官兵在此设有盐卡,禁止将食盐贩入湖北境内。民国初时改名为卡房。当地除了盛产木材、板栗、银杏之外,酿米酒、蒸米糕。熬米糖之类的山中小吃,也很吸引络绎不绝的商客。技艺超绝的皮影子戏,逢年过节时演唱起来,小戏楼跟前更是热闹异常,驰名四乡。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除了一座残存的小戏楼,几十户乡镇店铺全都败落街头,街面上冷冷落落,到处都是被敌人烧毁的残墙断壁,变成一片焦黑的废墟。剩下十来户穷家难舍的山民,也是在敌人撤去以后,复又转回家园,与这徒有其名的乡镇相依为命。
谁知到了卡房以后,郑位三偏又不在,转到别处去了。当地只留下一支数十人的游击队,临时驻扎休整。原来在这里举办的便衣队训练班,早已结束,百十名经过培训的区乡干部、战斗骨干,都分别返回到各地,开展便衣队活动。郑位三这时也领着鄂东北道委的工作人员,搬到卡房以北的古家店去住。
部队当晚住扎在卡房。吴焕先把一切料理妥当以后,让高敬亭留下招呼部队,便领着一支新成立的手枪小分队,直奔古家店而去。
地处三岔路口的古家店,四周山峦起伏,森林也很茂密。一座筑有围墙的四方大院里面,并排耸立着四间瓦房,院落显得特别宽敞。郑位三和鄂东北道委秘书长程忠寿(程坦)以及刘华清等,都住在这所院内。吴焕先见到这几个老相识时,互相间寒暄了一会,便当着郑位三呵呵笑道:“你的行动也很紧急!几天不见,就办了几批便衣队训练班,够快当的了……”
“没有法子,我是先斩后奏!”郑位三忙说,“省委同志人各一地,根本就没法开会研究,我也顾不得跟宝珊同志招呼,独行其事,先做了再说。”
“宝珊同志在哪?他的病好些了没有?”吴焕先不由问道。
沈泽民病逝以后,即由徐宝珊代理省委书记。徐宝珊也是个病身子,在艰苦环境中积劳成疾,难以支持。因此,他也不便于跟随部队行动,就跟郑位三等人住在一起,一边休息养病,一边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
“宝珊的病情很重!”郑位三告诉他说,“为以防万一,我把他埋伏在深山里面,派了几个彪形大汉守着,还给配了一副担架……”
“明天一块去看看他吧。”
“算了算了,还是让他安心休养为好。”郑位三笑了笑说,“我前天去看过一回,送了几包中药……对了,你们搞到什么好药,补品,就给留下一些,我好打发人送去就是。”
不等吴焕先作出回答,他紧接着又说:“对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想找你要上几个党员骨干,能够当指导员的政治人才。呵呵,就看你给不给?”
“噢,你要组建地方部队?”
“哪里哪里,现在想要扩充一兵一卒,都相当困难。根据地境内,也没得几个青壮年啦!”郑位三回答。随后才说各地的游击队、便衣队之中,有半数以上都没有政治指导员,党的工作难以开展,省委的指示也无法贯彻下去。因为缺少骨干分子,他把不少作过保卫局的“肃反”对象、做过苦工的工农分子,而今在对敌斗争中表现较好的同志,都动员出来参加武装,有些还担任了游击队长。末了又无比感慨地说:
“发展便衣队运动,总得多有几个人手!不然,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便衣队的发展如雨后春笋,白天坚持在深山老林,或隐蔽在敌占区的群众家里,夜晚间活动神出鬼没,搞得敌人惶惶不可终日。这一时期,有的便衣队逐步发展为游击队战斗连队;有的便衣队也自动串连起来,互相配合作战,消灭敌人数十人的成股民团。红军主力的游击活动,与群众性的对敌斗争,逐渐地聚集起来,形成一支坚实的战斗力量!
鄂东北的便衣队运动,可以说是郑位三的一个伟大创举!为了进一步发展这种群众性的对敌斗争,吴焕先当时也从部队中抽调了几十名富有斗争经验,能够掌握政策,善于做群众工作的党员骨干,补充到各地的便衣队。与此同时,他还在部队经常行动的几处游击区域、交岔路口、乡镇附近,建立和安排了几支便衣队,以配合部队的战斗行动。红二十五军手枪团的组织建制,就是仿照便衣队的活动方式,在这个时候逐步建立起来的。手枪团的建立,及其在作战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则是吴焕先在红二十五军中的一个创举!
转眼到了年根底下。整整一个腊月,敌人都没有消灭得了吴焕先,也不知新年是怎么过的,心里安也不安。而吴焕先所率的红二十五军,则在飘忽的游击活动中,欢度过甲戌年的新春佳节。在此期间,他们西起孝感以北的三里城,东至光山县的泼皮河,飘忽回旋于二百多里长的边界线上,急如穿梭一般。有时远程奔袭,有时化装奇袭;有时埋兵伏击,有时引敌就范,聚而歼之。忽儿攻破定远店、周党畈,忽儿打下宴家河、南向店,忽儿又占领新集以北二十余里的浒湾。2月底,恰是农历正月十五,吴焕先获悉敌三十二师派部队护送物资,即在浒湾附近的森林中打了一次伏击,将敌护送部队两个连全部歼灭,缴获物资和武器弹药甚多。
这一年的新春佳节,红二十五军搞得敌人四下告急,很不安宁。“消灭吴焕先,过年也心安”。敌人只不过是在搜山烧山时喊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