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只除了他们因奔跑而发出的激烈喘息。
到了大马路上,他拦下一辆计程车。
他将她塞进车里,自己也跟着挤进车厢。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又长高了,否则车厢里怎么会这么拥挤?
她一直在抖。
他触到她冰冷的手臂。她听见他叫司机把冷气关小。
再下一瞬间,他伸出双臂抱住她,将他的温暖给她。
她不敢问。不敢问为什么他会这么急着带她到医院。不敢问旭日的情况。不敢问事情是怎么发生。
她只是觉得好冷、好冷。
她不由自主地发抖,连嘴唇也是。“羲雅?”她无意识地唤着。“羲雅……”
他让她的脸埋进他温暖的胸前。“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晓雾,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在这里。”
他的坚定缓和了她的恐惧。
她紧紧地抱住他,再说不出话来。
旭日……
§ § §
赶到医院时,爸爸妈妈和朝阳都在。
看见她,朝阳伸出手。“来。”
晓雾投进姊姊的怀里,跟着全家人一起放声哭了出来。
旭日不在了……
§ § §
死亡是一件令活着的人难以承受的事。
早雨和晨曦连夜从台北赶回来,林家爸爸和妈妈的白发似乎在一夜中全冒了出来,
那一阵子林家一家人还无法适应一个女儿已经不在人间的事实。
吃饭,还是准备跟平常同样多的碗筷。
等大家坐下来,才发现有个位置是空的。
于是那一顿饭就再也没有人吃得下。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好。
最令人担心的是朝阳。
双胞眙是一个灵魂分住在两个躯体,大家都担心旭日一走,朝阳会承受不住。
除了旭日离开的那一天她曾放声大哭过一次,之后她的脸上一直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葬礼那一天,天空出奇的蓝,万里看不见一片云。
早雨看着洗蓝的天空,不禁喃喃道:“啊,三妹也不要我们伤心。”
晓雾穿着一身的黑衣站在朝阳身边,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深刻的体会到黑色所象征的死亡意义。尔后她格外不喜欢穿黑,或许也是因为太早面对死亡的缘故。
旭日的早天,斫伤了他们的心。
他们一家人把旭日的骨灰带到东部海边,租了船,来到海中央。
不记得是多少年以前,一次家庭会议里,全家人开玩笑地谈论著自己想要的葬礼。那时候不过是当玩笑在说说,没有人想到真要去实际执行。
小船随着海水摇晃,朝阳坐在船舷边,怀里紧紧抱着另一半自己的骨灰坛,眼神望着茫茫的海水,觉得自己从此以后就要像这片海水一样,再也无法平静下来,永远找不到可以依靠的角落。从此,她只剩下一半的灵魂。
啊,别了,我亲爱的、最亲爱的……
揭开封口,捻起一把灰,任凭手中的灰在风中消逝。
看着朝阳亲手将旭日洒向风中时,晓雾红了眼眶。
再见了,三姊……
以后太阳从东海面升起,你都看得见了。
朝阳很冷静地送旭日走。
结束后,他们的船回到岸边。朝阳来到晓雾身旁。“别哭,小五,旭日其实没有死。”
晓雾不明白地抬起眼眶红红的脸。
只听见朝阳说:“那天我们交换身份,所以死的其实是朝阳而不是旭日,放学时去推开那个小孩的也是朝阳,不是旭日,旭日还活着,你不要哭。”
“朝阳你在说什么?”然而当那张与旭日一模一样的脸转向她,凝重的神色就像旭日时,她愣住了。
这是旭日还是朝阳?
朝阳(或者旭日?)将一根手指按在唇上。“嘘,别说出去唷。”
这根本是多此一举。
晓雾瞪大眼。因为她根本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究竟是朝阳因为受不了旭日死掉,而把自己当作是旭日活下去;抑或那一天,出事的人真的是旭日而不是朝阳?
而假如连活着的那一个都不确定,那么这世上还有谁会知道真相?
第5章
旭日(或是朝阳?)的死,多多少少改变了林家一家人的生活。
首先,朝阳(或是旭日?)回到学校后,竟然没去自己原来的班级,反而到旭日的班级上课,仿彿她就是旭日本人,而不是大家认定的朝阳。
奇异的是,旭日认识的同学和老师,朝阳也都认识,她反而对自己以前班上的人比较疏远。
再来是晓雾的失踪。
她第一次失踪时,没去上课,没下楼吃饭。当大家觉得似乎已经很久没看到她时,才发现他们果然是已经很久没看到她了。
除了林家人以外,邻居们也主动帮忙寻找,然而到处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那一天,羲雅从学校回来以后就加入搜寻,但是同样一无所获。
直到半夜他回到自己房里,躺在床上时听见衣柜里传出的细碎声响。
是老鼠?不,家里没有老鼠。
他立刻想起从前她也曾躲进他房里的衣柜中,不过那时候她才四岁多一点。
他伸手拉开衣柜的门,才伸手去开灯。
但衣柜里传来一声轻呼。“不要开灯。”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他松了口气。
果然是晓雾。
看来她躲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不开灯我看不到你。”看不到你我会担心。
一小圈灯光突然打在他脸上。是小手电筒。
他从她手中接过那支笔形手电简——好像也是他书桌上的东西,而且快没电了,把灯光打在她身上,仔仔细细地把她看个清楚。
这是他的小帅妹没有错,脸色虽然苍白了点,可还是他最心爱的……
“嗨,帅妹,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她身体往衣柜内又缩了缩,直到再也无法缩到更里面。
空出一个位置后,她邀请他。“你要不要进来?”
如果是八岁的他,他会进去。就跟以前所做的一样,
但现在,即使她已经挪出了一个空位,他也没有办法把高大的身躯挤进那块小小的空间里。“我不行,爱丽丝,我长大了。”
而爱丽丝仿彿为这事实在伤脑筋。“那,你坐在边边上就好。”
无法拒绝她的恳求。他只得将衣柜里的衣服全挪出来,为他们清出更大的空间。
将衣服挪开来后,衣柜里那有限的空间似乎宽敞了些。
羲雅先坐上去,背靠着木板,再将长腿曲起。
晓雾在他坐好后便偎进他怀浬。“好了,你进来了,现在把门关起来。”
衣柜的门一寸寸地合上,小小的空间里显得更加幽暗。
黑暗笼罩四周。
她的呼吸熨着他的心跳。
揉着她软软的发。“现在要做什么?”
“倒数。”她小小声地答,仿彿怕扰丁此时此刻的宁静。
“怎么数?”
“从一万数到-千,再从一千数到一。”
“倒数要做什么?”
“让我们回到从前,让时间倒流,让我们都不要长大,这样就不会伤心了……”
啊,那个急着长大的小飞侠现在不愿意长大了。
他的胸前传来湿意。是她的泪。
蓦地想到外头还有人在找她——“先等一下。”他说。打开衣柜的门走到电话旁,拨了一通电话到邻家。
“林爸、林妈,她在我这里,一切平安,明天我再送她同去。”
结束电话后,他重新回到衣柜里那个专属于他的空间。
“来吧,现在从一万数过来。”
一天有八万六千四百秒,一年有三千一百五十三万又六千秒。
现在开始倒数回去,每倒数一秒,他们就愈接近最初。
九千九百九十九,九千九百九十八、九千九百九十七、九千九百九十六……
这恐怕将是个艰难的任务啊。
好不容易数完一千时,胸口前的小头颅细声道:“羲雅,你睡着了吗?”
“没有。”
“我们和解?”
沉默片刻。“如果能回到从前,还需要和解吗?”以前他们是那么地亲近。
“嗯……八千九百九十九……”这是……她的答覆啊。
§ § §
希望能回到从前,回到没有分离、没有悲伤的那个时候。
但那终究只是个希望。
时间还是不断地自指缝流逝。
清晨阳光从百叶窗的间隙照进房里,朝阳清醒地躺在双人床上,睡在旭日往常惯睡的那一边,眼眶湿润。
日子……再也不会一样了。
§ § §
很想继续梦着自己回到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候。但是现实并不容许晓雾一味地往身后看。
自从旭日不在以后,朝阳总是自己一个人早早地去上学,没等晓雾。
晓雾一面为旭日的早夭心碎,一面又为朝阳感到忧心。
有时候朝阳就像朝阳,但有时候她又像旭日。
她再也不知道朝阳究竟是谁?
无数个伤心的夜晚里,她躲进羲雅房里的衣柜里,那小小的衣柜仿彿成为她的避难所,在那里,她回想着往事快乐的时光,心里感觉很安全,因此不愿意离开。
她已经倒数完三十个三万三千三百秒。
她想她还可以继续数下去。
于是,放学后,她攀过两家相邻的阳台,偷偷潜进羲雅的房间,躲进黑暗的衣柜里,将自己封锁起来,继续倒数的工作。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里有声响传来。
心想是羲雅回来了,正要推开衣柜门,却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哇,你的房间果然就跟我想的一样,好整齐。”
晓雾认得这个声音。她缩回放在门上的手。
是王雨新。
羲雅带王雨新进他房间?
羲雅将书包放在书桌上,拉了一张椅子让王雨新坐,自己则走到书架前找书。
片刻后,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英文参考书。
“这本书你看看,里面的对话很生活化,可以加强你的口语能力。”
王雨新接过那本书,很认真地翻了翻。“谢啦,正是我需要的。”抬起头。“什么时候还你?”
羲雅说:“不用还,这本书我读过了,送给你吧。”
王雨新笑了笑。“你人真好,难怪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你。”
羲雅也跟着笑了笑。“你也是个很好的女孩。”
躲在衣柜里的晓雾若是看得见自己苍白的脸色,恐怕会吓一大跳。
原来羲雅已经和王雨新发展到这种地步了……
突然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有一种领地被侵犯的不愉快。
酸涩从胃里直直涌上,她连忙捣住嘴,却仍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嗝。幸好声音轻不可闻。
羲雅看了衣柜的方向一眼,注意力又回到王雨新脸上。“走吧,我送你下楼。”
王雨新点点头。“也好,我也该回去了,接下来还有很多事得忙呢。”抚了抚裙摆,优雅地站起身。
羲雅送她,“忙归忙,可别把自己累坏了。”
房门打开了,房门又关上了。
直等到房间里再无任何声响,晓雾才打开衣柜门,脚步踉跄地推开落地窗,跨过阳台回到自己房里。
然后她忍不住地干呕起来。
却不了解为何自己感到有些伤心。
§ § §
送走王雨新后,羲雅回到房里,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衣柜。
原以为会看见某个小帅妹躲在里面,但衣柜里却空无一人。
衣柜里有一股不属于他自己的味道,有点甜地沾染在他的衣服上。
他想她有来过,但可能又跑掉了。
连着几日来她总是这样。
他轻轻笑着将衣柜门关上,心想也许再过几日得问问她,尽管时间点上是不可能再回到以前了,但他们是不是能继续从前的友谊?
他非常非常想挽回过去那一段美好的岁月。
§ § §
一夕之间,晓雾失去了笑容。
陈萸廷跟她打招呼,她只是扯扯嘴角。
连徐美琴讲笑话给她听,她也是一脸呆滞,让讲笑话的人都觉得没劲。
大家以为她是因为还没有从亲人去世的阴影里恢复过来,因此都很体谅她,只是时间久了,他们才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中午,与晓雾一起当值日生抬便当的陈萸廷再也忍不住地问:“林晓雾,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晓雾失去光采的眼神不解地看着班长。
陈萸廷放下便当篮。“别给我露出这种眼神,我是在问你最近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郁郁寡欢?你为什么都不会笑了?”
晓雾没有放下提篮,篮里的便当一个个滑到较低的一边后,堆了起来。“又没有什么好笑的事,当然不会笑。”
“没有好笑的事?”陈萸廷捉住她的手让她放下便当篮。“好,你跟我来。”
她捉着晓雾往楼梯旁最近的一间教室走去。
那是七班的教室。
很多人正在里面吃饭。
见她们闯了进去,都好奇地看向她们。
这一班的班长是个男生,也是个在同年级里经常被人挂在嘴边讨论的风云人物。
他认识陈荚廷,一见到她捉着一个女生走进来便有些留意。“三班的班长,你们走错教室了吧?”
陈萸廷笑了笑。“不,没走错,我们来找人的。”
七班班长很戚兴趣。“哦,找什么人?”
陈萸廷指着他说:“找你。”
突然间一片夹着口哨声的嘘声响起。
晓雾觉得十分丢脸,却不知道陈萸廷想做什么,手又被她捉的死紧,挣也挣不开。
七班班长的好奇心被挑起了。“找我做什么?”
陈萸廷插着腰。“找你问一件事。”
他玩世的语调里带着三分痞气。“什么事?”
陈萸廷拿出她的随身名人手册,翻到七班班长专页,宣读道:“听说你交过七个女朋友,每个人的年纪都比你大,但全只约过一次会就分手,请问这是真的吗?”
此话一出,教室里顿时鼓噪起来。
七班班长收起玩笑的态度,正色地看着陈萸廷。“你怎么会知道?”
陈萸廷没回答,又问:“听说你之所以约过一次会就分手,是因为女方在跟你亲嘴时会被你嘴巴里的牙套刺到,请问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七班班长握紧双拳。“那是八百年前的事了。”他早就已经没再戴牙套了。
得到满意的“答覆”,证实了传言。
陈萸廷收起随身携带的手册,笑道:“好了,七班班长,别生气,我不是代替月亮来惩罚你的,只是被你亲到的女生里,有一个刚好住在我家隔壁,她到现在还是一看到牙套就害怕,或许你有空应该去探望探望她。哦,我忘了说,那位邻居大姐姐每次提到你,都称呼你是‘那个会咬人的牙套小鬼’,对你念念不忘哩。”
教室里哄堂大笑。原来他们班的帅哥班长有过那么糗的往事啊。
所有人都在笑,只有七班班长本人和晓雾两个没有笑容。
“三班班长,你跟我有仇?”让他变成班上笑柄对她有什么好处?
陈萸廷没回答,只看着晓雾,问:“还是不好笑?”
晓雾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该回去了,同学还在等便当。”说完便走了出去。
陈萸廷很无奈地回头看七班班长一眼。“对不起啦,没想到你牺牲的没半点价值。”还以为能逗晓雾笑一笑呢。
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脚底抹油,快闪。
丢下在身后吼叫个不停的七班班长,陈萸廷纳闷晓雾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忧郁。
她急忙追上晓雾的脚步,然后在看见迎面走来的羲雅时,找到了线索。
只见羲雅十分愉快地向她们打招呼——或者说是向晓雾打招呼。
“嗨,帅妹。”习惯性地揉乱她前额的头发。
晓雾既不能躲,也不能逃,他们已经说好要继续他们的友谊,她答应了就不能反悔。她只好痛苦地闭上眼睛。
以前她总刻意忽视他。
现在她却是巴不得逃避他。
与他见面,她心里难受。
想到他与王雨新俨然成为一对,令她觉得自己好像遭到背叛了。
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她说什么也不会帮王雨新转送礼物。
她还以为他至少、至少在下决定前,会有一点点考虑到她的心情的……
隐隐约约的,羲雅也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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