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太阳蒸睫得灰白灰白的,房屋零零散散,居民多半把房子盖在自家的田地上。叶千钟
的家,离公路不远,但是不是熟人就不容易找到,因为房子隐蔽在竹丛后。从公路正面
看去,只看见密密翠旧的刺竹丛,绕过竹丛才看得见一栋灰色的楼房,痴正在红砖砌的
矮墙内。
李朝阳把汽车停在墙外的空地上,叶千钟远远迎出来,他和上班时一样,白衬衫上
打着整齐的领带,他站在竹丛下招呼大家,阳光从碧绿的竹叶隙缝里,洒落数点金影,
映照在叶千钱脸上,使他看起来更加英俊潇洒,金薇亚一时之间,看得神思恍憾。
“千钟,赶快把客人带进屋里来啊!”一个年约三十七、八岁的妇人,从屋里探头
出来,操着软声软调的客家话。
“那是我大姊,她常常回娘家……”千钟移动脚步,领着大家向屋里走,当他说话
时,特别把眼神看向薇亚。
一行人刚踏进千钟家的客厅时,还来不及客套,薇亚不禁心头涌现一阵悯然,那满
屋子古式古样的摆设
八仙桌、太师椅、神食佛具,以及墙壁上泛黄的先人遗照,这些东西对薇亚而言,
是那么遥远陌生,她惊觉自己非但不能鄙视那些陈旧的传统东西,心底甚至还产生一股
遥不可触的心虚……。她赶紧调整自己的心情,让脸上浮显著美丽自信的笑容,仔细聆
听着千钟介绍他的家人…父亲、母亲和大姊。萧淑贞把礼盒递给叶千钟的大姊…叶千
算,叶千算笑吟吟地说些做主人照例该说的客套话。
“怎么没看见你太太?”萧淑贞间药千钟,叶千钟还来不及开口,姊姊千算已经抢
着回答:“她在厨房切水果……”
话才说完,一个中等身材的少妇,脸上堆满亲切的笑容,手里捧着一盘水果,从厨
房里走来,招呼大家吃水果,她就是叶千钟的太太…罗冬美。罗冬美穿着式样普通、棉
质耐洗的短袖上衣和裤裙,她的脸型略圆,单眼皮、鼻梁不高,唇型像菱角,短发烫得
中规中矩,完全是已婚妇女的典型模样。虽然,金薇亚只用眼尾轻蔑扫视一下罗冬美,
但她似乎不得不承认,罗冬美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丑陋不堪。
等客人都坐走了以后,罗冬美依旧回到厨房准备饭菜,千钟的母亲不久也跟进去帮
忙,千钟的父亲推出电子茶炉,泡起老人茶招待客人,千算却好事钻到弟媳妇的房里,
拖出原本正在睡觉的婴儿来。
“哇!好可爱的婴儿哟!”萧淑贞立刻凑到千算旁边,瞧着婴儿、逗苦婴儿。那婴儿
汀个哈欠、也就片有其事地提高声诱叫大家看,婴儿“唔呜”咽个口水,她就发出夸张
的笑声,喊着说:“千钟,你女儿在说话了
大伙儿被萧淑贞感染似的,都把注意力放在婴儿身上,你一句、我一言地谈论着婴
儿的可爱,甚至还热烈讨论婴儿的五官,说是眉毛像父亲、眼睛像母亲。金薇亚远远瞄
了那婴儿一眼,分明是挤皱皱的脸,既不怎么可爱,也看不出哪里像谁了,偏偏大家那
么凑趣,也难怪,今天来做客的目的,不就是来看婴儿吗?总要逢迎阿谏一下主人嘛!
像这种应景的话,萧淑贞一向最是拿手。不过,最让金薇亚觉得可恶的是,萧淑贞
要抱那婴儿,便自己兜着玩就好,偏萧淑贞老爱把婴儿捧到金薇亚眼前,故意问她:
“你说她的眼睛长得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嗯?”金薇亚不得不假装起兴趣,把那婴儿的五官研究一番,然后用沉思的语气
回答:“我看不出来
“你觉不觉得她很可爱?”
“我觉得每个婴儿都很可爱!”
“你要不要抱抱她?”萧淑贞语气里彷佛暗藏着一股促狭意味。
“好啊!”金薇亚笑着回答。她感受到一股情势逼人的压力,她不想被理倒,只好
挺起腰杆,硬生生授了招。虽然她从萧淑贞手中接过了婴儿,却故意装出抱不顺手的笨
拙姿态,她本想假意敷衍一下就把婴儿让离了手,谁知道叶千算看她那样,反而凑过来,
热心指导她正确的抱小孩方式:
“金小姐大概是头一回抱这么小的娃娃吧?现在多学学,以后结婚自己当了妈妈,
才不会手忙脚乱……”
“对嘛!薇亚,免费学习经验,赶快把握机会!”苏信宏也用他那一惯的幽默语气
说。
金薇亚无奈,只得照着千算教她的方法,稳稳当当把婴儿揣在怀里,既然大家的注
意力都住她身上来,她只好也应景地装出女人对初生婴儿该有的喜悦,微笑地看望着怀
里的婴儿,纵使心中有着千般不愿、万般不肯,她还是轻经从齿间挤出一句赞美的话:
“好可爱!”
“照顾小孩本来就是女人的天性嘛……你说是不是:大姊。田萧淑贞继续推波助澜。
“人家都说生儿容易养儿难,其实怀胎十月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我们冬美当初
刚怀孕的时候……”千算原本就爱说话,被萧淑贞撩拨,当然就端起大姊语气,摆出
…话说从前多少辛酸事…的阵仗。
她开始滔滔不竭,句句连珠,从罗冬美怀孕初期的孕吐现象,讲到未期脚部静脉瘤
的浮肿症状,然后又从罗冬美产前第一回合的阵痛,讲到最后孩子脱离产道时,为人母
亲者研付出的那场摧心裂肺的疼痛,按着她继续讲女人坐月子的种种饮食禁忌、礼俗禁
忌和民俗禁忌。
在每一段过程中,她总是不忘了把自己的亲身经历也穿插进去,而且还拉拉杂杂不
断补充她到处转来的故事。比如说,当她讲到怀孕初期的孕吐现象时,她便把所有她认
识的女人的字吐症状,如数家珍地说着,当她提到产前阵痛时,她也把其它女人的阵痛
情形,巨细靡遗地铺陈一遍,尤其是在说到坐月子的禁忌时,她更是倾全力,把各种千
奇百怪的风俗禁忌,大事捕风捉影,指证历历一番。
近午时分,气温升高,旧式的电风扇吹不去满屋子的热气,男人们默默地泡着茶、
闻着茶、喝着茶,不敢打断女人们陈述她们怀孕生产的伟大经验。最苦的是金薇亚,她
抱着那婴儿大半天了,不但手酸心烦,还得提防婴儿嘴里忽吐忽咽的口水沾脏她的衣服。
她表面上一言不发听着千算讲那些话,心里可不屑到了极点,那也难怪,人家讲的是所
有女人的经历,偏她听成是在歌颂罗冬美为叶千钟生小孩的伟大事迹,虽说她心里非常
不是滋味,却只能暗自嘀咕:“生个小孩有什么了不起,哪个女人不会生……”
懊恼归懊恼,金薇亚终究是撑住了!她不但没露出怨恨的脸,就外人的眼光看起来,
她还是那么和颜悦色地捧着婴儿,她当然要和颜悦色了,因为男人都喜欢有爱心的女人
嘛!而且女人的爱心,最该表现在照顾小孩的态度上。眼前形势比人强,金薇亚忍受着
煎熬,眼看没人有意从她手中接走婴儿,她本想向千钟求救,但念头一转,却把婴儿递
给苏信宏:“你抱一下,我去洗个手!”
苏信宏呆楞楞地接去婴儿,金薇亚如释重负,转身往化妆室去,等她回到客厅来,
婴儿早已不在苏信宏手中,却是安稳地依俱在千算的臂弯里。
叶千算手中抱着婴儿,嘴里还是机哩呱啦讲个不停,今天她遇见了萧淑贞,就好象
遇见失散多年的知音,恨不得一口气把她的各项人生阅历,点点滴滴传授给萧淑贞。
金薇亚一时听得索然无味,想到刚才抱那婴儿所吃的苦头,真是满腹委屈无处诉,
要是心里的委屈能让千钟知道也还好,若是千钟没察觉,那她这一场委屈岂不是自受了?
千钟、千钟……想着想着,薇亚不知不觉里,就把眼神往千钟荡过去,正巧千钟趁大家
不注意,也把眼神飘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热情地交会,焉然却惊觉空中有另一道锐
利如刀的精光,闪电般从两人脸上扫过,薇亚和千钱来不及收回视线,只好硬生生把脸
转开,不敢往千算那里看去。千算面不改色,搜筷口沫横飞说着话,同时,她把目光拋
过来,用眼尾打量着金薇亚,也打量自己的弟弟。
千钟深知姊姊为人精明干练,被姊姊的目光一扫,顿然便显得有点气弱心虚,耳根
脖子一阵冷一阵热。薇亚不同,她很快恢复了应变能力,当千第的眼睛探照过来时,她
只把一双美丽自信的大眼睛,若无其事地眨一眨,甚至还佯装出天真无邪的笑意。千算
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既然金薇亚不回避,她便展露皮笑肉不笑的功夫,直揪着金薇亚,
并且把本来和萧淑贞闲聊的话,故意说给金薇亚听:“我常说我们家好福气,能娶到冬
美这么贤慧乖巧的媳妇……”
金薇亚不但专注地倾听着,脸上还露出赞同的微笑,千算看她那样,反而怀疑自己
是否多心了?于是她松了口,改谈别的话题。
不久,千钟的母亲和罗冬美婆媳俩从厨房里出来,把一道道菜肴端到客厅里,放在
宴客专用的大圆桌上,然后摆了碗筷、添起白饭,邀请客人上桌用餐。
正中午的温度更高,金薇亚担心脸上的妆脱落,吃饭时不断地用纸巾轻轻吸拭汗珠,
闻着那一屋子浓味的鸡酒香,让她觉得胃中闷胀,实在是吞咽不下。其它人倒不像她那
么怕热,萧淑贞一直称赞菜色岂盛美味,李朝阳和苏信宏两个能吃就是福,不但满嘴食
物,还边吃边和千钟闲聊卖车的经验。千钟一头客家话、一头国语交替着说,听得金薇
亚就更加咀嚼无味,那客家话咦咦嚷嚷的腔调,让她心里很不踏实,于是她随便吃几日
饭菜,就想找个借口离席。
“金小姐,请你多吃点,我看你好客气,筷子都很少动……”罗冬美好意地挟了一
块油鸡肉,放到金薇亚碗里,金薇亚有点愕然,但她立刻提醒自己…这屋里至少有两对
锐利的眼睛,正在监视着她,因此她赶紧对罗冬美发出善意的响应:“你的手艺好,菜
煮得很好吃!”
“哪里,都是我婆婆教的。”罗冬美笑咪咪地把金薇亚赞美她的话,改成对婆婆的
赞美,用客家话转述给婆婆听,千钟的母亲被媳妇抚得满心开怀,不但直冲着薇亚笑,
并且还对她说了一大串客家话,金薇亚听不懂,一脸茫然。
“我婆婆说,既然好吃,就请你别嫌弃,多吃点……”罗冬美顺嘴翻译婆婆的话给
金薇亚听。
“我真的吃饱了!我想出去看看庭院那棵树,那是芒果树吧?我刚才好象看见树上
结了小芒果……”金薇亚支支吾吾的。
“芒果树有什么好看的!”千钟的母亲笑着说。她觉得这个时髦的小姐想法很奇怪,
饭不好好吃,却要去看芒果树,她自己从年经看到老,也没发觉芒果树有什么特别的。
“人家金小姐从小住在都市里,没看过芒果树,好奇是正常的嘛!妈,我记得你好
象曾经说过要去都市的百货公司搭电梯……”罗冬美一边帮婆婆挟菜,一边调侃婆婆,
她把话说得那么温婉,婆婆听了不但不以为仟,还觉得很有道理。
“你想看芒果树,后院有一棵更大的,后院那棵芒果树是千钟的祖父亲手种的……”
千钟的父亲忽然一脸严肃地开口。对他而言,这屋前屋后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从小熟悉的,
时代变了,社会价值观也变了,他一生守着田园土地,但是他的儿子,却对农事没半点
兴趣,一心只想去都市求发展,老人难免有失落感,他也不是反对儿子投入工商业,只
是他对这片田园的感情,常因无人可诉说,而变得落落寡欢,如今听见金薇亚对亡果树
好奇,内心忽然有点感动,只一棵芒果树,就牵引了他们家三代的历史,何况其它……
“我可以现在去看吗?”金薇亚只是想找个借口离开那张饭桌。
“我带你去吧!我也吃饱了……”罗冬美义不容辞地站起来。
金薇亚当然不愿意和罗冬美一起去看芒果树,这么一来,芒果树还有什么好看的?
但是情势如此,那有她推辞的余地,逼不得已,她只好跟随着罗冬美走出去。还好刚跨
出门槛,罗冬美听见婴儿的哭声,只得折返屋内照料小孩。金薇亚乐得独自逛到芒果树
下,她抬头瞻仰那浓绿茂密的枝叶,和一颗颗悬空垂挂着的小小青芒果。屋外的阳光非
常刺眼,但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热,一缕缕南风的讯息,从何丛那边吹过来。她抬头看
见千钟远远走出屋外,一步步向芒果树下走来,。薇亚不敢主动靠近千钟,千钟的眼神
也不敢看着薇亚,两人一起站在芒果树下,却始终像陌生人,说话时也维持着一定的距
离。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芒果开花到底是什么景象?”
“等明年,芒果花开的季节,你来看不就知道了!”
“明年?你确定我可以来吗!”薇亚意有所指地问千钟。
千钟还来不及回答,金薇亚着见罗冬美抱着婴儿,正往芒果树下走来,然后是叶千
算、萧淑贞、李朝阳、苏信宏……所有的人几乎部咪起了眼睛,同芒果树这边好奇地瞧
望。
南台湾的海水湛蓝飘紫,沙滩松软细白。金薇亚穿着牛仔裤和休闲衬衫,赤足踩在
沙滩上,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海水浸湿了她的脚踝,细细的海砂在她的脚趾间滑过。
夕阳用它的魔幻奇彩,把世界渲染成如真似幻的金色梦场。
金薇亚站在夕阳的光圈里,转头对叶千钟露出抚媚的微笑,叶千钟被她的微笑牵引,
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过去,他张开热情的双臂,从背后紧紧环抱着金薇亚。金薇亚沉溺
在男人的深情悸动中,享受着被渴慕的爱情滋味,她的发丝在风里摩擎着男人的脸,挑
逗男人体内的欲望。叶千钟忍不住神魂激荡,轻经嚼咬着金薇亚的耳朵,低声叹语着:
“我好爱你!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我也是!我好想当你真正的妻子……”金薇亚温柔地回答。
“你就是我真正的妻子,今生今世我只爱你一个人
“但愿你说的是真心话,如果你欺骗我,我一定会心碎而死!”
“相信我!我会证明这一切……”
金薇亚被叶千钟的话深深地感动了,这就是她所想要的——刻骨铭心的爱情承诺。
本来这些话在台中也讲过,然而那是在霓虹灯下,在见不得阳光的隐密套房里。此刻不
同,这里是垦丁海边,水天相连,霞光映照,这样的美丽场景,这样的浪漫情境,才能
真正烘托出惊心动魄的海誓山盟。
金薇亚喜欢这种为爱痴狂的感觉,这种痴狂的精神力量,经过催化之后,会让人产
生伟大仕烈的情绪,使人深深发觉自己的与众不同,于是乎,生命的形式将在无怨无悔
的悲剧美感中,唱出千古不朽的传奇乐章:这一幕就是金薇亚所渴望实现的梦幻剧本,
打从少女时代开始,每当她在电影里,看到男女主角在海边嬉戏、在夕阳里诉情的浪漫
画面:内心总是暗自向往着,如今她自己活生生走入剧中画面,她怎能不卖命演出呢?
这就是她瞒着母亲来垦丁度假的原因。自从上次在千钟家受了那些委屈,她的危机
意识就变得更加强烈,成天老想着该如何克敌制胜,她期望事情能有一番突破性的发展,
总不能一辈子躲躲藏藏,等别人出招攻打吧?那叫坐以待毙,她不是那种能忍受青春白
白耗尽的女人,她必须想办法创造出对自己更有利的东西…那就是刻骨铭心的爱情诺言。
上礼拜她因为心情有点沮丧,约了麦玉霞一起喝下午茶,当她把去千钟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