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他一如既往刻薄的教训我,心里居然暖暖的。他挑剔的那么多,让我感到了真实的那个我,那个很久很久以后普普通通,有点笨,有点傻的我。而不是众人眼中的玉公主。不用谨慎。
“你聋了?”
“我都没有问你为什么没睡——你不要总破坏意境,看天上。”
他抬头望着天空,眼睛像星子一样闪亮——只一眼,立刻又低头看着我,“你管我为什么没睡,你懂什么,看了也是白看。”
我不服气,却无言以对,从小到大我就不懂一个星座。
“你又懂什么?”我反问。
“谁允许你问我了?”
……
我不理睬他,自顾自的说,“你说人如果可以化身为满天的星辰,为这树木,为那远山,甚至夜晚的风,会是什么感觉?”
他不理会我。
我也不在乎他的答案,“有段时间我很向往那样,以一种坚硬的姿态存在,而不是现在这样短暂、脆弱、容易受伤害的形式活着。”
“你到底怎么了?”他问。
“我哪里奇怪吗?”我问。
他点头。
“哪奇怪?”
“原来你也会用脑子思考的。”
“讨厌,”我用手撑住下巴,“你这人啊就是一点不诚实,明明想表扬我,却偏偏不肯承认——告诉你吧,”我犹豫一下,然后道,“我要嫁给晋王了。”
“有人不知道吗?”他反问。
“有。”我肯定的回答。
“谁?”
“晋王自己。”我道,“我还没有跟他结婚,今天就有人——我的姐姐他的妾上门跟我耀武扬威,你说,我这个妻子窝囊不窝囊?”
“有什么不对吗?难道你要求你未来的丈夫只能有你一个女人?”
“也不是,”我呆呆的,“只是……他至少应该给我一点面子。”
“以后这些你都要习惯。”
“是啊,要想活下去,不习惯怎么成,不过我也不会亏的,”我看着他笑,“我不把心给他,他能奈我何,不会受伤。”
“你妒心太重。”他批评我。
我呆呆的,蜷成一团儿,“哪里使嫉妒,只是讨厌这样的行径,我没期待过爱情,也不会爱上那个人,你别笑我,是我那颗小小的自尊心受伤罢了。”
“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他将是你的男人,你的主人。”
二十一世纪这样的观点也四处都是,何况他呢,“女人只是爱情的奴隶,不是男人的。有爱,多么下作的事情女人都肯做,没有,死都不会管。”
“你不爱晋王?”他似乎觉得这个词有些奇怪,但是这个人显然乐于接受事物而非排斥,虽然他那个别扭的个性常常掩饰这一点。
“一点也不,”我看着星星,“恨得牙痒痒。”
“你还根本不认识他。”他提醒。
“是呀,还不认识他就那么羞辱我,可见其本质的恶劣——话说回来,”我回头看他微笑,“咱们算是有点儿缘分,总遇见呢。”
他冷哼一声,“谁跟你有缘分!”
“有也是孽缘,”我瞪他,“说话就不肯让人高兴——以后我嫁出去,可能就不能乱跑了,也许就再也不能遇见你了。”说到后来,自己言若有憾。
“回去,露水重了。”他说。
我站起身,低着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他忽然扯住我的胳膊,“你这个古怪的女人。”
我们就这样侧身各自望着前方。
“我不古怪,只不过太多女人对这种创伤秘而不宣。”
说完,我轻轻抽出我的胳膊,他也未加阻拦。
为谁风露立中宵。
第十六章 大婚
我大婚的这天,不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观星象的全看走眼了。
这年的初冬,天气特别的寒冷,一场飘飘扬扬的大雪覆盖住了整个长安城,登上轿子之前我停顿了一下,用手轻轻的掀开盖头的一角,天空阴郁,苍苍茫茫的白。我深呼吸一口气,五脏六腑感觉骤然清爽,可下一秒又觉得犹有冰扎。
我浑浑噩噩的跟随着人们的步伐,听不清周遭的人在说什么,欢声笑语歌舞升平花团锦簇多了,也不过是噪杂。
今日,杨坚吩咐宴百僚,各有赏赐,同时大赦天下,要普天同庆。
我一个人独坐在新房内,截至目前未曾出任何差错已松了口气。
这几天我总梦见,在行礼的时候,我傻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怎么也想不起来该做什么,所有人都盯着我,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一头大汗,杨坚吩咐左右把我这推出门外,乱棍打死。每个人都开始哈哈大笑,甚至我身边的人都在笑——柳言温柔的笑着,唐谦含蓄的笑,连环开心的笑,萱姨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我哭着求他们帮我,他们却全然不理睬我。这时候萧怡走出来站到他们面前,而他们聚拢到她身边。萧怡轻轻的笑着对我说:念喜,你假装我的妹妹,欺君大罪,要灭九族的——你说,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的妹妹,然后取而代之?我哭着说不是。他们却都停止住了笑,冷冷的看着我集体说:就是你,就是你,你是个杀人凶手!萧怡脸色铁青:一定是的,你为了荣华富贵杀死了我的妹妹,天理昭昭,你逃不了。周围所有人齐喝:逃不了!逃不了!逃不了!
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走到了萧怡身边,搂住她,说,杀死这个骗子!一个贱民妄图嫁给我,乱了门阀,罪不可赦。
想到这里我又打了个冷颤:我居然在这个年代结婚了,而我的丈夫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屋子里火炉暖暖的,闪烁的光芒透过红色的喜帕,晃我的眼睛。影影绰绰,我也不知道多少个人在这里面,只是僵硬得坐在床上,一动不敢动,一句不敢说。
沉重的凤冠压的我脖子疼,双手冰凉的互相握住,却丝毫没有互相取暖的功能。
许久许久之后我猛然惊觉,屋子里面似乎人少了,不对,我明明没有听见有人吩咐什么,按照规矩似乎也要有一番吵吵闹闹才对吧?
一道阴影挡在我的面前,遮住了灯光。
我呼吸似乎停住了,只听见火苗“噼啪”的声音,清脆又飘忽。
我低下头,等待他为我掀开喜帕。
久久,直到我面前重新有红色的光,才觉出来他已经离开我身前,我心里一阵躁动,他到底要怎么做?难道说他是不情愿娶我这个妻子的,因此连喜帕也不想掀?难道这新婚之夜要我一个人过?
我不在乎这个男人的爱情,可是,我却太在乎他起码的态度,我的衣食父母,生杀予夺。
忽然一只暖暖的手抓住了我纠缠住的冰凉的手,然后一张小巧的宣纸递到了我的面前:
“玉儿,吾妻。”
我忽然心里一动,想不到杨广如此细腻。接过那张纸,以及笔,在下面轻轻续写: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写:“举案齐眉。”
我沉吟,皱眉,只为后面那句,到底意难平。轻轻落笔:“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说那么多海誓山盟有什么用?到头来遇见了更好的,全把原先的抛弃,只求能够喜新不厌旧,有个担当,不负就是好的了。
只是,我看着墨滴轻轻落下,茚开,不由自主地写了一句: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当真?”他写,顿了下之后,“你我并不相识。”
我接过另一张白纸,只觉得如此奇怪,在这个年代身为王爷,他怎么会如此的情思细腻,真仿佛柳言所说,带着那么一点诗人气质。我对他有了一丝好感,这不该是个绝情绝意的人吧。我到底怎么做会投他胃口,让他心生喜爱呢?
我思索,然后写:“玉儿相信缘份使然,不求朝朝暮暮耳鬓厮磨,但求伴君白首偕老。”没有男人会不喜欢单纯信命优柔善良并且“心胸宽广”的女人吧?
忽然我听到了“哼”的一声,感觉格外的熟悉。
如此的带着点蔑视,带着点骄傲,我不由自主的一下掀开了喜帕,望着眼前一身红衣的男人,高挑的站在那儿。
“是你?!”我惊呼,然后一下蹦起来。
他扯着嘴角,晃着手里的纸,“骗子!”
我脸一红,脑子里乱七八糟,一个劲儿的搜索自己到底曾经跟他说过些什么。
“想什么?”他轻蔑的一笑,“那天晚上,你不是把本王骂了个狗血淋头吗?”
我心里平静下来,却开始愤怒,“所以你就故意的写这些引诱我?”
“你要是诚实不会说谎,怎么会写这些?”
我冷笑,“那么你这种行径又算什么?我若是说谎,你就是教唆,就是引导,比我更无耻。”更何况,“你一直明明知道我是谁,却不同我说你是谁?其心可诛。”
“我说过我会告诉你我是谁,我食言了吗?”他振振有辞。
我心一点儿一点儿的变凉,这个我三番五次遇见的男人便是我未来——或者说从此以后的丈夫了,他的脾气,我却连讨好都不知道怎么讨好。
“还不求朝朝暮暮。”他笑。
我气血上涌,恨不得掐死这个人。
“虚伪的女人。”
我一把抓下头上的凤冠,然后把他推向门口。
“你做什么?”他低吼。
“滚!”我恶狠狠的道,“你现在满意了?好,我就是跟那天晚上说的那样,对你厌恶至极,现在知道你是谁之后,更是加倍恶心,你想休我你就去休好了。你喜欢谁,你就立谁为王妃!”
说完之后,我心里有后悔又说出去的畅快,低下头,咬着嘴唇,彷徨无依。
他用手抓着我的下巴,面无表情,然后松开手,推门走了出去。
这就是我的新婚之夜了,新郎在别人的房间中春宵苦短。
知是他屏退了所有下人,这个屋子里顿时空空旷旷,我坐在床上,双手抱膝,第一夜我就得罪了他。明天又将如何是好,他是否会回来,该如何应对杨坚以及独孤后?
那张宣纸被扔在床上,被他抓得有点皱。我轻轻拿过来,上面墨渍犹未干,人却已经两散。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喃喃。
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是真心还是假意?恐怕真假参半吧。说对待这段感情全无期待显然是假的,但是若说全心全意地投入显然也是假的。希望有几分情分,不咸不淡,犹如朋友,这样无论他未来如何我都不会伤筋动骨,脾胃劳损。
玉儿,吾妻。
他又是如何看待这句话的呢?我不想去想。那个男人怕我听出他的声音,把话写在纸上,白纸黑字证据确凿的看我出丑。他明明知道我是如何看待这桩婚姻看待他这个人的,那天晚上,我推心置腹,以为是个朋友,却没想到,任凭他玩弄鼓掌。
只是他何必娶我,只是他何必娶我。
我同萧怡能带给他的利益大抵是相同的,南方的支持我们两个都能带来,他何苦收萧怡为妾室,干脆娶为王妃不是更好?两情相悦,琴瑟和鸣。
何况萧怡是真凤凰,我是丑小鸭,她如精致的瓷器,我便是粗糙的陶罐。
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来到这个年代,第一次有人赤裸裸的伤害我,并以此为乐。
这一夜,我昏沉中睡去。梦魇再次侵袭,只是梦中面目模糊的男人清晰生动了。而我在梦中却不再紧张,全无心肝。
第十七章 新妇
“醒来了?”
我揉揉眼睛,依然躺在床上没动,身体软绵绵没有力气。
“快起来,随我入宫拜见父皇母后。”他说的冷酷。
我柔顺的起身。
“连环?唐谦?”我轻声喊道。
进来的却是一个不知名的姑娘,“王妃娘娘,奴婢玉欣。”
我转头看着杨广,“我带来的人呢?”
他面无表情,“她们已经是我的人了,我安排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你有人伺候也就是了,何必管那么多。”
我转过头,看见玉欣脸上似笑非笑的一个表情,转瞬即逝。新婚便不受宠的王妃,或者换了谁也要轻蔑的笑一笑的吧。
我冷冷的,“那我就使这个丫头了?”
“怎么你嫌不够吗?”
“够了,”我笑,“她一个人能干十个人的事我自然更高兴,为这王府节省了不少开支。”
玉欣瑟缩了一下,我又觉不忍,何必为难一个丫头呢。
“玉欣,帮我收拾下吧。”
杨广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却也坦然面对,背对着他更换衣衫,女人的身体于我如皮囊,于他怕是见多识广,评点多于感受。
头发已经长了很多,拿在手里,也是黑鸦鸦的一把,玉欣小心翼翼的替我盘好头发,我站起身,依然带上我最珍爱的那对珍珠耳环。
人显得有些憔悴,黑眼圈明显。我重重的在眼睛下敷上一层粉,盯着镜子半晌,又拿起胭脂,在脸颊轻轻的涂抹,涂得匀匀的,柔柔的,唇粉粉的。
或者这样更像个喜悦的新娘吧?只是,我怔怔的,眼睛里全无喜悦,看起来颇为诡异。我摸摸镜子,我又有什么不高兴的呢?没有,我就是喜悦的,对,我是喜悦的。
我低下头,轻轻地展开一个微笑。
“走,”杨广扯着我的手,粗暴的拉着我往外走。
我小步的跟随上,一路含笑。
“玉儿拜见母后。”我娇憨的道。
“玉儿,”独孤后含笑,“过来给我瞧瞧我的新媳妇儿,真是越看越美。”
“母后。”我不依,轻轻扭动着。
“哎哟哎哟,”独孤后笑道,“还跟母后撒娇。”
“玉儿不得无礼,”杨广轻轻斥责,然后跪下诚恳的道:“儿臣叩谢父皇母后。”
“你这孩子,”独孤后满眼慈爱,“怎么说这些?”
杨广道,“儿臣与玉儿两情相悦,对于这门婚事深深庆幸,而这一切都是父皇母后为儿臣考虑周详的结果。”
我飞快的看了杨广一眼。他同我原来所见像是换了一个人:不是那个霸道傲慢的男人,不是那个在纸上写下深情款款的言语骗我的男人。
沉稳诚恳,老成持重,目光坦然。
“你们两个幸福美满就好,”独孤后似甚为欣慰,而后又叹口气,“其实父皇母后做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好,可叹你大哥。”她摇摇头。
“你又这样,”杨坚似有所责怪,“勇儿的事情我们不是说不再谈吗。”
杨广劝慰,“母后何必担心,大哥天资聪颖向来是我们兄弟的表率,儿臣相信大哥的做法。”
“你真的这么想?”独孤后一双妙目凝视着杨广,我打个冷颤,这女人贵为皇后统领后宫,自然心思缜密。
杨广低下头,“母后,大哥同儿臣将来是君臣的情谊,于公于私,对大哥都只有支持。况且此事其实是大哥家事,儿臣实不愿母后因此同大哥有所芥蒂。”
独孤后轻轻的摇摇头,“不该在你们新婚燕尔的两口子面前提这些,可是昨儿个,你大嫂又来我这儿哭了——我能怎么办?我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
“有时间,”杨广迟疑下道,“我同大哥说说。”
“你大哥会听你的?他连我这个当娘的都不听。”
“规劝大哥乃是儿臣的责任。”杨广言语殷殷。
“倒是难为你了。”独孤后叹口气,“我也不是跟你大哥为难,你父皇也总说我多此一管——可是阿摩你说,母后做的就是调理这些个天子家的家务事儿,天天后头乱成一锅粥,能让我不管吗?”
“母后,”我忽然笑着开口,“我和晋王肯定会让您省心的。”
杨广飞速的看了我一眼,我故意对着他,脉脉含情,好似新婚燕尔浓浓情意。
“哦?”独孤后看我,笑道,“你这丫头知道什么?”
我抿着嘴唇,做思索状,然后扑哧笑出来,“我呀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呢,不想让您为我和晋王操心。看您,一操心眉头就不自觉的皱起来,以后川字纹出来了就不好下去了呢。”说着,我尝试着大胆的轻轻抚摸着独孤后的额头,抹平她的眉。
她闭着眼睛,轻轻拍了拍我手,“元魏氏有你一半儿聪明可爱也就不会这样了。”
“以后我们姐妹常常走动,帮着宽慰宽慰姐姐,时间久了,没准儿就好了呢。”
“行了行了,”杨坚侧卧在椅子上,“不说这些个事儿了,有什么紧要的——老二,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并州?”
“皇上!”独孤后震惊,“阿摩才回来几日?又刚刚成亲,你怎么能就让他走?”
“妇人之见,”杨坚嘴上如此说,却用手轻轻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