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柳言慌忙的将我抱起,小心翼翼放到床上。
我喘着气,断断续续道,“我知道你不想我给你添乱,可是……你必须立刻把我抱到他身边,我……你还当我是晋王妃,这就是命令……”
柳言眼睛突然一暗,沉声道,“好,既然您下令,柳言也不算不遵从晋王的命令,我现在就带您过去。”说完,我身体陡然一轻,已经连同被褥一起一卷的被柳言打横抱住,他抱着我,一脚踢开门,大步流星的向对面的屋子走去,门外站着的唐谦、沈福愣了一下,便跟了上来。
这里似乎是个客栈,想是被柳言包了,只有我们几个。
柳言又一脚踹开了门,屋内,一灯如豆。
我全身颤抖的,死死盯着床,床幔半垂,里面躺着的,便是我刻骨铭心爱的男人吗?
“放我到他身边。”我梦呓般道。
柳言抱着我到了床边,把被褥扔到地上,掀开被子,将我轻轻的放在杨广身边。
我侧着头,痴痴的望着他,紧闭的双眼,浓密的睫毛,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以及苍白消瘦的脸颊,右脸,从眉梢到嘴角,一条长长的疤痕。半年,我没有看到他的面孔,不想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再相逢。
“他……”我轻轻道,“睡着了吧?”
柳言站在床边,涩涩道,“那根房梁,正砸到晋王头部,顺着头又滚到身上,他站起来,抱住您,冲出火场之后才交给我,说了句……‘不许有任何问题……’就昏了过去。”
“这样……”我喃喃道,但不肯将视线从杨广身上转移开。
“是柳言无能……没能保护晋王和王妃……”柳言一声叹息。
我不理会旁人,手努力的,从被子下面,伸出去,摸到杨广的手,暖暖的,然后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他手心,久久,才道,“大夫怎么说的?”
柳言道,“大夫说,晋王伤在头部,内有淤血,随时可能醒过来,也随时可能……”他声音一颤,没往下说。
我不理会他,只是贪恋的望着杨广,贪婪的被他拉住手,贪婪的看着他胸口安静而平稳的起伏,这个男人,明明生命力最旺盛,明明最暴躁,明明觉得别人的命都不是命,就自己的命才宝贵,怎么现在却以这样的方式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我嘴角突然绽开一个微笑,望着杨广道,“这下好了,我们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我心平气和,转过头,缓缓的环视了他们几个,道,“既然药也没有用,你们出去吧,让我跟他单独呆会儿。”
他们默默地,依次走出去。最后一个人关门的时候,我把头轻轻靠在了杨广的肩膀上。死别,经历过一次的人都会心底隐约有个想法,那就是,日后还会经历更多,坦白讲我假设过,假设过如果杨广四十九岁那年我会如何?尽管日子漫长,可我总要靠想象度过时间。结果是我想象不出,有时候一下子自己就不能自抑的哭出来,有时候却麻木的似乎没感情,此时此刻,他在我身边,为了我而生死未卜,我却觉察不出痛苦,对,和任何人出事不同,杨广不是别人。
杨广一旦不能醒来——柳言、唐谦,我对不住他们两个,要让子矜拖累他们一辈子,十八层地狱,杨广,我陪着你。
十指相扣,我闭上眼睛,心中一片安宁。居然在你生命垂危的时刻我才敢这样放心大胆的爱你,放心大胆的抓住你手,而不怕你甩开我。
“杨广,”我声音依旧粗嘎,含混的道,“我知道,刚刚一定是你把我叫醒的,对不对?”我不需要他回答,只要能听到他淡淡的呼吸声音就心满意足,“你知道吗,你就是我在一片白雾中的光,我一直貌似清醒,其实混混沌沌,可是你居然一直肯在我边上看着我,保护我,不讨厌我。”
停顿片刻,我微笑着,费力的道,“其实,我很喜欢你骂我,我是不是很变态?可是你骂我的时候,我才能感到你关心我。谁让你总是用凶的方式表达爱,就不能怪我总喜欢有意无意的挑衅你了吧?”
我大口大口的呼吸,头有点晕,休息会儿,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杨广,偷偷告诉你个秘密,我这辈子只告诉你一次,我不是真正的凤凰,我是个乌鸦,你被骗了……你不生气……?那好,我再告诉你,我来自千年之后,你那些无耻下流淫秽不堪的事情,我早就都看到过……还不生气……?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你吗,说你是君王忍把平陈业,换得雷塘半亩田,你呀,明明四十九才会横死的,我还打算着,等到那个时候,再回到你身边,跟你一同赴死。杨广,你知道我一向最胆小,手指头破个口子都会不停的哭,边哭边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不是说过又鄙视我又心疼我吗,你要是有事,我就真的要死了,我还不想死,你别让我死好不好?”
沉沉的,他在我身边一动不动,置若罔闻,我小口的咬他肩膀,道,“坏蛋,不理我。你想……我若死了,子矜就没有娘了,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的,多可怜,以后有别人欺负他,可没有人去保护他。我知道,其实你这个人最护短,你的都是好的,你的别人不许碰,连欺负我都只有你能欺负,你一定不舍得别人欺负你儿子的,对不对?”
三日三夜,我在他耳边喃喃不休。
他们每个人进进出出,劝我离开。可我甚至没有听到,到底是谁在和我说话,只是继续专著的对杨广说着我到现在还显得青涩而羞羞的情意。
第四天的时候,柳言强行要把我带走,我抓着床沿不肯松手,想不到我也会有这么大力气,竟然让柳言都无能为力,叹道,“王妃,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大夫来看晋王了,您可以不可以让开一下?”
我迟疑间,柳言迅速的将我抱起来交给唐谦,道,“大夫要来这里,你们先回去,王妃不吃点东西不许她在过来。”
我怒目瞪着柳言,他霸道的将我们推出了门,然后请进大夫。
回到屋内,桌子上是清淡的粥,唐谦喂我吃了一小碗,然后倒了点热水,替我擦脸。我呆呆的望着对面,等待门开的霎那。
“王妃,”沈福突然开口道。
我不看他。
只听“扑通”一声,我缓缓回过头,发现沈福垂头跪在地上。
第七十二章 大火(下)
“王妃,我对不起你。”沈福道。
我不解。
沈福抬头,望着我,一脸惨烈,道,“我早知道了主公是谁人所杀,却隐瞒不说。”
我浑身一震,脱口而出,问道,“是谁?”这个问题在我心中虽然隐忍太久。
“是宣华夫人。”沈福一声长叹,紧闭双眼,潸然泪下,手重重的捶在地上。
“宣华夫人……”我喃喃道。
沈福睁开双眼,低声道,“不错,就是宣华夫人……那天……半年前那天拜祭完隋太子妃,回去的路上,我们撞见的……撞见的宣华夫人和晋王,沈福根在您后面,听到了她的声音的时候,就全明白了,所以那天,沈福……沈福才会那么失态。”
“是……”我低声道,那天沈福好像苍老了十年,当然不是因为我那么一句话,恐怕是知道了真相——他最尊敬的主公,被自己的妹妹派人误杀。
沈福道,“主公和宣华夫人年龄相近,在那些个皇子公主中,感情是比较深的,直到主公被陈后主驱离朝廷,才和她越走越远,没再见过面……密林中,沈福就已经在怀疑,虽然您也在说,晋王乃是一报还一报,杀了主公,我当时便想,箭上的毒乃是我大陈宫廷密致,世人罕有,晋王怎么会有?可是我实在想不到陈哪个身份贵重的人会对主公下手,就也只能认为晋王势力庞大,搞到毒药也不新鲜。到了船上夜间遇袭,沈福再一次加深怀疑,因为那次的毒——我依然熟悉,是我们才会有的。”
“你没说过……”我望着他,平和道,“就因为你们的宣华夫人……你们陈以前的公主殿下会有那种毒药,你就认定是她,不会太为武断吗?”
沈福摇摇头,半晌道,“宣华夫人自小要强,主公以前就劝她不要太偏执,可她从不肯听。无论是密林还是船上,敌人目标是您,不是主公,宣华夫人那么做,很符合她性子,乃至……乃至……”他垂下头,攥住拳头,道,“今天的事,也是她行事的风范。”
我默默不语。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有些矫情,死去的人说也说不活,睡着的人叫也叫不醒。
“王妃,”沈福坦然道,“沈福说对不起您,是因为我没对您说事实真相乃是因为自己私心。我觉得主公为救您而死,而主公的死根晋王也有所关系,您……就不能跟晋王在一起,就不能过的快活。”沈福字字句句好像锤在我心上,“我原打算永远不说,让您去猜疑晋王,有这样的疑心横亘着,谁也不好过,您不好过,晋王不好过,我才觉得好过点,才觉得替我家主公出了口气。”
我苦笑道,“看不出,原来你有这么多心思。”
沈福惨然一笑,道,“是,我没盼过您好。”
“不怪你,”我低下头,盈盈道,“这件事,扯到头,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可我违背了主公的心意,”沈福道,“我老在琢磨,主公那么大智大勇,当时是不是就猜到了?所以不允许报仇,只让我保护您——主公的心愿是您过的好,我却是希望您过的差,越差越好。”
“你总算说出来了。”
我和沈福齐齐抬头,柳言疲惫的站在门口,道,“我也在猜,你该知道。”
沈福站起身,道,“我对不起王妃,但是我没有对不起你们,你们是我家主公敌人,从来没变过。”
柳言不以为意,道,“那天在密林深处,除了我们、沈公子的人之外,就是宣华夫人的人了,他们表面上是来送信的,但事实上可能已经知道晋王找到了晋王妃,就是特意来寻找机会下手的。暗中那一箭,晋王基本确定是谁人所为,他一直不肯说,一是他不喜辩白,二是……”柳言望着我,微笑道,“晋王忌恨是沈公子救了您,别人不了解,您该了解,这一点,他耿耿于怀,极为窝火;至于三,是因为晋王并不想跟宣华夫人关系破裂,说到底,他需要宣华夫人。”
柳言继续道,“晋王曾经警告过宣华夫人,不许她对您再下手。”
我诧异的看柳言一眼,他神色尴尬道,“当然,说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可是目的……是这个。”
我并不较真,或者杨广说的是:我不喜欢我的王妃,可是,你看,你杀了她,我有大麻烦,就算是个活死人,我也得活供着,你说对不对?
“沈福,”我轻轻道,“你跟我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福沉默良久,低声道,“或者就像您心里想的一样,我说不出。”
我点点头,道,“我知道,你决定走了,对不对?”
沈福摇头道,“不,我不走,我答应过主公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只是我要回长安一趟。”
我问道,“你回去做什么?”
沈福道,“我要去告诉宣华夫人,她怎么样杀死了她打小最爱追着的哥哥。”
我打了个突,道,“你这么做很残忍。”
沈福道,“我不能替主公报仇了,至少要让她去折磨她自己。这样我心中舒服一点,对您……也好一点,她知道,可能就会不再对您下手。”
我不言语。
柳言突然道,“也有可能,她更为憎恨王妃,更加疯狂。”
沈福瞥他一眼道,“如若她真敢如此,就是对我家主公大不敬,虽不杀她,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沈福,”我突然望着蓝天,悠悠道,“你说过,这是你们宫廷密致的,说过他大智大勇,那么,他身上真的就没有带着解药吗?”
说完,转过头,望着柳言,不再理会沈福道,“大夫怎么说?”
柳言微笑道,“大夫说,晋王能逃过一死,但是能不能醒,就不知道了。”
我眼泪汩汩的流出来,哽咽道,“这个混蛋,唐谦,抱我过去,我要去拿鞋打他,给他敲醒过来。”
又是七日过去,杨广依然不醒,我们给他灌流食。我已经没有大碍,起居正常如昔,除了头发剪成齐肩的,因为更长的都烧的不成样子了。
每天,我守候在他身边,心里觉得幸福甜蜜。忽然想起了天龙八部里面,阿紫说,她想把乔峰打残了,然后养他一辈子,原来很爱一个人,只求能跟他在一起,不让他走,照顾他一辈子也可以。
我趴在杨广耳边道,“杨广……你要是不醒,我也满意。你看你现在多听话,我说你不许起来,你就不起来,我骂你,你就乖乖听着而已。”
沉默一会儿,我继续道,“你这样救我,触动了沈福,才会跟我说下手之人乃是陈舒月,我现在其实并不恨她,甚至怜悯她,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错手杀了自己的亲生哥哥,沈福真的要是告诉她了……”我叹口气道,“我还是想象不出来她什么心情,她跟我不同,她太强势了。”
“难道……”我累了,靠在他肩头道,“你非要让我跟你说,我这辈子不离开你了,你才肯醒吗?你到底在闹什么……我都听你的好不好?不过……其实我又觉得,你就这样也挺好,这样是我一个人的……阴险吧?”
十天了,杨广依然静静的在那儿躺着,简直是睡到地老天荒的架势。这几天,我不断地回忆着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放在脑海中沉淀。这些年、这些人、这些事,走马灯一样的变幻,有些散了,有些没了,走路的时候从不看两边,停下脚才发现花开满径,俯仰间美好无限。
我会偷偷吻他,舔舔他的嘴唇,脸贴着脸,那道疤痕碰起来痒痒的,像个小手一样抓挠着我心。陈舒月为了你要杀我,可若能有你心,全天下人要杀我都不怕。
“叩叩”的叩门声想起来,我从床上下来,整了下头发,道,“进来。”
第七十三章 约定
柳言大夏天的,居然围着个披风,推开门,坐到了边上的椅子上,自己到了一杯茶,对我温和道,“王妃,晋王今天情况如何?”
我笑道,“很好。”
柳言不置可否的笑笑,道,“王妃,我今天来是想跟您商量一件大事。”
我道,“是什么?”
柳言看着杨广,深思道,“我们坦白说,不知道晋王何时会醒来,虽然现在我还没有派人通知府内这里的情况,可是晋王长期不回去终究不是个办法,到时候……恐怕会有天大的乱子。”
“那你打算怎么做?”我低低问道,让他醒来,我多盼望,可是怎么才能够?
柳言凝望着我,我看着他那双平日里清澈如湖的眼睛,忽然觉得深不可测,好像黑洞一般直直要把人吸进去,冷冽如冰,炽热似火的并存。猛的,我发现自己似乎并不了解眼前这个人——一路上走来,他看起来变化最少,一直静静的站在晋王身后,为自己那个天下一统的理想努力着,可是似乎他又是不知不觉悄悄蜕变的:萧梁宫内,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笑容像秋天最和煦的一个日子里的阳光;并州前后,他遇见了和他有着相同理想的杨广和杨素,双眼闪闪发亮,那是邂逅知音、为理想可能实现而激动吗?建康,是他亲口对我说会将一生交给杨广,但心却永远保卫我,送我远远离开;江南,他不动声色,在后面轻轻一推,我同杨广便宿命般的重逢;再后来……似乎他一直在边上默默的,可是换句话说,就是任何事情都在其中。
第一次认识,唐谦道,柳大人是极聪明极聪明的。
我却到今天才发现这个低调的白衣男人,远比想象的还要深沉。
柳言微微一笑,眼睛里面那些个湖面上的冰噼里啪啦的就碎了,他道,“王妃,我给你出一个主意好不好?”
我呆呆道,“好。”
柳言道,“……晋王一直喜欢命令您的,所有事情只有他做决定的权力,您只能无条件遵从,对吧?”
我望着柳言充满笑意的眼睛,莞尔道,“不错。”
柳言凑近了我,低声蛊惑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