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挺直脊梁,杨广说得没错,诚如那天晚上我所说,我要的就是尊严以及安全感,如果可以满足女性的虚荣当然更好。
我这样过于保护自己的人,不相信也不会拥有爱。
我和杨广一般,都很爱自己。
只是我的忧虑他不能晓得:在这个年代,慌乱的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历史的哪个部分,也许不过是洪流中的微不足道,更也许如同蝴蝶效应。
原来我……竟然是协助暴虐之君的人?
我能够选择不协助吗?
又或者,顺其自然吧,听凭命运的安排,不争不躲。
开皇四年正月壬申,萧岿入长安朝见杨坚,杨坚先在郊外后又亲御大兴殿,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二月乙巳,又亲自于霸上摆设盛大宴会,款待我的父亲。但是远在晋阳的我们无法回京去拜见他。
我这一生,终究同萧岿只有那短短几天的缘分,开皇四年五月,萧岿病逝。
而柳言则因为萧岿的朝见从正月伊始就同杨广辞别,入梁守卫我的父皇,然后一同入长安,见杨坚,等等,直到萧岿病逝,他才又回到我身边。
至于萧岿和我那缘铿一面的“母亲”的故事,以及玉儿又为什么被送到民间,只怕便没有人能告诉我了。
那段时间的夜里,柳言夜夜吹箫,声音哽咽。
我隔窗相望,想不出可以和他说些什么。
我同萧岿缘浅情淡,又长久未见,所以只是悼惜并无悲伤。可是按唐谦所言,柳言从小就被萧岿带在身边,只怕他心里是深深伤痛的。
北方天气干燥,杨广军务繁忙,有时候我们甚至几天都不得一见——不繁忙的时候,他自有他的那些解语花,如花似玉的姬妾服侍,依然不会见我。
只不过,他对我却是最特别的——即便他再宠爱某个女人的时候,也不会允许那个女人对我有任何的不敬。曾有个恃宠而骄的女人——我甚至来不及记得她的名字,对我不恭。那天晚上杨广就派人来告诉我说:那个女人死了。
我不寒而栗。
第一次见到他,他就说过人命对他如蝼蚁,我以为只是傲慢的青年口头的恶毒,没想到他居然是身体力行的。
我现在对他自然是有利用价值的,谁让他是“仁孝双全,重情重义,独爱王妃一人”的杨广呢。
闲着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唐谦、连环、萱姨一起或信步或小酌,谈诗论画,也不亦乐乎。柳言每天依然来看看我,说几句话,更多的时间则陪在杨广身边。我想起柳言对杨广的评价,在他眼中,或者杨广并非我眼中这样虚伪?而是一个“让人折服的才情四溢”的男人吧。又或者这种“虚伪”男人视作是正常的?
唯一一个全新的认识,也是对杨广,在并州,他没有一天安逸的渡日,每天都是不停的考察,以及和李彻等大将秉烛夜谈。
偶尔我们两个谈谈天的时候,他不无骄傲的对我说,坐镇并州是一个最大的责任,也是最光荣最有成就的使命。
“天下三百年战乱,有待一统,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一直没有伐陈?开皇元年的时候九月的时候,父皇曾命左仆射高颎节度统军,以元景山、长孙览为元帅伐陈。元景山军出汉口获得胜利,开皇二年正月陈宣帝殂,正是灭陈的好机会,但二月的时候,高颎却奏‘礼不伐丧’,停止了对陈的用兵——你可知道为什么?”
“‘礼不伐丧’这种事情大概只有宋襄公做得出来,高大人深谋远虑洞察先机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突厥长久以来享受着中原战乱带来的各种好处,进贡,拉拢,”我沉吟,“必然不愿意中原统一。高大人这么做是看到了如果继续攻陈,必然会致使突厥对自己用兵,到时候两面受敌,腹背夹击,形势不利。”
杨广赞赏道,“玉儿果然聪慧。可叹这一点清晰明白,当时朝堂上居然有人真的不懂,还指责高大人,幸好父皇英明。要伐陈,必先灭突厥。”
“那么你要如何做呢?”我问。
他深深看我一眼,没有回答,转身走开。
这个人就是这样,想来来,想走走,想说说,想闭嘴就又闭嘴。别人永远不过是它的茶馆、旅店、青楼。
北方的天气晴朗的时候居多,虽然风沙较多,但是那种宽阔感却让人豪迈。登高望远,耳边响起杨广那句话
“总有一天,我要亲手统一这天下。”
第十九章 阿史那氏
“王妃,”唐谦替我披上了棉衣,“北方冬天格外冷,你当心着凉。”
我轻轻点下头,攥住了唐谦的手,“你喜欢下雪吗?”
唐谦略一迟疑道,“我自幼生长在南方,您大婚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下雪。”
我默默的站着,心里翻滚着很多话却不能说,我自幼生长在北方,下雪是我从小最喜欢的天气。此刻,铺天盖地的皑皑大雪覆住了整个并州城,街道上行人稀疏,三三两两,多是旅人。杨广并不十分限制我,比如我只要带着人就可以到城内随便走走——他说过,他并不喜欢整天在屋子里的女人,当然他的评判不影响我的行动,可这一点让我觉得多少自由一些。
我和唐谦就这样站在屋檐下,望着雪花翻飞。
“嗒,嗒。”一阵马蹄声传来。
“吁——”
等我回过神,一匹通体乌黑的马停到了我的面前,马嘶叫了一声,打了个响鼻儿,宽阔的胸膛结实就像铁块儿,毛发油亮,鬓毛飞舞,似乎比寻常马高大上一倍。
马上的人翻身下来,动作干净利落——这人同马却也般配,魁梧挺拔,我身高只到他胸膛而已。一身黑色衣服,头戴斗笠,身披玄色大毡,让人看不清楚面容。
“客官,里面请!”小二早就听见了马鸣,笑着掀开帘子招呼。
大汉将马交到了小二手里,道,“最上等的草料,好生照顾好这匹马,他发起脾气来,我都拦不住。”
小二笑嘻嘻的点头。
大汉略一抬斗笠,似乎感觉到了我与唐谦的注视,转过头看我们。
他三十多岁,国字脸,络腮胡,一些零星的雪花挂在胡子上,看起来饱经风霜。浓眉,眼神明亮锐利,鼻子高而挺直,嘴巴掩藏在浓密的胡子中,让人看不真切。不怒自威。
“两位小兄弟怎么在这屋檐下却不进去?你们身子这么单薄如何承受这种冷天气——大哥请你们喝完酒暖暖身子。”他微笑,声音低沉粗犷。
我同唐谦为了省些麻烦,都穿的男装,是以他会叫我们小兄弟。
我点点头,他的言语气势总让人不由自主的想服从。
掀开棉帘子,客栈正中是个烧的正旺的火炉,外面看来都通红通红的,一股热气“腾”的扑面而来。许是因为天气严寒,竟无一个客人。客栈内很干净,几张桌子亮的能照出人影儿。
我们找一个靠近火炉的位置坐下,小二已经端上了茶壶茶碗。
“先来十斤牛肉,三坛酒——牛肉别切成薄片,要大块的。”他吩咐小二,然后又转过来看着我们,“不知道小兄弟们想要些什么,愚兄这样可行?”
我连忙道,“原本就是叨扰兄台,兄台怎么都行。”
大汉一笑,“两位小兄弟可是南方人吧?看你们的身材瘦弱不像北方的。”
我点点头,“小弟和表兄出来做生意,途经并州,遇见这大雪,没办法停了下来。”
“敢问做的是什么生意?”
“茶叶,烟草,粮食,器皿——南来北往的客,但求有利可图,我们都肯做。”这些话是我同唐谦早就商定好的,就是在外面以防万一有人问起。
“好,好一个都肯做,兄弟必定是大手笔的。”大汉哈哈大笑,“光看你们样子,还以为你们是两个贵族子弟,出来游山玩水。”
“游山玩水,”我随口道,“自然就去那南方了,怎么能来并州。”
大汉锐利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怎么,小兄弟觉得这并州不好?”
我陡生警觉,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了,忙笑道,“我同表哥都是南方人,这严寒还真觉得不大习惯,不过这北方的大雪却是真美,兄台也看到了,我们俩刚才就在那儿看下雪看得入迷了。”
大汉一笑,似乎无所萦怀,“这倒是真的,我也去过南方,山清水秀,如诗如画。只是——小兄弟别不爱听,太娘娘腔了。总不及这北方,是男人的风景,男人的气候。”
我笑,“也得大哥这般人才才配得上这景儿,我们却是娘娘腔的了。”
此刻小二恰好端酒端肉上来,大汉拦住他到酒,然后把自己的小酒杯扔给他,把酒倒在了自己面前的海碗里,斟了满满一碗,“愚兄说错,自罚一杯。”说完咕咚咕咚的咽下去,喉头滚动,一眨眼的工夫儿,他已经把碗放到了桌子上,里面滴酒不剩。
“大哥好酒量。”我情真意切的道。
他笑,“愚兄生平两大嗜好:一是嗜酒,二是嗜棋——小兄弟你们呢?你这位表兄似乎不爱说话。”
这他说得没错,唐谦话少的有时候我都觉得闷。
“见笑了。”唐谦淡淡道,一双眼睛似乎才开始注视着面前的男人。
那大汉也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过了会才笑道,“好清冷的性子。”
唐谦道,“我在听你们说,你们说的都很有趣。”
大汉一挑眉,“是吗?”
唐谦点头,转开话题,“大哥喜欢下棋?”
我忽然想起来,拍手笑道,“大哥,我这位表哥却也爱下棋。”这话是真的,这些时日来我们每天无所事事,我也想学学琴棋书画,但是年龄这么大了也不想找师傅,搞那么认真,不过是自己玩一玩罢了,这一玩才发现,原来唐谦酷爱下棋,并且棋艺高超,连柳言都不是对手。只是她从不跟外人下,所以几乎没人知道而已。
唐谦轻轻看我一眼,“表弟缪赞了,我那两手棋如何跟这位大哥比较。”
那大汉却来了精神,笑道,“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同好,这位兄弟,你看着雪天,我们围炉喝酒,再来上两盘棋,岂不是不亦乐乎,”说完,他喊道,“小二,给爷们找副棋来。”
我心里暗笑,果然是嗜这一口,几乎是强迫着唐谦跟自己玩儿了。但是就像这大汉说的,此时此刻,酒不醉人人自醉——不醉美人,醉这雪落无声,炉子内的噼啪作响,火光闪烁,四溢的酒香弥散在周围。
小二找来棋,唐谦又看看我们两个,都企盼的看着她,轻轻叹口气。
“下棋乃是雅事,这酒肉就先撤了。”大汉吩咐道,然后随手扔给了小二一锭银子,“算赏你的,我们下棋的时候别来打扰我们。”
小二眉开眼笑,连连点头,“爷们儿说的是。”
开始他们你来我往的下棋,我尚能看懂,到后来,满眼的黑黑白白,我是丝毫不明白了,但这无妨于我的欣赏——欣赏这样一份美景。
到后来,每子都落得缓慢,两个人聚精会神,心无旁骛。
我看看外面,天色慢慢发黑了,若是平常,唐谦早就催上我回去了,难得她能玩忽职守的走神一次。太晚了不晓得杨广会不会生气,我思忖,他最近这段时间都没有见我,哪知道我的早晚。况且即便晚了,他也不会怎么样。很多地方来说杨广是个相对来说思想开明的人——这同人品无关。
“我输了。”良久,唐谦手中的白子没有落在棋盘上,而是摇摇头,放回了棋篓里。
大汉微笑,“兄弟天分很高,只是看得出未曾受过名师指点——不过这东西本来也最是要天分的,没天分靠指导的能胜过庸手,胜不过国手。”
唐谦脸上难得真正的笑容,“这位大哥却是真正的国手了。”
大汉哈哈一笑,“如何敢当,只是比平常人勤奋点儿罢了。你若稍加点拨,未必就输给了我。”
唐谦凝视棋盘,半晌叹口气,“大哥宽慰我了,你棋路开阔,自有一份高洁之气,比我高了不只一点,单说这境界,我就远远不如。”
“能看出棋路上的境界,兄弟你就实非凡人。”
“见笑了,”唐谦态度恭敬,看得出是真心实意。我心里哼了一声,对我她是爱护体贴,但是绝无此种崇拜之情,当然,我也没有值得她崇拜的。“小弟不过是一寻常商人。”
大汉叹道,“寻常商人就得如此,南方果然人才济济,我原先所说的娘娘腔却是贻笑大方了。”
我笑,“大哥、表哥你们二位怎么如此谦虚。大哥,我表哥这份才情的,南方也找不出几个,反正我就远远不如,你不必唏嘘。”
大汉看着我,正色道,“你这个小兄弟说话有趣,豁达自在的紧。今天愚兄能认识两位,真是三生有幸,但愿能同二位结交,愚兄姓雷,名敬。敢问二位尊敬大名?”
我亦正色,“小弟姓萧,萧念。”
至于唐谦想怎么说,我不会干涉。
“小弟姓唐,唐谦。”她轻轻道。
“萧兄弟,唐兄弟,”大汉道,“你们二位客居何地?不若我们三个在一处住好了,还能秉烛下棋,不亦乐乎。”
咳,下棋是你们两个的爱好。我心里不以为然。只是没想到同这个大汉交好到现在这样,却不太好收拾了。
唐谦已道,“多谢雷兄美意,只是我们两个并非孤身而来,怕是多有不便。如今天色已晚,我们也要快些回去了。”
大汉点头道,“也是,你们出门做生意,不同的我。”他目光炯炯,斟满三杯酒,“干了,但愿我们还有相会之期。”
我笑,“干。”
唐谦静静,“干。”
喝完酒,我们也再无话,三个人抱拳以别。
我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在这个通讯不发达的年代,难怪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难怪青山不该绿水长流。
掀开帘子,雪已经停了,月亮初上,照的这夜里的世界一片银白如仙境。
我深呼吸,空气冷冽干净,忽然心里一动,这位雷敬大哥又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们两个终究是单纯的,而那大汉,却是看似粗犷,实则精细的。
远远的,马鸣传来。我紧了紧披风,同唐谦快步回去。
第二十章 甚欢
这场大雪下了足足半月,时大时小,时下时停——往往是白天大,而到了晚上偏偏停下,让你能看见最明亮的月光。
我同唐谦借口雪大难行,去了那家客栈也整整半月,同雷敬煮酒谈天——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唐谦同雷敬下棋。
他们一盘棋的时间越来越长,最长的时候将近一天,所以到了后来,基本上一天也就一盘。
从棋路谈到历史,唐谦犀利,我悠闲,雷敬深刻,意兴横飞。
“雷大哥,那你又怎么看如今并州的形式呢?”有一天,我故意问。
这大汉难得微微叹口气,“我几日跟两位兄弟谈天,并未发现你们爱好兵事,为何这么问?”
我侧过头,“哪个商人对这乱世不是又爱又怕,对于兵事又哪敢真的毫不在意,这中原三百多年战火连绵,多少商家家破人亡,又有多少横空出世呢。”
雷敬微微一笑,“徐兄弟,听你语气,志得意满。”
我一抱拳,“哪里哪里,在商言商,这志得意满可不敢说,小弟怎敢盼望国家动荡发国难财。”
“徐兄弟是希望天下一统,百姓安居的了。”
我点头,“如何不是,待得那样,一切规规矩矩,我们想也会少了许多奔波之苦。”
“徐兄弟所盼的日子说远不远了。”
“怎么讲?”
雷敬深深地看我一眼之后,眯缝着眼睛看着远方,半晌之后转过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酒,却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雷大哥,”唐谦道,“可否再来一盘?”
雷敬眼睛一亮,哈哈大笑,“你思出了如何破我?”
“岂敢岂敢,”唐谦微笑,“只是怎么也得拚一拚看看。”
“你能下盲棋吗?”雷敬问。
唐谦略一沉吟,“并无经验,但愿意同雷大哥试试。”
“好,”雷敬笑,“却是我手懒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又下起棋来,我就站起身,挑开门帘,自己在门口看着外面下雪,时不时的看看里面,心里忽然一动。唐谦面色微红,双眉微皱,像是思虑着,雷敬想必多年下盲棋,随口便见招拆招,但那并未让他显得轻松,很显然,他另有所思。
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