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丽动作很优雅地为马天牧端来水果,她们提议,:“我们坐在地毯上吧?”
马天牧欢快地说:“好呀,我就喜欢这样坐着随便。”
“我再把灯光调暗点,可以嘛?”莱丽征徇马天牧的意见。
马天牧更高兴了,她把手一摊:“这是你的家,随便,这样挺有情调的。”
于是,她俩就像老朋友一样推心置腹地聊了起来,那时,莱丽呶呶嘴示意,她的女儿古丽仙已经睡下了。
马天牧轻声问:“你刚才说曾经想离婚,为什么?”
莱丽直率地说:“为孩子的事。我怀第一个孩子快七个月时,被毛驴车撞了一下,回来后觉得很不舒服,让他带我去医院。他说正要出差,回来再说吧。回来后他又说,这几天工作实在太忙,你一个人去吧。我独自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告诉我,孩子已经死在肚子里了。那是个男孩啊,我哇哇大哭起来,我从未承受过这种打击。在交费处,仍是呆呆地大哭,一个好心人劝我说:喂,别哭,别哭,别哭坏了肚子里的孩子。我想,我哭的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呀。”
莱丽提到这事,尽管已过去数年,她依然小声地哭成了泪人似的,她把眼镜摘下来,抽搐着痛哭。马天牧直拍她的肩膀:“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不该提这件事。”
“没关系,我说出来可能会好受些,这些年,我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这事。后来,他回来了,他也很难过。他的一大堆同事听说之后,也来看我,那时他还只是一般的侦查员,看到他的人缘那么好,也就原谅了他,我知道他在忙着办案。”
“也就是说,你其实很爱他,但这件事伤了你的心,对吗?”马天牧轻声问。
莱丽眼睛仍然红着,她叹口气说:“我只怪自己命不好。一年之后,我才怀了女儿,她是保胎活下来的,体质特别弱,动不动就生病,全靠我一个人带她。有一次,孩子发烧到四十度,吓坏我了,他当时正在外面办案,那是个刮沙尘暴的天气,我自己抱着孩子,真是眼泪和风沙都混在一起呀。”
马天牧体谅地说道:“真是为难你了,我能想像你当时的艰艰。”
“孩子在医院里一住就是十几天。几个实习护士在背后骂我,说最难伺侯的就是我。因为我总是问医生,为什么老吃药,老打针,孩子就是不退烧呢?别把孩子吃坏了。我说,你们是看着我们没权没势丈夫又不在这里就欺侮我。我感到委屈极了,想想,如果不是他干这一行,怎么有这些烦恼?他到办案回来,到医院里来接我们母女,我没埋怨他,埋怨也没用,看到他只觉得没劲。我想到了离婚。我和他是他母亲介绍认识的,我们谈了好几年恋爱才结婚,婚后感情非常好。可没想到他的工作会这么忙,一年有三百天不在家。但他又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一心扑在工作上,人又那么好,所以没离。”
马天牧好奇地问:“陈大漠知道你的想法吗?他会怪你吗?”
莱丽说:“我向他提出来过,他哭了。他说,老婆,我其实真的很爱你,但我的工作性质就这样,不在外面奔波,坐在家里能办案吗?他对我一直都很内疚。所以,每当他在家的时候,尽量多陪陪女儿,多帮我做点家务。其实他也挺可怜的,在这个家里,我和女儿好像都有权力跟他发脾气,就连他抽根烟,如果女儿看见了,会说,妈妈,爸爸又抽烟了。他就自觉地到阳台上去抽;如果我看见了也会大声吼他,不要抽。再比如早晨起床后用卫生间,他总是让我和女儿用完了他才用,如果他先用,我就会催他:你快点,快出来。他就赶快让给我。可能他也把这个家当旅馆,觉得在这个家里挺心虚的,特自觉。”
“陈大漠给我的感觉很沉默,我看你是个很开朗的人,那你们在一起生活别扭吗?尤其是,他是蒙古族和汉族人的后代,而且你是纯色的维族人,两人之间的差别大吗?”马天牧询问。
莱丽哈哈一笑:“只要有感情,什么民族的人都可以在一起生活,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是那么回事嘛,不就是油盐酱醋吃饭睡觉吗?我的许多姐妹都问我,嫁给汉族人是什么感觉,我首先纠正她们说,我丈夫是蒙汉混血儿,嫁给他以后我觉得好极了。为什么?因为他身上没有维族男人的大男人特权,他很尊重我,还帮我干家务活,比起那些经常挨男人拳头的维族女人,我简直生活在天堂里了。”
马天牧手指指卧室问:“陈大漠跟女儿的感情好吗?”
莱丽嫉妒地说:“好呢。超过跟我的感情。她崇拜父亲。那天,她父亲从乌鲁木齐回来,把一堆奖章拿回家,她高兴极了。把奖章抱到卧室,关上门,不让我进去,自己一个人欣赏。家里挂了一幅新疆地图,每当陈大漠出差,她都要我在地图上指出来在什么地方,等陈大漠一回来,她就会说,爸爸,昆仑山这地方你去过八次了,你什么时候才带我去一次呢?我们常常把女儿独自关在家里,所以她渴望自由。”
“你的女儿一定很漂亮很聪明吧?”马天牧忍不住朝卧室张望了一下。
莱丽高兴地说:“你猜对了。我的女儿是我最大的骄傲,她不仅漂亮、懂事,而且特别有音乐天赋,像我。”莱丽自豪地夸着自己的女儿,“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吗?我的女儿被绑架之前,已经被北京少儿舞蹈艺术学校录取了,今天,我接到了体检书,明天就带着她去体检,我的女儿真是太棒了。”
马天牧不由地也兴奋起来,她由衷地伸出:“大姐,真的祝贺你,看你这么骄傲,我将来也一定生个女孩。”
莱丽喜滋滋地夸道:“我女儿真是聪明。我们从没有时间,也没刻意教她什么,她自己竟然能抱着一本大部头看小说,像格林童话啦,她都会读,但不会写,她还会编诗,编故事。三岁半时,她就会自己编诗了。我女儿极度敏感,我担心她长大后会很累,因此平时有意对她粗糙些。她总是对我说,妈妈,我喜欢听任贤齐的《对面的女孩走过来》,还喜欢听周华健的歌《最近比较烦》,自从被绑架之后,她回到家里常常一个人关在卧室听这首歌,有时陈大漠不回来,我心里烦,就对她发脾气,她就当着我的面大声唱:“最近比较烦/比较烦/总觉得日子过得有一些极端。”我真怀疑她是不是理解了这首歌词故意唱给我听的。她常对我说,妈妈你可以对我讲道理,但是脸色不要变,声音不要大。我心一软,就会把她抱在怀里说:宝贝,妈妈有时不开心,烦,会发脾气,宝贝不要觉得委屈,妈妈有错,每人人都会有错,宝贝要学会对自己讲道理,妈妈发脾气时,你要制止妈妈。比如昨天晚上,妈妈凶你,你就趴在沙发上哭,妈妈伤害你了吗?她说,对。我说,妈妈向你道歉。她说,妈妈你说过,伤害就是威胁,我受到威胁了……”
说到这儿,莱丽突然住口了,她侧耳向关了门的卧室听了听,然后向我做了个鬼脸说:“我的女儿要去卫生间。”
她冲着卧室喊:“古丽仙,我知道你下床来了,要去卫生间对不对?把灯绳拉开,不要害怕。”
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响,一条精瘦精瘦的小身子蹿了出来,她揉着眼睛往卫生间去。
马天牧注意到小姑娘梳着很多条又细又长的小辫子,她很想知道她长得什么样?
莱丽并未起身照看她。她就坐在沙发上冲着卫生间嗓音柔柔说道:“古丽仙,妈妈知道你会自己开灯。你好棒哟。嗬,妈妈听到水响了,你站起来了嘛?妈妈看到你擦小屁股了,你真行呢,一点都不怕黑呢。哟,妈妈的宝贝自己出来了。”
古丽仙一出来,莱丽的脸上立刻笑成一朵花,她过去俯下身“咂咂咂”有响声地在女孩脸蛋上亲了几下,然后松手说:“妈妈知道宝贝特别乖,现在又想回到床上睡觉啦。”
于是,古丽仙就懂事地回卧室去了。
莱丽亲女儿的时候,马天牧看到她的女儿果然生着一副姣好的面庞,是那种骄美的小模样,难怪北京少儿舞蹈学校会看中她。马天牧想像着说:“你的女儿如果练舞蹈的话,一定特别美,特别用功。”
莱丽自豪地说:“那当然,我的女儿绝对是未来的舞蹈家。你要是在白天来,看到她那对漂亮的大眼睛,看到她可爱的小脸,你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她的。她是那么懂事,我真喜欢她。她什么事都是自己做,我真不该老是对她厉害。”
马天牧不止一次听莱丽说自己的脾气不好,她便关切地问:“你的脾气很坏吗?”
“结婚之前很好。后来,自己带孩子苦,他又老不在家,常常感到寂寞,就跟守活寡一样。他在家时,尽量会对我好一点,可这治标不治本,解决不了根本上的问题。我是个女人,我需要男人。学校的教师们也都议论我时尚,嫁汉族男人,烫头发,每天都跳舞练体型,我希望家庭生活的质量高一些,但陈大漠不可能完全满足我。我就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当我意识到我的脾气坏了的时候,我已经常常控制不住地发脾气了。”
马天牧在大学选修过《金赛性学报告》及《女性心理学》等课程,她意会,莱丽可能陷入“感情饥饿症”或“性饥渴”的痛苦之中。明摆着吗,陈大漠一个月有二十天不在家,莱丽饱涨的情感和性欲得不到满足,她当然要烦,烦透了,她当然要跟最亲近的人发脾气。
莱丽感受很深地说:“我最见不得别的年轻夫妻手牵手亲热的样子。有一次我到楼下的鞋摊钉鞋,一对汉族夫妇也来钉鞋。当老婆的往小登子上一坐,鞋一脱就不管了,只顾看报纸。而当丈夫的却拿着鞋反复给钉鞋人说,什么什么地方坏了,脱线了。看着,看着,我就想哭。鞋钉好了,丈夫亲自把鞋给老婆穿上,他们走了很远,丈夫还蹲下身,帮老婆摸摸钉的地方是否紧。那时候,我就在心里骂陈大漠,大漠啊大漠,你什么时候才能像那个男的一样对老婆那么温存呢?陈大漠本来就内向,在感情表达方面是低能儿。他干的这份工作,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精力,连对我温存的事都不懂了。偶尔他带我去逛逛商场,我心情特别好,我会主动亲热地拉着他的手或挽一下他的胳膊,他嘛,浑身就不自在起来,不一会儿,他的胳膊就垂下来,让你自动脱落,那时,我就觉得真没劲。你看人家外国人,表达感情时多么公开,想抱的时候就抱,想亲吻就亲吻,看看咱们西北的男人,真虚伪,装出一副大男人的样子。”
听到这儿,马天牧就想笑,看来王路比陈大漠还强呢,恋爱那阵子,马天牧的劲儿上来了,还当众吻王路呢,在学校时,两人散步时,王路对马天牧挽着他的胳膊也并没有坚决反对。不比不知道,就怕货比货,此刻的马天牧知足了。
“心烦的时候,我给孩子们教完课后,我就自己对着镜子跳舞,流满身大汗回家,心里能痛快点。大漠从不跟我生气,我真希望他能跟我生气,那样的话,我会趁机跟他大干一场。有时我也跟过去的同学们出去喝酒,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和大漠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是我追得他,这个事,我们全班同学都知道。有一次同学聚会,我喝醉了,打电话让他接我,他赶紧把我接回家。等我酒醒之后,他笑着说,以后喝得头晕时,就别喝了嘛。他从不干涉我做任何事,他对我很放心,不像别的男人,总是对自己的老婆疑神疑鬼。
有时我打孩子,他在一边着急,但不阻止。等事情过后,他才会告诉我,你别对孩子那样。他特别尊重我,他太成熟了,从不跟我发脾气其实也没劲儿。我知道他的心思全放在破案上,没工夫跟我计较。我知道自己的脾气不好,我也不想这样,我会慢慢改。我这么折腾,他真的宽容我。因此,我根本不舍得离开他,天下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丈夫呢?”
莱丽数落了一大圈大漠的不好,结论却是:大漠是天下最好的丈夫。
马天牧笑着问:“陈大漠老是不回家,你怀疑他对你的感情是忠诚的吗?”
莱丽自豪地说:“如果连这点把握都没有,我莱丽白嫁给他了。上高中时,我们班一个汉族女生特别喜欢他,全班人都知道,但我把陈大漠抢过来了。为了断那个女生的念头,我呀,就主动跟那个女生成了好朋友,既然成了好朋友,她怎么好意思跟好朋友的丈夫来往呢?这是我的计谋,还真成功了。我断定,除了这个女生,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接近陈大漠,她们要想打陈大漠的主意,也不掂量掂量我莱丽的厉害。”
马天牧笑说:“你的确很厉害。没人能争得过你。”
莱丽悄声说:“大漠说,我其实是个当警察的料。有一次,我的女同学的丈夫要跟她离婚,我就让她去查有没有第三者,查电话单、手机就清楚了嘛。我把这事告诉大漠,他笑笑说:你挺厉害的嘛。我说,如果你在外面找了人,我就杀了你。如果是那样,我的付出就没了任何意义,不杀了你干什么?大漠挺害怕地说:不会的,不会有别人喜欢我,只有你一个人喜欢。其实他对我挺好的,有时到内地出差,他总会给我买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回来,他知道我爱打扮,但他从不给自己买一件。”
马天牧羡慕地说:“我虽然不了解陈大漠,但一见到他还是觉得他是个靠得住的人,是个好人。”
莱丽喜滋滋地说:“谁都说大漠人好。我说,你们弄错没有?我不好,他能对我那么好吗?他有严重的胃病,还有风湿性关节炎,手指常常都是肿的。我总是对他说:你现在对我好一点,看你什么病都有了,老了我可以伺侯你,否则,老的时候看我怎么对付你。他就笑笑,什么都不说。”
马天牧陪着莱丽轻声笑了一阵儿,然后,她关切地问:“那么,你的身体好吗?”
莱丽的脸色顿时暗下来,她用悲悯的口吻说:“我以前挺棒的,可是自从被绑架之后,两眼的视力突然下降,一只0。1,一只0。2,看人都费劲儿,我本来不是个很有知识的人,却装模作样地配上一副金丝眼镜,你知道,我是教音乐的,别提多难受了,我还真不习惯戴眼镜,不伦不类的。”
“那医生怎么说?”马天牧着急地问。
“照医生说的,那就严重了,是视网膜萎缩,医学上也叫色素变性什么的,运气好的话,可能撑个几年,运气不好,可能要双目失明。”莱丽绝望地叹气道。
“那治不好吗?”
“希望不大。但也有治好的,听说北京、长春的医院开刀可以治好,可手术费却是天文数字,就凭我和大漠这种经济能力,哪敢做手术?”莱丽对这个问题似乎已经想透了。
“不能这么悲观。治病要紧,我都可以帮你,组织上也不能见死不救嘛。”马天牧真诚地握住莱丽的手说。
莱丽感激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但我已经放弃了做手术的念头。趁着我现在还能看见大漠和女儿,我就多看他们几眼,谁知道做手术后,我还能不能看见人?我真的不想让大漠为我背上沉重的经济负担,我求你也别对外说这件事,我自己的事会自己解决。”
“大漠对这件事怎么想?”马天牧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