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止一次地在电话中向祝秘书哭诉,曲副司令也听见了。他说:“曲宁这小子开始骄傲了,他不在外面吃点亏,是不会回头的!等他碰得头破血流了,自然就会回家。”
曲宁的妈妈责怪地说:“都是你平时管他太严格了,把孩子逼上了梁山。”
曲副司令只好叹了一口气。“他6岁那年就知道自己回家,现在21 岁了,还怕什么?”
曲宁的妈妈无话可说,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溜走了。
一只钢制吊篮沿着高大的、灰色的建筑墙面缓缓上升。微风吹来,鼓起了一件花花绿绿的衣裳,直线移动的衣裳越变越小,最后定格在空中的手脚上,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在艾米的脚下,是武昌内环线的临江大道,游弋的快艇和飞奔的汽车,把水面陆岸划分成黄白两股曲线。
坐拥长江,精英物业。聪明的开发商给这个在建中的建筑物,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金厦银座”。艾米从腰间抽出尺子和画笔,在楼顶巨大的广告牌上一会儿丈量,一会儿涂抹。早晨的太阳,从高楼的背后慢慢爬上来,放射出耀眼的光环。经过薄雾的过滤,光环又透射出耀眼的光斑,笼罩了她的全身。从地面看上去,这时的艾米,本身极像一具用金属闪光漆彩绘而成的女俑,一具从唐朝走来的、动感的女俑。
先旗站在地面,用双手作喇叭状高喊:“艾米,快下来——!”
她分明听见了他的喊声,把头扭向先旗这边,妩媚地一笑。
他边打出手势,边不停地高声呼叫:“下来啊!”
艾米也高声地回答:“我正忙着呢,你等一等。”
钢制吊篮将艾米接回地面,他们相视着。
良久,先旗向前跨了一步。“你在说谎,你在骗我!瞧瞧你这身又脏又破的衣服!”
艾米说:“我被那家公司辞退了,总不能坐在家里等你喂饭吃吧?”
“你就是这样每天偷偷地溜出来,换上这件又脏又破的衣服,做这个又苦又累又危险的工作吗?老实告诉你,我跟踪你好几天了,你骗不了我!”先旗激动地连声说,“瞧瞧你,你做了些什么?”
艾米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是被人理解、体恤、关爱后的情愫,在内心里不停地翻腾。面对先旗,她真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先旗用手指着空中的广告牌,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武汉宏发房地产开发公司、竭诚为江城人民添砖加瓦’你俗不俗啊?你这是在糟蹋艺术,是在作贱你自己,你知道吗?”
艾米轻轻地摇了摇头。“那字,那画,是我做上去的。可是,在这幅广告画的上面,还有一行小字,你没有看清楚。让我来念给你听——‘身临一种境界,唯我天地。成就一番喝彩,淡定天下。’你知道吗?这上面共有大大小小42个字,加上标点符号一共是46个。最大的字3平方米,最小的字只有0。3平方米,是我一厘米一厘米地丈量,一笔一画地完成的。如果你有胆量的话,你可以上去检查一下,它们绝对精确。”
先旗迷惑不解地望着艾米。
她继续说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又苦又累又危险的工作?我同样可以告诉你,是因为我感激我原来的上司,是大P教导我怎么去做小事,又怎么成全大事!一个连坐标都搞不清楚的人,一个连美术字都写不好的人,还奢谈什么艺术?!”
先旗不作声,一把拥住了艾米。太阳的光辉,在两个人的周身镶上了一道金边,并牢牢地把两个人重叠,静止。
每天夜幕降临,“非常假日”总是车水马龙,人潮如涌。过惯了夜生活的各式各样的人们,在把全市各式各样的娱乐场所走了一遭之后,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非常假日”。
爱我的人惨不忍睹(4)
他们盛传“非常假日”来了一个非常出色的酒保,他调制的酒水,看着让你五彩缤纷,喝着让你飘飘欲仙。那个酒保,他以每一分锐利而挑剔的目光审视你的到来,他把你的喜怒哀乐勾兑成一杯色彩斑斓的液体。他对心情有着无以复加的敏感,对意境有着恰到好处的把握。所以,他会根据你所表露的神情,在你的酒杯中加入些许心情的元素,就像在咖啡里放入一小包伴侣一样简单。后来,他们知道了那个酒保的名字就叫安安。
“非常假日”的执行总管对四姨说:“安安是个人才。”四姨说:“那就先给他开3倍的薪水,让他玩玩。”安安知道后却说:“我只要这里的一个角落,我在等一个人。等那个人一出现,我就要和她远走高飞。什么海角,什么天涯,明天我要攀越喜马拉雅;什么高楼,什么大厦,钢铁能炼成幸福的家。”
安安说过这话后,四姨就时常来“非常假日”和他聊天,依然是那种冰冷如水。安安根本不去在意这个冷酷高傲的集团女总栽,他依然口无遮拦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渐渐地,他知道了四姨是做贸易的,身价不菲,这个酒吧也的确是她的掌玩之物。现在,安安最惬意的事情不是和四姨聊天,而是四姨让他在这里有了一席之地。
这天,四姨在酒吧招待几位香港客人,安安送上了几杯鸡尾酒。香港客人说:“在香港都没喝上这样好的酒。”四姨的情绪少有的高涨,她对其中的一位香港客人说:“您满意他的话,可以带走的。”香港客人说:“四姨的,我们不能要。”安安觉出了他们的对话里,含有对他的深深轻蔑和侮辱。他回到吧台的后面,偷偷地喝了不少酒。
四姨似乎也喝多了一点,她送走客人又返回酒吧,叫安安上了“法拉利”跑车。她把车开得飞快,几次撞了红灯。
安安没好气地说:“深夜没有警察也不能这样开车呀!”
四姨满不在乎。“我喜欢开快车,叫他明日扣分、明日缴照好了。”
安安哼了哼:“当然啦,你有钱!”
四姨也哼了哼:“人嘛,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钱;什么也可以都有,但不能有病。还好,我50了,又有钱又没有病。”
安安想试探四姨:“你今晚是不是又要送我上新宜酒店?”
四姨有点不耐烦。“那里档次太低。”
安安急了。“你送我回酒吧吧。”
四姨没有答话,车一拐,开进了虹景花园。虹景花园是新贵住宅小区,一律的欧式别墅,但没有两幢相同的样式。安安从报纸上知道,这里的每一幢楼都由著名的设计师设计,由著名的建筑师建造。
四姨把安安带进别墅,安安惊呆了。室内富丽堂皇的程度,就像他小时候在电影中看到的欧洲某个国家国王的宫殿。站在门口,他看见光可鉴人的漆面紫檀地板,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迈步。
四姨盯着安安。“你坐呀!”
安安说:“我还是走吧。”
四姨冷笑了一声:“你是怕我强奸你?”
安安有点不好意思,勉强换了鞋,坐在宽松的米黄色的真皮沙发上。
四姨貌似温柔地说:“平时你为客人调酒,今晚你尝尝我为你准备的酒。”
她从射灯照明的红木酒柜中,拿出一瓶百年陈酿轩尼诗XO,倒了两杯,又从微型冰箱里取出冰块,各挟了一块放入两只杯中。他们边喝边聊起来,不知是气氛逐渐融洽的缘故,还是酒力逐渐消退的缘故,慢慢地,安安觉得自在多了,虽然头有点晕,不过还算清醒。
四姨放下高高在上的架子,向安安讲起了自己的身世。安安心想:这么晚了,你找我来就是为了给我讲这些滥故事吗?
四姨说她原先是一家企业的职工,丈夫是那家企业的业务员。她接着说,我们没有子女,搞不清是谁的问题,那时也没多想,反正老了有国家保着,图个安逸。80年代初期,丈夫成为最早下海的一个,几年下来,也有了一些积蓄。于是,他开了一间服装厂,生意还行。有了钱以后,丈夫特别想有一个儿子,我们这才想起去医院检查。一查,是我不行,我那时觉得我真的对不起我的丈夫。干服装这行,要经常去广州、温州一带摸信息、进面料,丈夫每半月都去一趟那些地方。刚开始还没什么,时间一长,我就发现有时他根本没去广州、温州,而是在武汉和一个女人鬼混。我们也吵过,打过,但他的心放出去了,就收不回了。他要儿子,我没有办法。后来,服装行业越来越难做,他就背着我把厂子卖了,拿了钱,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跑了。我听说他们在温州买了房子,那女的也怀了他的孩子。我不想找他们,找也没用。也活该有报应,那年冬天,孩子还没出生,他们就闷死在卫生间里,是煤气中毒。
说到这里,安安看见四姨叹息了一声。他不知道四姨是为自己叹息,还是为丈夫叹息,抑或是为那个还没有来得及出世的孩子叹息。也许盼子心切吧,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骨肉,多多少少总和自己有些牵连。如果那孩子不意外夭折,应该只比安安小上2岁。
四姨又说,别人都以为我拿了丈夫的遗产,其实,他那时在温州欠下了80多万,房产刚刚够抵债的。他的后事,包括那个女人的后事,都是我连夜赶到温州,一手料理的。回武汉后,我辞了职。10多年了,我没有再婚,也不想再要儿子。那些在我公司做事的孩子,我都把他们当成了是我自己的儿子。
爱我的人惨不忍睹(5)
安安在心里嘀咕,什么乱七八糟的儿子,还不是玩弄人家男孩子?!有钱的女人和有钱的男人,一模一样!
四姨上了楼,好长时间才下来,安安看见她换了一套粉色的蚕丝睡衣。四姨用手随便一指,“你上去洗澡,更衣室里有你穿的内衣,都是崭新的名牌,随便挑。”
安安上了2楼,东瞄瞄,西瞅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浴室和更衣室。这是整体浴室,一个浴缸的面积,比他小时在家的卧室还要大出许多。
安安躺在水里,四周喷射出的温泉般的水柱打在身上,有一种痒痒的,疼疼的感觉。他用沐浴液堆起厚厚的泡沫,盖住了自己凸起的胸肌和光滑、平整的腹部,只露出一只脑袋来。安安感到紧张,他知道自己在洗完澡后,将会和四姨发生什么。那是他极不情愿的,他的心中只有果果,即使没有果果,他也未必就跟了四姨,这个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女人。
安安浑身一颤,又猛地把头埋进泡沫里。他呛了一口脏水,鼻腔有一阵难受的刺激。他想大声咳嗽,又怕四姨听见后寻了上来,于是,他憋住嗓门,咳出一团连水带痰的液体,然后,用嘴接住一股喷射的水柱,开始清漱口腔。当他感觉已经没有了异味的时候,他还赖在水中不想起来。如果这些泡沫可以做成一件睡衣,他会穿着这件睡衣,一直睡到天亮,睡到四姨要去公司上班为止。
楼梯传来了脚步声,安安紧张的情绪越来越强烈。他跳出水池,匆忙地擦干身子,胡乱地罩上了自己的衣服。四姨说的那些名牌,他一件也没有去找,也不想去找。他犹豫着走向浴室的磨砂玻璃门,只差一步,发现大理石梳妆台上,放有一瓶贴着外文商标的古龙香水。安安拿起来,朝自己耳后洒了几滴,是松木香型,这应当是男用香型。这瓶香水是四姨特地为自己准备的呢?还是先前被人用过留下来的呢?安安暗自思忖。这时,走道上清晰、密集的脚步声,已经容不得他细想了,安安鼓足勇气,用力扭开门锁,心头顿时涌起了一股前仆后继、舍身取义的超然感。
四姨在对面敞开房门的卧室里,朝他招了招手。他走向床边,朝半躺着的四姨轻蔑地一笑。那意思是,头可断,精可流,革命节气不可丢!
这是一张安安从没见过的大床。四姨挪动身子,坐到了床边。他立即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感觉四姨的手在扯动他的衣服,并顺势从上到下,从外到里。他还听见四姨在说:“你的肌肉这么发达……”
安安听着这个女人说话,任凭她的手指弄来弄去。他僵直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脚下的实木紫檀地板,同时被他扣出了一阵焦灼不安的声音。安安突然想起了他的母亲,这个弄他的女人就是他的母亲。
四姨一掌打在安安的脸上。“你在想旁的是不是?小贱种!”
安安说:“你骂吧,骂够了,就让我走!”
四姨躺在床上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她微闭双眼,用手掀起一旁的丝质绣花被,盖住头,入睡。不一会儿,里面发出了轻一阵、重一阵的鼾声。安安听得出来,四姨在假寐!
他退出房间,下楼。在宽敞的大厅,他停下来,再次打量了这个令他无所适从的场所。什么是高贵,什么是下贱呢?高贵和下贱是互为转换的瞬间意识,在我们生活着的这样一个混杂的社会里,只有高贵的物,没有高贵的人。安安迈步出门,顺手拿了四姨放在茶几上的一只纯银打火机。他心想,这个玩艺儿不错。走出别墅群,安安通过保安把守的雕花大铁门,昂首阔步。身穿制服的保安给他打开了一扇侧门,礼貌地问:“您不开车吗?”他大声回答:“老子想散步!”
这时已是凌晨了,安安走在街头,有几个晨练的老人在梧桐树下比比划划,偶尔也有一两个骑着自行车、驭着菜篓的小贩从面前经过。
安安边走边大声喊叫:我爱的人名花有主,爱我的人惨不忍睹,不在放荡中变坏,就在沉默中变态。骏马呀,它有5条腿;大海呀,它一肚子的坏水,摸我鸡巴的人呀,她咧着一张大B嘴……
安安的叫声,惊动了晨练的人,也引来了路人的回头张望。
时间在你的指尖跳舞(1)
立秋后,先旗在师大美术系为艾米联系进修。师大是他的母校,他对从前的老师说:“我不能再耽误艾米的前程了,我不会再让她出去打工,也不会让她在家洗衣做饭。”那位老师为这对年轻人的恋情而感动,答应为他尽力。先旗深深鞠躬,他说:“老师,您没见过弟子的手是怎样拿筷子的,她拿筷子的姿势就跟拿画笔一模一样!”他比比划划的样子以及说话的神情,把老师逗乐了。
先旗跑回家,兴奋地告诉了艾米这个好消息。他对她说:“举起你的手,我能从你的手指头上闻到花香,能看见时间在你的指尖跳舞。”
艾米接受了先旗的建议。经过了许多事情,她沉淀了许多想法,那些想法现在逐渐澄明起来,使她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去接受更多更新的东西。
先旗知道了她的想法后,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一头倒在席梦思上,大喊大叫,仿佛他自己的梦想已经实现了一半。
他倒垂的头正好对着那个骷髅,在眨眼的一瞬间,他感觉那个骷髅动了一下。先旗立即翻身站立,取下它,紧紧抱在怀里。他喃喃地说:“小兄弟,你是不是也高兴了?祝福大姐姐!祝福大哥哥!”
他把掌心轻轻地贴在骷髅的顶门,屏住呼吸。他感觉手掌在有节奏地跳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惊奇和激动迅速扩散了全身,先旗声音颤抖地对艾米说:“宝贝!快,你快过来!”
艾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走近,坐在了他的身边。
先旗拉过艾米的手,把她的右手轻轻贴放在骷髅的顶端。他说:“闭上眼睛,不要说话,不要出气。你现在可以感觉到吗?”
她想笑,但又不敢笑。“嗯,我觉得它在望着我!”
“不是的。是另外一种感觉,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先旗认真地说。
艾米缩回手,语调也变得严肃起来。“那是什么呢?”
“是轻微的跳动!是生命的苏醒,是灵魂的召唤!”先旗虔诚地念念有词。
突然,艾米的眼里滴下了两颗泪珠,滴在了骷髅的上方。她急忙伸出手去擦拭,却被先旗牢牢地按住了。果然有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跳动!
“我早就说过,即使是一亿年以前的化石,也是有灵性的。灵性的前提,就是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