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沈鱼说,「我也没想到它们会这样。」
翠丝流产的事,大宗美虽然向主席报告了,但极力维护翁信良,翁信良可以继续留下来。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有女人保护他。
亡命跳水队新来的女跳水员是一名黑人,代替缇缇的位置。每次经过跳水池,翁信良也故意绕道而行,那是他最痛苦的回忆。可是这一天,观众的喝采声特别厉害,翁信良终於再次走近他与缇缇邂逅的地方。年轻的黑人女跳水员在九十米高空上向群众挥手,她是一位可人的黑珍珠。缇缇站在九十米高空上也是风姿迷人的,她向人群挥手,她挥手的姿态很好看,好像是一次幸福的离别,然后她张开双手,跨出一步,缇缇回来了。
黑人女跳水员从水里攀到岸上,经过翁信良身边的时候,对他微笑,她不是缇缇。翁信良失望地转身离开,沈鱼就站在他身后。
到了晚上,他们一直无话可说,翁信良跟咕咕玩耍,沈鱼替相思洗鸟笼。
「我也可以从九十米高空跳到水里的。」沈鱼放下鸟笼说。
翁信良不作声。
沈鱼拿起背包,准备出去。
「你要去哪里?」
「我也可以做得到的。」
「你别发神经。」
沈鱼没理会翁信良,拿着背包走了。她回到海洋公园,换上一袭泳衣,走到跳水池去,她抬头看看九十米的跳台,那是一个令人胆颤心惊的距离。沈鱼从最低一级爬上去,越爬越高,她不敢向下望,风越来越大,她终於爬到九十米高空了。沈鱼转过身来,她双脚不停地抖颤,几乎要滑下来,缇缇原来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她怎能和她相比?为了爱情,她愿意跳下去,她能为翁信良做任何事,可是,她胆怯了,她站在九十米高台上哭泣,她拿不出勇气。
「下来。」翁信良在地上说。
沈鱼望着地上的翁信良,他比原来的体积缩小了好多倍,他向她挥手,高声呼喊她下来。
翁信良抬头望着沈鱼,他看到她在上面抖颤,这是一个可怕的距离,他也开始胆怯,他真害怕沈鱼会跳下来,他接不住她。
沈鱼没有她自己想象的那么伟大,她终究不敢跳下来。
「我怕。」沈鱼哭着说。
「下来。」
沈鱼期望这个男人为了爱情的缘故,会攀上九十米高台亲自把她抱下来,可是,他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地上。
沈鱼从九十米高台走下来,冷得发抖。
「我还舍不得为你死。」沈鱼对翁信良苦涩地笑。
「不要为我死。」
「你没想过抱我下来吗?」
翁信良沉默。
「如果是缇缇,也许你会的。」
「回去吧!」
翁信良送沈鱼回家。沈鱼开始后悔刚才没有从九十米高空跃下,跃下来不一定会死,然而,两个人之间的死寂却教人难受。
沈鱼换了睡衣,翁信良一直没有换衣服,也没有脱去鞋子。
「我还是搬走吧。」翁信良终於开口。
「不,不要。」沈鱼抱着他。
「不要这样,我们不可能一起。」
「我保证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沈鱼哀求他。
「你无需要为爱情放弃自尊。」
「我没有,你便是我的自尊。」
「你变了,你号召海豚的自信和魔力消失了吗?」翁信良叹息。
「我仍然是那个人——那个第一天看见你便爱上你的人。」
翁信良软化了,他也需要慰藉。
这一天,沈鱼不用上班,到演奏厅找正在彩排的马乐。
「找我有事?」
「经过这里,找你聊聊天。你近来怎样?」
「你呢?」
「我和翁信良一起。」沈鱼幸福地说。
马乐好像早就料到。
「你好像已经知道,是翁信良告诉你的吗?」
「他没有告诉我,我从你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你正在恋爱。」
「我是不是对不起缇缇?」
「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但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她。」
「不要这样想。」
「我知道他仍然挂念缇缇。那天晚上,我站在九十米跳水高台上,翁信良只叫我自己下来。如果换了是缇缇,他一定会攀上高台接她下来。」
「不会。」
「为什么?」
「你不知道翁信良有畏高症的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畏高症?」沈鱼问翁信良。
「谁告诉你的?」
「我今天见过马乐。怪不得那次你坐吊车要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睛养神罢了。」翁信良笑说。
「狡辩!你为什么会畏高?」
「我小时候被一个长得很高的人欺负过。」
沈鱼大笑:「胡说八道。」
「我打算辞职。」翁信良说。
「你要去哪里?」
「我跟一个兽医合作,他在北角有一间诊所。他移民的申请批准了,每年有一半时间要在加拿大,所以想找一个合伙人。」
翁信良辞掉海洋公园的职位,在北角兽医诊所驻诊,助理朱宁像日本漫画里长得比女主角差一点的女配角,嘴角有一粒痣,使她看来很趣致,她有点神经紧张,时常做错事,翁信良不明白,上一任兽医为什么要雇用她。她唯一的优点也许是对小动物有无限爱心,连患皮肤病的狗,她也跟它亲吻。
沈鱼到诊所探过翁信良一次,看见穿着白色制服,梳着一条马尾的朱宁,她开始提防她。沈鱼觉得很可笑,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对自己很有信心,从来不会防范男人身边的女人,今天,却对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生戒心,是她自己已不是十八、廿二,而是二十六岁,还是因为她紧张翁信良?
沈鱼想到一个好方法,要防范一个女人勾引她男朋友,最好便是跟她做朋友。於是,一个中午,她主动邀朱宁吃午饭。
「你在诊所工作了多久?」
「一年多。」朱宁说。
「我也很喜欢小动物。」
「是的,你的样子像海豚。」
「你有男朋友吗?」沈鱼进入正题。
朱宁甜蜜地点头。
「是什么人?」沈鱼好奇。
「我们十二岁已经认识,他是我同学。」
「他也喜欢动物吗?」
「他说他最喜欢的动物是我。」
「我还以为现在已经没有那么专一的爱情。」
「我想嫁给他的。」朱宁幸福地说,「你呢,你会嫁给翁医生吗?」
「我和你男朋友一样。」沈鱼说。
朱宁不明白。
「他是我最喜欢的动物,如果他不娶我,我会将他人道毁灭。」
沈鱼不再对朱宁存有戒心,她亲眼目睹她提起男朋友时那种温馨幸福的笑容,有这种笑容的女人短期内不会移情别恋。
二月十四日早上,沈鱼醒来,给翁信良一个吻,然后上班去。他上班的时间比翁信良早。这天发生了一件不如意的事,她骑杀人鲸出场的时候,竟然从鲸鱼身上滑下,掉到水里,出了洋相,观众的掌声突然停止,全场注视她,沈鱼努力爬上鲸鱼身体时,再一次滑下。
她整天郁郁不乐,打电话到诊所找翁信良,朱宁说他正在将一头患上膀胱癌的母狗人道毁灭。沈鱼在电话里听到那边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
「是那头母狗的主人在哭。」朱宁说。
沈鱼下班后到市场买菜,她茫然走了三遍,也想不到买什么。一双新的布鞋却沾上了污渍,令人讨厌。回到家里,她把布鞋掉进洗衣机里,放进大量无泡洗衣粉和衣物柔顺剂,然后按动开关。一双鞋在洗衣机的不锈钢滚桶里不断翻滚,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沈鱼站在洗衣机前,聆听着这种空洞的声音,直至洗衣机停顿。她从洗衣机里拿出那双有红色碎花图案的白色布鞋来,黑色的污渍都给洗掉了。可是红色的碎花图案也给洗得褪色。要去掉难缠的污垢,总是玉石俱焚。
翁信良回来了。
「今天有一头母狗死了?」沈鱼问翁信良。
「是的。」
今天是西方情人节和中国情人节同一天的特别日子,电视晚间新闻报道,选择今天举行婚礼的新人破了历年人数的记录,是最多人结婚的一天。沈鱼把电视机关掉。她和翁信良都尽量不想提起这个日子。二月十四日,本来是翁信良和缇缇的婚期。
在床上,沈鱼抱着翁信良说:「我挂念缇缇。」
翁信良从抽地里拿出一盒礼物给沈鱼:
「送给你的。」
「我的?」沈鱼拆开盒子,是一只很别致的腕表,表面有一条会摆动的海豚。
「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诊所附近的一间精品店找到的,你喜欢吗?是防水的,潜水也可以。」
沈鱼幸福地抱着翁信良,她没想到会收到情人节礼物。因为怕翁信良不喜欢,她甚至不敢送情人节礼物给他。
翁信良为沈鱼戴上腕表,这一天,原该是他和缇缇的日子,可是,现却换上另一个女人,虽然如此,他不想待薄她。
星期六上午,一个女人抱着一头波斯猫进入诊所。翁信良看到她,有点意外,她是胡小蝶,是他从前那个在机场控制塔工作的女朋友,她的外表一点也没有改变,依旧有一种不该属于年轻女人的迷人的风情。
「真的是你?」小蝶惊喜。
翁信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刚刚搬到附近住,叮当好像害了感冒,我带它来看医生,在门口看到你的名牌,没想到真的是你,我以为你还在日本。」
「是今年中回来的。」
波斯猫叮当好像认得翁信良,慵懒地躺在他的手肘上。
「它认得你。」
叮当是翁信良离开香港时送给小蝶的,叮当本来是他的病猫,患上皮肤病,被主人遗弃,翁信良悉心把它医好。小蝶爱上一个机师,那一夜,翁信良抱着叮当送给她,向她凄然道别。没想到她还一直把它留在身边。
「它害了感冒。」
「我看看。」翁信良替叮当检查:「我要替它打一支针。」
站在一旁的朱宁协助翁信良把叮当按在手术床上,从翁信良和胡小蝶的表情看来,她大概猜到他们的关系。
「费用多少?」
「不用了。」翁信良抱着叮当玩耍,这只猫本来是他的。
「谢谢你。」
翁信良看着小蝶离去,勾起了许多往事,他曾经深深爱着这个女人,后来给缇缇取代了,缇缇可以打败他生命中所有女人,因为她已经不在人世。
下班的时候,翁信良接到胡小蝶的电话:「有空一起喝茶吗?」
「好。」他不想冷漠地拒绝她。
他们相约在北角一间酒店的咖啡室见面,胡小蝶抽着烟在等他,她从前是不抽烟的。
「你来了?」胡小蝶弹了两下烟灰,手势纯熟。
「你这几年好吗?」小蝶问他。女人对于曾经被她抛弃的男人,往往有一种上帝的怜悯。
「还好。」
「你的畏高症有没有好转?
「依然故我。」翁信良笑说。
「我跟那个飞机师分手了。」
「我还以为你们会结婚。」翁信良有点意外:「你们当时是很要好的。」
胡小蝶苦笑:「跟你一起五年,渐渐失去激情,突然碰到另一个男人,他疯狂地追求我,我以为那才是我久违了的爱情。」
翁信良无言。
「他妒嫉心重,占有欲强,最后竟然辞掉工作,留在香港,天天要跟我在一起,我受不了。」
「他又回去做飞机师了?」
胡小蝶摇头:「他没有再做飞机师。」
「哦。」
「你有没有交上女朋友?」
「我现在跟一个女孩子住在一起。」
小蝶的眼神里流露一种失望,她连忙狠狠地抽一口烟,呼出一团烟雾,让翁信良看不到她脸上的失望。翁信良还是看到,毕竟这是他爱过的女人,她如何掩饰,也骗不到他。
「我现在一个人住,你有空来探我。」
翁信良回到家里,沈鱼热情地抱着他。
「你身上有烟味。」沈鱼说。
「噢,是吗?今天有一位客人抽烟抽得很凶。」翁信良掩饰真相。
「是骆驼牌?」
「好像是的。」翁信良故作平静,「你怎么知道是骆驼牌?」
「我曾经认识一个男人,他是抽骆驼牌的。你的客人也是男人?」
「嗯。」
「抽骆驼牌的多半是男人,很少女人会抽这么浓的香烟。」
翁信良也不打算去纠正她,女人对于男朋友的旧情人总是很敏感。胡小蝶抽那么浓的烟,她一定很不快乐。
沈鱼把翁信良的外衣挂在阳台上吹风,那股骆驼牌香烟的味道她依然没有忘记,他是她的初恋情人。她邂逅他时,觉得他抽烟的姿态很迷人,他拿火柴点了一根烟,然后放在两片唇之间,深情地啜吸一下,徐徐呼出烟圈,好像跟一根烟恋爱。
三天之后,胡小蝶又抱着波斯猫来求诊。
「它有什么病?」
「感冒。」小蝶说。
翁信良检查叮当的口腔,它看来健康活泼:「它不会有感冒。」
「是我感冒。」胡小蝶连续打了三个喷嚏,「对不起。」
翁信良递上纸巾给她。
「你要去看医生。」翁信良叮嘱她。
「吃治猫狗感冒的药也可以吧?」
「我拿一些给你。」翁信良去配药处拿来一包药丸。
「真的是治猫狗感冒的药?」小蝶有点害怕。
「是人吃的。」翁信良失笑,「如果没有好转,便应该去看医生。」
「也许连医生也找不到医我的药。」小蝶苦笑,离开诊所,她的背影很凄凉。
胡小蝶从前不是这样的,她活泼开朗,以为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令女人老去的,是男人和爱情。
第六章
下班的时候,翁信良打电话给胡小蝶,她令他不放心。
胡小蝶在梦中醒来。
「吵醒你?」
「没关系。」
「你好点了吗?」
「好像好了点,你在什么地方?」
「诊所。」
「陪我吃饭好吗?我是病人,迁就我一次可以吗?」
「好吧。」
「我等你。」小蝶雀跃地挂了电话。
「我今天晚上不回来吃饭,我约了马乐。」翁信良在电话里告诉沈鱼。在与胡小蝶重逢后,他第二次向沈鱼说慌。
叮当跳到翁信良身上,嗅了一会,又跳到地上。胡小蝶也嗅嗅翁信良的衣服。
「你身上有狗的气味,难怪叮当跑开,你有养狗吗?」
「是的。」
「什么狗?」
「松狮。」
「你买的。」
「是一位已逝世的朋友的。」翁信良难过地说。
「你从前不养狗的,只喜欢猫。」
「人会变的。」
「你晚上不回家吃饭,你女朋友会不会生气?」
翁信良只是微笑。小蝶看着翁信良微笑,突然有些哽咽,她老了,翁信良却没有老,他依然长得俊俏,笑容依然迷人,当初她为什么会突然不爱他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胡小蝶点了一根骆驼牌香烟。
「这只牌子的香烟焦油含量是最高的,不要抽太多。」翁信良说。
「已经不能不抽了。」胡小蝶笑着说。
「那么改抽另外一只牌子吧。」
「爱上一种味道,是不容易改变的。即使因为贪求新鲜,去试另一种味道,始终还是觉得原来那种味道最好,最适合自己。」胡小蝶望着翁信良,好像对他暗示。
「你女朋友是干什么的?」
「她是海豚训练员。」
「好特别的工作。」
「你们一起很久了?」
「只是这几个月的事。」
「如果我早点跟你重逢便好了。」
翁信良回避胡小蝶的温柔说:「那时我刚准备结婚。」
「跟另一个人?」
翁信良点头。
「那为什么?」
「她死了。」翁信良哀伤地说。
「你一定很爱她。」胡小蝶心里妒忌,她天真地以为翁信良一直怀念的人是她。
胡小蝶又燃点了一根骆驼牌香烟。
「抽烟可以减少一些痛苦。」
「不。」
「你认为抽烟很坏吗?尤其是抽烟的女人。」
「你抽烟的姿态很迷人,真的。」
「我以前就不迷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以前我们都年轻,不了解爱情。」
「你是否仍然恨我?」胡小蝶把烟蒂挤熄在烟灰碟上,她的指甲碰到了烟灰。
翁信良摇头。
「因为你已经不爱我?」
「只是爱情和伤痛都会败给岁月。」翁信良说。
胡小蝶点了一根香烟,走到雷射唱机前,播放音乐。
「陪我跳舞好吗?」她把香烟放在烟灰碟上,拉着翁信良跳舞。
胡小蝶伏在翁信良的肩膊上,他们曾经有美好的日子,翁信良抱着胡小蝶,许多年后,他再次触碰她的身体,曲线依旧美